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尔文·德克斯特才刚刚完成对祖国尽忠的宣誓,就踏上了去新兵训练营接受基础操练的路。他用不着去很远的地方,迪克斯堡就在新泽西州。
一九六八年春天,成千上万的美国年轻人蜂拥般地参了军,百分之九十五的人是不情愿的。负责军训的军士们不敢掉以轻心。他们的工作是把这批理着短平头的年轻小伙子,在三个月后被送往各个连队之前,训练成为稍微像样点的战士。
新兵们来自于何方,他们的父亲是谁,他们的文化水平如何,都是无关紧要的。新兵训练营是除了死亡之外,最能使所有人一律平等的地方。对某些人来说,死亡后来才发生。
德克斯特是一个天生的反叛者,但他也比大多数人更具有小聪明。伙食很普通,但比他曾经待过的许多建筑工地的伙食要好一些,因此他狼吞虎咽地吃了下去。
与那些富家孩子不同,他对于集体宿舍里睡觉、敞着门洗澡、保持个人储物柜里的所有物品十分整齐这些要求完全没有意见。最重要的是,从来没有人跟在他屁股后面帮他收拾东西,所以他当然不会指望新兵训练营里会有这种事。而其他被伺候惯了的那些人,在一位瞪着眼睛的军士的监督下,经常被罚去操场里跑步或做俯卧撑。
除了这点,德克斯特觉得部队里大多数的规定和礼仪是没有意义的,但他很聪明,不会把这话说出来。可是他绝不服气,为什么军士们永远是对的,而他永远是错的。
志愿当兵三年的优点很快就显露出来了。在基础训练营里差不多相当于上帝的那些中士和下士们,很快就获悉了他的情况,于是对他另眼相看。毕竟,以后他将成为他们中的一员。而那些被父母宠坏了的富家男孩们则不会有好日子过。
两个星期之后,他第一次去参加评估小组对他的评定。被评定的人要坐到一个几乎从来没有见过的军官面前。面试他的是一位少校。
“有什么特长吗?”少校问道。这话他很可能已经问过一万次了。
“我会开推土机,长官。”德克斯特说。
少校审视了一下他的表格,然后抬起头来。
“你什么时候开过?”
“去年,长官。在走出校门之后,报名参军之前。”
“你的履历表明你今年刚满十八岁。那就是你十七岁的时候。”
“是的,长官。”
“那是非法的。”
“长官,先生,这事我很抱歉。我当时不知道。”
他可以感觉到旁边的那位坐得笔挺的下士正在努力忍住不笑出来。但少校的问题也解决了。
“我想,你适合当一名工程兵。有反对意见吗?”
“没有,长官。”
在迪克斯堡,很少有人会含着热泪依依惜别。新兵训练营不是度假营。他们结束训练走出来了,挺着脊背,展着肩膀,理着平头,穿着二等兵军服,挂着装具袋,带着去各个连队报到的通行证。德克斯特被分配去密苏里州伦纳德伍德堡,参加高级技术培训。
那是基本的技术课程,不单单是驾驶推土机,而是驾驶所有装轮子或履带的机械,还有发动机修理、车辆维护;如果时间允许,还要学习另五十门课程。又过了三个月,他获得了军事工程技术证书,并被指派到肯塔基州诺克斯堡。
世人大都只知道诺克斯堡是美国联邦黄金储备基地,是每一个做着白日梦的银行抢劫犯所心驰神往的地方,是有许多图书和电影的文化中心。
但那里也有一个巨大的军事基地,还是装甲兵学院的所在地。任何这种规模的军事基地,总是有一些房屋要建造,一些坦克掩体需挖掘,或者一条壕沟要填平。德克斯特作为一名工程兵战士在诺克斯堡待了六个月,直到有一天被召唤到指挥官办公室去。
他刚刚过完十九岁生日,军衔是一等兵。那位指挥官看上去很严肃,似乎要传达亲人的死讯。德克斯特以为也许是他的父亲出了什么事。
“是越南。”少校指挥官说。
“好极了。”一等兵德克斯特说。
少校眨了好几下眼睛。
“哦,那就这样吧。”他说。
半个月后,加尔文·德克斯特收拾行装,告别同事,与十几个调派越南的士兵一起,登上了一辆大客车。一星期后,他走下一架C-5银河运输机的跳板,进入到又闷又热的西贡机场。
从机场出来,他坐在大客车前面的驾驶员旁边。“你是干什么的?”当军车在机库之间穿行时,下士司机问他。
“开推土机的。”德克斯特说。
“哦,我想你也会成为一个REMF,与我们这里的其他人一样。”
“REMF?”德克斯特问道。他以前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词语。
“后方混日子的(Rear Echelon Mother Fucker),”下士回答。
德克斯特正在开始了解美军在越南的状况。来越南的美国大兵,十个里有九个从来没有见过一个越共,没有放过一枪一弹,甚至极少听见过枪声。在华盛顿倒影池旁边那座纪念碑上的五万个阵亡官兵,除个别的以外,都属于另外的十分之一。即使越南的炊事员、洗衣工和服务员组成第二支军队,美国人也会让九个大兵留在后方,只派一个去丛林里打赢这场战争。
“你是哪个部队的?”下士又问。
“‘大红一师’,第一工兵营。”
司机发出一声尖叫,好像一只受到了惊吓的蝙蝠。
“对不起,”他说,“我告诉你,那是在莱溪,铁三角边缘。还好是你去那里,而不是我,朋友。”
“那里很糟吗?”
