宋子豪和强子一起望去,见身着日本特色学生服的学生们接连出了校门拐向不同方向,明显分成了两拨,日本或被日本强行拉入大和民族系的朝鲜学生算一帮,中国学生是另一帮。两帮人马比较好区分,个子矮但身材壮硕、脸上泛健康油色的是日本学生,个子相对高但明显营养不良又郁郁寡欢的,是中国学生。那些日本学生,基本是日本驻军和开拓团的子女,倒还算不上侵略者,可是看着他们和中国学生形象上强烈的对比,再想想他们父辈的所作所为,茶馆里的三人还是忍不住对这些十三四五岁的孩子产生了厌恶的情绪。再说,谁能保证当这些孩子长到十八岁成年的时候,会念及与中国孩子的同窗之谊便不再拿起三八枪杀害中国人啊?
宋子豪忽然指着学生群中一个女子说:“那就是韩大小姐了。”
话音未落,张岩和强子便快步出门。宋子豪望向窗外便看见行动迅速的两人已差不多撵上韩淑珍了。
紧接着,就见一身生意人打扮的张岩和跟班打扮的强子叫住韩淑珍。他们具体怎么说的宋子豪听不见。不过既然双方看样子已搭上了话,宋子豪相信张岩的口才。他结了帐,自己走后门出茶馆召集城内内应们开会传达支队首长命令。
张岩这边,韩淑珍警惕地看着商人打扮却着实不像商人的张岩和强子。张岩客气地笑笑,问:“您是凤县商会韩会长的千金韩淑珍小姐吧?”
韩淑珍没答话,只是点点头。张岩摘下礼帽微鞠一躬,道:“韩小姐您好,自我介绍下,我是东北抗日联军二道沟支队队长,我身边这位是支队的侦察排长。我们今日冒险进城,是有求于会长和小姐。”
韩淑珍还是没说话,张岩和强子都看得出她的眼中有一股热切激动也有一股恐惧。张岩继续说:“韩小姐,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请韩小姐随我们来。”
张岩在前做了请的手势,强子十分配合地绕到韩淑珍身后。张岩和强子确实没恶意,但也容不得韩淑珍拒绝。韩淑珍没办法,只好从命。旁边有韩淑珍的同事和学生经过,彼此打了招呼,韩淑珍既害怕又有些小激动,只是害怕的成分更多,当下有逃离的想法却又苦于无计可施。就这样,张岩和强子一前一后将韩淑珍“押送”到了刚才的茶馆里。还是那个雅间,那店老板不认识张岩和强子但认识宋子豪,知道宋子豪是挎枪的伪警察,既然如此便不敢收取这路回头客的钱。张岩和强子也实在拿不出沦陷区通用的票子,只好暂时把群众纪律抛之脑后,暗自记住这家店,待日后再补偿店主的损失就是。
张岩和强子又要了一壶茉莉清茶和几盘糕点。待上齐后,强子到门口把风,张岩负责开口说话。其实还想先客气两句,至少让韩淑珍吃点喝点再说。可眼见韩淑珍没那个心思,张岩只得放弃不谈正事先套近乎的俗套,有话直说:“韩小姐,我们凤县地区的抗日武装,早听闻韩小姐一家的爱国情怀,韩会长当年曾出巨资支持城防团和义勇军对日作战,后又拒绝日伪高官厚禄拉拢,得罪了日寇,一家老小为此遭了多大的罪自不必说,如今韩会长虽然委曲求全加入了维持会,可明眼人都看得出,韩会长从未帮鬼子做过事。现在我们抗联有事需要韩小姐的帮助,韩小姐可否应允?”
韩淑珍终于开口:“我要先知道是啥事啊。”
张岩笑道:“也不是大事。我部的一部分战士,要借韩府大宅一用。不过请韩小姐放心,只是借用,绝不拿贵府一针一线、不破坏贵府一砖一瓦,如有摔打损坏,照价赔偿,犯事的还要受处分。”
韩淑珍想了想,问:“是伤员吗?”
