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夜,帝都二月十五日,君悦楼中。
玉屏朱幌,丝帘碧纱;画布铺展的桌上,除却些许釉色茶盏外,便是花瓶中插着的几支妖冶红樱奇崛枝条旁逸斜出,疏淡飘逸之中自有挺秀神韵。那蕊瓣生香,娇嫩欲滴妍丽!
锦绣绫罗中,一人身着玫瑰红蹙金琵琶衣裙,秀发尽堪盘云髻。凝朱唇色,黛绿长眉。傲然挺翘的身姿,端坐帐内;怀中一把凤桐琴,横置于案。正与桌上红樱几朵绘成绮丽之景!
好个天妆艳色,皱成双阙之红;岫抹云蓝,滴作万家之翠!
“海约王约孤至此,莫不是来听孤抚琴高歌的?”待得一曲作罢,云山幻海的红绡帐内,传来一声动人女音。飘荡于幽幽帐中,让人不禁心旌神摇!
这世上女子声音皆为尖细软音,但真正好听的天籁却非人人都有。而这苑中女子,明显天生有着一副人人艳羡的好嗓音!
“玉王如乐肉声成歌于世,自是胜那丝竹借声百倍!”那苑外遥遥传来一声,高而阔朗,却为女音。只是,明明是称赞的语声,可却偏偏不太对味儿。
古人称丝竹管弦所奏之音为丝声、或借声,人本身嗓音所唱则为肉声!
但见帐外,那身着暗红王袍的高傲女王,携惊人之势,带凛冽之气,独自一人,缓缓步入:“于玉王来说,是不是不管何时,都是花好圆月时,都能抚琴高歌!”
兰临风微笑抬头,百里天骄定定地望着她,继续道:“于九国觐见天子之日,已过六日。这六日内,邕国无数死士,为救苍王,已经有上万人当场毙命!”
兰临风垂眼继续抚弄着琴弦,倾城之容上,色如春晓,笑靥如花!
彼时,当世唯有的二位女诸侯,不约而同身穿了红衣袍,却生生映成了一道别样的明媚!
“兰临风!”百里天骄看着这样的兰临风,蓦然一声高语:“你到底有没有一点人性?为了逃脱弑君的罪责,不惜找旁人抵命。既已逃过,为何还要死守天牢,不给那替罪羔羊一条生路?那么多的人都因你而亡,你竟然还有兴致在这儿抚琴高歌?”
兰临风眼角含笑,淡淡晕开一朵涟漪。静听那海悦女王信誓旦旦,振振有词!
“泠音,看在曾经还算相识一场的份上,我劝你早日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望着那笑起来颜色越发明盛的容光,百里天骄别过脸:“老天给一副好模样不容易,也该让自己拥有匹配这番容貌的德行才是!”
兰临风听着这些明显的训诫之言,没听出一点儿气来,反而听出无数好笑。
“听说海约王要邀孤到君悦楼一晤,几日房门不出的孤,特意打破惯例见见你这位老朋友。可孤还真是没想到,海约王来这儿,是来不识好歹的!”黑暗中双目皎皎寒光乍现,恍若深冬里一缕凛冽的风似呼啸划过“我兰临风如何做法,还轮不到你百里天骄在这里说三道四!”
长袖一甩,划过漆黑天幕,刹时星光直贯九天,让整个昏暗苍穹星芒万道。似在这一瞬间点开了千层光辉、万朵明媚,照亮了整个灰暗天地,让无数混沌于此时无影无踪!
“啊——”
百里天骄壮硕的身子骤然倒飞空中,划出一道弧,狠狠摔在了地上。
而兰临风端立案前,姿态高昂,冷观地上那曾经高傲不可一世的女王,狼狈的趴在地上,口吐鲜血,面如纸色,恍若卑若尘埃。
百里天骄震惊的望着兰临风,不敢置信她武功如此之高!她自小苦练的武功,居然在她手下过不了一个回合?
她自是不知,论武功之高,除却星驰野,兰临风当世无匹。
“大王姐——”
一个清脆的声音响起,却见苑外,一个如冰雪明透的光艳小少年,马不停蹄的闯入帐中向地上的百里天骄跑去。扶起地上的百里天骄道:“大王姐,大王姐,你怎么样?”回头一顾,正好撞见那华美明盛,却眸若沧海的女子冷厉的眼神,顿时一愣。
哪知百里天骄看见他,发白的面色却顿时大变:“你、你怎么来了?谁让你来的?”