“但丁笔下的地狱,朋友。”
德克斯特从来没有听说过但丁,猜测他可能在另一个部队。他耸耸肩。
有一条路从西贡通往莱溪。那是十三号公路,经过富强,北上抵达铁三角东缘,到边葛,然后继续延伸十五英里。但是,美国大兵走这条路是很不明智的,除非有装甲车护送。即使这样,在夜间也还是很危险。因为那是一个森林密布的地区,到处埋伏着越共游击队。当加尔文·德克斯特抵达重兵防守的美军第一机械化步兵师,即“大红一师”的驻地时,他是坐直升机进去的。他再次把装具袋挂上肩膀,打听去第一工兵营营部的方向。
半路上他经过停车场,看到一个使他喘不过气来的东西。他拦住一个美国兵问道:“那是什么家伙?”
“猪爪,”那个战士简短地说,“用于地面清理。”
“大红一师”,与来自夏威夷的第二十五机械化步兵师“热带闪电”一起,要对付整个中南半岛最危险的地区——铁三角。那里的植被极其浓密,外来者要渗透进去异常艰难,而游击队在迷宫里神出鬼没,美军要开辟战场的唯一方法是清除丛林植被。
为此,美军已经研制出两种可怕的机械设备。一种是坦克推土机,那是一辆M-48中型坦克,前面装上一块推土机的推板。放下推板后,坦克开足马力向前推进,装甲炮塔可以保护里面的乘员。但还有一种,被称为“罗马犁”或“猪爪”,威力更大。
这是一种专门对付灌木丛、树木或岩石的极为残忍的机器。一台六十吨的D7E履带式车辆,配装着一块特殊铸造的曲面推板,它有着向前突出的硬质钢材制造的下缘,可以直接割裂一棵合抱三英尺的大树。
顶部的驾驶室里只设一个驾驶席位,上面有防护装置,防止坠落物体砸伤驾驶员,此外驾驶舱本身就可以抵挡狙击手的枪弹或游击队的突袭。
“罗马犁”或“猪爪”的作用,是使其所到之处永远无法再成为越共的藏身之地。
德克斯特走进营部办公室,立正敬礼,并作自我介绍。
“早上好,长官。一等兵加尔文·德克斯特前来报到,长官。我是你们新的猪爪操作员,长官。”
坐在办公桌后面的那位中尉厌倦地叹了一口气。他的一年期限快要结束了。他已经断然回绝了延长期限。他讨厌这个国家,讨厌那些来无影去无踪但专门放冷枪的越共,讨厌炎热,讨厌潮湿,讨厌蚊子,讨厌阴部和屁股上反复长出来的痱子。在气温几近摄氏五十度的时候,他最不想见到的就是一个开玩笑的人。
但加尔文·德克斯特是一个坚韧的年轻人。他百般纠缠和要求。最后在他报到后两个星期,他分配到了一台罗马犁。他第一次可以去操纵它了。一位有经验的司机给他做了讲解,他听完后爬进那个高高的驾驶室,在步兵的配合下,驾着它进行了一整天的联合演习。他以自己的方式、更好的方式,操纵这台高大的机器。
他受到了一位工程兵中尉的越来越频繁的关注。但那人的职责似乎不是把他留在工程兵部队。那是一个安静的人,说话不多,但善于观察。
“他很坚强,”一星期后,那位军官自言自语地说,“他骄傲自大,独来独往,也很聪明。让我们看看他是不是会被轻易地吓倒。”
大个子机枪手完全没有理由要去跟个子比他小得多的罗马犁司机争吵,但他故意挑起事端。这已经是他第三次与这位来自新泽西州的一等兵争吵了,眼看就要打起来了。但不能在公开场合打架,那是违反军规的。食堂后面有一块空地,两人约定天黑后要来这里用拳头解决他们之间的争端。
他们在车灯照耀下相会,一百多个战友围成了一圈,大都打赌小个子战士必输无疑。一般的猜测是,他们将看到乔治·肯尼迪与保罗·纽曼在电影《冷手卢克》中那场恶斗的重演。但他们猜错了。
没人事先提出过要遵守《昆斯伯里拳击规则》,那位小个子战士直接走向机枪手,突然转身一记重脚狠狠地踢在了对方的膝盖上。绕着单腿的对手走了一圈之后,这个推土机司机又在机枪手的腰上砸了两拳,还用一只膝盖猛顶他的腹股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