张岩说:“不是,全部是战斗员。”
韩淑珍有些后悔,她不该嘴那么快,她之前说过的两句话都足以证明她的立场了。谁知把她带进茶馆的这俩人会不会是日伪派来的假抗联真汉奸,为的就是找茬子干掉韩府上下。可话已出口,有后悔的时间不如豁出去了。韩淑珍说:“对不起,这里是满洲国,是天皇陛下和帝国将士们不辞辛劳建立起来的王道乐土。我不会通匪,哪怕你们现在杀了我。”
张岩没啥动静,强子倒不乐意了,他轻哼一声,道:“这就是所谓的爱国女教师?宋……”
张岩赶紧轻咳一声提醒强子别把宋子豪给捅出来,真捅出来了,韩淑珍真以为他和强子是汉奸倒还不算太麻烦。只是宋子豪是地下党这个事实,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哪怕韩淑珍是爱国青年,不该她知道的就别让她知道。强子止住话头,继续支着耳朵放哨。张岩继续和颜悦色:“韩小姐,我们不是土匪,我们为民族独立解放而投身革命,加入抗日铁军的队伍与日寇做决死战。诚然,我们谈不上爱国,也不经常谈什么是爱国,我们最有力的宣言,便是我们的实际行动。我希望韩小姐同样如此。当然,我理解韩小姐的顾虑,令尊曾因拒绝日伪高官厚禄的拉拢,而使贵府陷入日伪特务监控长达两年之久。韩小姐一定怀疑我们是日伪派来的狗特务吧?哈哈,韩小姐大可不必担心,如果我们是特务,就以韩小姐面对我们时,有意无意中对日伪表达出来的厌恶情绪和态度,韩小姐现在也不会再是教职人员的身份,更无机会享用桌上的好茶和糕点了。”张岩向桌上的茶水和茶点,对韩淑珍做了个请的手势,又道:“韩小姐,趁着茶还没凉、糕点还新鲜,请随意。”
韩淑珍犹犹豫豫的,总算拿起一块水晶糕送进嘴里。张岩说:“韩小姐,接下来我所说的是真正的正事。关东军森田联队近日将一批丧尽天良的化学武器运抵凤县,就在凤县的地面上用中国人做活体实验对象,来试验这种化学武器的性能。那么,试验成功后,很显然,关东军不会用这武器来压箱底,一定会用在抗日军民身上!更可能,日本鬼子把这批化学武器投放到关内的正面战场和敌后战场。如今,全国的抗日斗争都陷入极端困难的境地,日军集中兵力对我八路军、新四军和华南抗日游击队的根据地发动大扫荡,而国民党军负责的正面战场,士气也不似以前那么高昂,甚至有些部队在指挥官的带领下,整建制公然叛国投敌,作为日本人的鹰犬疯狂进攻我抗日军民!咱们满洲地区的抗日斗争形势更不容乐观,39年秋季以后,关东军对我们抗联的‘讨伐’更频繁更疯狂,好多指战员牺牲,一些部队转移去了苏联。我们再不有所行动,真让日本人把新式大威力化学武器投送到抗日战场,那我国军民的损失将更加惨重,形势将更加危急。往小了说,就为了咱们凤县的老百姓,我们也该把这武器毁掉。所以,我部抽调精锐的干部战士组成了一支小分队,准备毁掉凤县城里鬼子的化学武器。可是,毕竟是将近四十人的武装部队,凤县鬼子那么多,密布眼线,要避开鬼子,只有让部队从入城到执行任务之前始终处于隐蔽状态。于是,我们就想到了韩小姐一家。如果可以,烦请贵府帮助我们入城和隐蔽。”
韩淑珍面无表情,可张岩知道她在听。她不停地吃着糕点,却又好像味同嚼蜡。直到她吃光桌上的糕点,她甚至都没有意识到,她已在不知不觉中吃掉了桌上所有糕点。好半天她都没回过神来,在桌上的空盘中摸索着,好像还没吃饱。猛地,回神后的她才发现她已吃光所有糕点,张岩和强子正等她表态。
韩淑珍赧然,又是半天没有言语。张岩和强子不急,急也没用,跟韩淑珍说了那么多,韩淑珍的确需要消化一阵子。
终于,韩淑珍说:“我会帮忙。部队入城后,只要有韩府,隐蔽不到四十人的队伍问题不大。可是,你们的部队怎样隐蔽入城呢?”
张岩和强子交换了一下眼神,两人不约而同感到一阵为难,毕竟,办法是有,就是很冒险,胆子小的人,莫说亲身参与,只是说说都可能腿打颤。韩淑珍一个弱女子,当得知计划的全部内容后会否配合还是个未知数。
既然韩淑珍问到了,又不能不说。张岩说:“我们有办法,就不知韩小姐愿不愿意配合了。”
韩淑珍忙不迭地:“愿意配合!只要你们拿出办法。”
张岩说:“韩小姐,先别忙着说愿意配合。我们求你办这件事的前提是,你是自愿的,而不是被迫。你有拒绝执行我们计划的绝对权力。”
韩淑珍摇头:“不会,我不会拒绝。”
这下连强子也跟着劝了:“韩小姐,你还是好好想想,别这么急着表态。”
韩淑珍说:“只要能让我为抗日贡献一份力量,我愿意直接上前线。”
见韩淑珍如此坚决,张岩只好说:“韩小姐,我们的计划是,你们韩家能不能给自己找些乐子?就是说,得从乡下雇个戏班子之类的到你们府上吹拉弹唱。这样,我们的战士才能入城。”接下来,张岩想等等韩淑珍的反应,可是韩淑珍好像丧失了语言能力,只盯着张岩,一脸想知道“接下来”的表情。张岩只得继续说:“一队乡下来的戏班子受雇进城表演,这就不引起怀疑啦,你们东北人都喜欢二人转不是,正好我的兵里有几个二人转唱得还不错,也会摆弄乐器。真能这样,事情相对好办。若是不然,城里忽然多出那么多张陌生的面孔,鬼子再粗神经也不会一点感觉都没有。至于队伍进城时的盘查,交给我们,贵府不用操心。”
韩淑珍这次反应不慢:“‘戏班子’进了城,可到底还是你们部队上的人,你们进城后是不是立刻开始你们的计划?你们一部分人吹拉弹唱,多派几个探子出去摸门道,这都行。可是,等你们破坏了鬼子的那个什么武器之后,部队撤了,鬼子见一个戏班子入城进了我家,却没见他们再出来,难道不会怀疑到我们韩家?”
张岩说:“韩小姐,所以说,你有拒绝执行我们计划的绝对权力。当然,我们也必须表态,不管我们这个计划成功与否,我们都绝对尽我们最大所能保护贵府,不让贵府受半点伤害。我们也考虑到了你刚提到的那种可能,所以,真到了那一步,你们可以说,韩府雇的戏班子来唱二人转,那是想让自己乐呵乐呵,那戏班子到底是野路子还是正经人,韩府说了不算。日本人就算真怀疑你们了,你们大可以说,那是不是土匪抢了戏班子的行头?说到底,责任在日本人,是他们守城门的家伙没尽职尽责才让土匪混进了城。日本人聪明,正因为太聪明,所以更好骗,至少在这件事上,他们更好骗。要知道我们给他们找的是更严重的问题,他们分得出轻重缓急,不会过分难为贵府。”
韩淑珍听了这些话若有所思。张岩又说:“我说了这么多,不代表我之前的承诺不作数。我还是那句话,韩小姐,你有拒绝执行我们计划的绝对权力。你说你不会拒绝,我还是向你保证,在计划展开之前,你都有拒绝执行我们计划的绝对权力,这个是不会变的。因为,这是一场冒险,是一场豪赌,你不是我们抗联的人,我们来求你帮忙,我个人来说,提醒也好,要求也好,请韩小姐考虑清楚。不帮也没关系,真的。”
韩淑珍再次坚决表态:“只要能让我为抗日贡献一份力量,我愿意直接上前线。就更别说,我只是为抗联提供一个隐蔽的地方。”她又想了想,说:“我爸爸的生日在秋天,现在离秋天还远。而我的生日在夏天。想给自己找乐子……”
看来,韩淑珍已把自己算进了本次行动中,正在思考具体细节步骤。张岩赶紧又说:“韩小姐,我们之所以先来找你呢,是因为令尊德高望重,我们这些晚辈后生贸然去拜访,太唐突、失礼。可是这么大的事,不能不跟令尊商量。”
韩淑珍不笨,立刻听出了张岩话里的意思。她说:“没关系,我保证我爸爸不会拦着的。就算他拦着也没用,我决定帮抗联了,谁也拦不住我,不管是我爸爸,还是日本人。”
强子一听乐了,说:“要不说,女儿都跟爸亲,爸也最疼女儿,疼着疼着,就给惯坏了。”
张岩赶紧又咳了一声提醒强子别多嘴乱开玩笑。他对强子已有些恼火了,强子是个好兵,就是那张嘴,又快又贫,刚差点儿掀了宋子豪的老底,又跟刚认识的女人耍贫就好像认识了好多年似的。这样下去,还怎么当侦察员?不过,韩淑珍却不在乎,甚至露出一脸顽皮的笑容跟强子说:“我爸爸不惯着我,只不过在民族大义面前,我们中国人就该有中国人的作为,否则愧对祖先。”
强子更乐了,朝韩淑珍竖起大拇指,由衷赞道:“韩小姐,绝对是巾帼不让须眉的女中豪杰,古有花木兰替父去从军,今有娘子军扛枪为人民。韩小姐嘛,韩小姐那真是……咋说呢?花木兰、穆桂英、佘太君和老杨家那几个寡妇捆一起了。”
张岩皱着眉又憋着笑,对强子道:“我说你还有完没完?你胡说些啥?”
强子收起了玩世不恭,韩淑珍也不再顽皮。张岩说:“韩小姐,既然你可以做主,那就想想吧,你们家咋能名正言顺的雇个戏班子去给你们吹拉弹唱呢?”
韩淑珍想了又想,说:“庆春(日语),翻译成汉语,就是庆祝春天到来的意思。这不嘛,春天来了。”
强子点头:“哦,就是立春呗。”
韩淑珍说:“是,虽然咱中国的立春已过,现在再搞庆祝晚了些,可至少中国和日本都有庆祝立春的传统,早一些晚一些倒无所谓。打出庆春的旗号,不管中国人还是日本人,看着都挺正常的,不容易引起怀疑。”
张岩最终拍板:“好!就这么办。强子,你也是小分队成员,你就先留在城里不用回去了,当一下联络员。韩小姐,麻烦你尽快安排吧,决定实施计划时,告诉强子就行。”
韩淑珍问:“我咋找他啊?”
强子回答:“这你不用担心,你想找我时,不用说话也不用费劲,我立马出现。”
这话说得韩淑珍浑身不自在。张岩就打圆场:“韩小姐,不用紧张,强子是我们的老侦察员,他的一些本领是用来执行任务的,你不必多想。”
有张岩打圆场说好话,韩淑珍仍不自在,她说:“强子,要不你就住我家吧,你一个人在外面晃,也容易出危险啊。”
张岩和强子这次没交换眼神也彼此心有灵犀,张岩决定暂时不说话,强子开口:“韩小姐,我看这就不必了,等真开始干这笔买卖的时候,少不了叨扰你一家老小。”
韩淑珍也明白是咋回事,便不再强求。只是对于抗联人马既有求于她又不肯充分相信她这点,深感愤懑。她愤懑了一阵子,咬牙心想,算了,换了谁都一样,连她自己在一开始不也怀疑张岩和强子是假抗联真特务嘛。她这样想,也就不再介意强子的暗中监视了。离开茶馆回家后,她像往常那样梳理自己,然后不动声色地吃了晚饭,回书房备课。再然后,待韩世达端着个大果盘敲她闺房的门时,她给韩世达开了门,很自然地提起要庆春的想法。
韩世达听了一愣,道:“这兵荒马乱,哀鸿遍野,路倒尸成片成片的,庆哪门子春?你也老大不小,咋就不操心操心自己的婚事?倒还像个小娃娃似的,要庆春?”
对此,韩淑珍没多说别的,只是撒娇地叫了声“爸爸”,韩世达立刻改变立场:“好好好,听你的!你说庆春就庆春。”
韩淑珍又有要求:“我想看二人转,想听评书,就得去乡下雇个戏班子来。”
韩世达说:“那都是野路子,回头爹给你找城里的大剧团,听说里头还有个日本艺伎叫个啥?啥钱袋子来着?给你表演日本歌舞。”
韩淑珍:“宇野千代子!我不要看到她!不要听那可耻的语言看那可耻的舞步!我就要听二人转,听评书李如松平壤城大战倭寇小西行长!”
韩世达再次妥协:“好好好,随你咋折腾,真是个小姑奶奶。喏!大果盘子拿去!”
韩淑珍接过果盘,甜甜地道:“谢谢爸爸!爸爸真好!”然后喜笑颜开地关门,韩世达能听出动静,他宝贵闺女是一蹦一跳地回到了写字台前。他也只能摇头苦笑,这丫头,真是永远长不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