兰临风眸光顿时一动,奇怪得瞥了眼地上的百里天骄,幽光缕缕中似有波涛暗滚。
百里天俊却倔强的抿着嘴不说话。只是眼神偷偷地望着兰临风,偶尔闪过一丝怀念与惊喜。
听说大王姐说要约东方玉王俩君悦楼一会,本来他也要来看看这几日传得沸沸扬扬的反骨女王。也趁此机会想在离开之前再次见见那曾经烟河惊梦楼中,惊鸿一瞥的熟悉回眸。可不论他怎么求大王姐都不让,他自是不甘心,所以只能自个儿想法子跟过来了。
但他没想到,偷偷跟过来的他,却听到这样一则消息。
方才大王姐说什么?
泠音?
她在叫反骨女王泠音?
想想那日的声音,再看看虽然没有了疤痕但却明明一样的脸,他几乎可以确定……
“你是泠音?”
兰临风明眸一闪,面色一沉;既没点头,也没摇头。
这小子约莫长高了些,今年也快十四岁了吧?记得那年梨花树下,胡搅蛮缠的海约纨绔小王子,抓着她让她给他讲外面的故事。也就从那刻起,她在给他讲故事的同时,看到了破局之策。顺势利用他,终于出了那道禁闭的门……
朝堂之上他不惜搭上终生挺身相护,她却满心谋算许下那空头情话,骗他一腔深情;而后一切尘埃落定,她背弃誓言随星驰野启程离开,却看见他死追着船不放……
“为何要伤害我大王姐?”百里天俊轻轻将百里天骄扶到旁边的墙上斜躺着,然后他自个儿站起来走向兰临风:“如果你真得是泠音,即便你现在是东方玉王,可多少你来海约也与我们有些交情。你岂能这么对她?”
兰临风懒洋洋斜睨了这小子一眼,冷哼一声道:“我怎么对她了?她自个儿闲的没事干邀孤来这儿,还美其名曰:约故人于君悦楼一晤。难不成孤诚心来赴约,还要生生受了那唇枪舌剑的侮辱不成?”
“你……你自个儿人品有问题,还容不得别人来说了不成?”地上的百里天骄依旧在百折不挠。
兰临风冷笑,笑眯眯的看着地上的百里天骄:“我承认你百里天骄的确比我兰临风天性纯良,仁义重情。也承认彰显正义道德,宣扬仁心善举本没什么错。但你不该就不该在,习惯讲道德、标正义的你,今日却将正义变作了一把利刃,拿来狠狠刺我兰临风的心口。”
“所谓道德,于社会是一种大势,也是一种掩饰的遮羞布。唯有这种人人所公认所坚持的正义,才能保证社会的和谐。但你不懂,在人人讲究互敬互爱的社会中,人类骨子里的劣根性千古如一。而最终站在顶尖的,必然会是碾压住人类所有劣性的人!”
“百里天骄,你秉性的确善良,但善良也是你的习惯,同时也是你畅行世间的绝世武器!或许正因如此,你只能看到世间有很多人违背了道德的准则,但却看不到真正高尚的道德,该有的高尚境界!”
兰临风还欲说一番,却被百里天骄截了话头:“呵呵!我不够高尚,难道你这种以下犯上、徒手撕人的人才高尚?”
兰临风一莞尔,铿然道:“那请问身为一国之主的海约王,你又干了什么高尚的事?为什么我只看见一个没本事,还爱逞能的蠢女人呢?”看着百里天骄气恼,她继续道:“看不清自个儿身份,还爱站在道德制高点上来得罪人。这不是愚蠢又是什么?在其位,本该谋其政。可你身居国主高位,管的却从来都不是你该管的事。你那么热衷以道德来彪炳自己,难道不知人世间最大的道德中有一样叫做‘责任’?竟能为了星王随时随地为爱逊位,真是伟大!你对星驰野伟大了,可你的臣民呢?外面世界全都是男权当道,就你海约还算是有一片女人的天地。你这一句‘为爱逊位,弃山河如敝屣’,可知会让你们海约女儿日后都沦为与其他男权社会同样的附属地位?”
海约王百里天骄痴情于迦斯霸王星驰野,并不惜要为爱逊位,这些她动不动挂在嘴边的话,并不是什么秘密。
“你……”
兰临风叹然:“原来这就是海约王的道德跟本事,也难怪星驰野那个眼高于顶的家伙根本看不上你!”
“你——”这一句,却终是成功激怒了百里天骄。兰临风话音刚刚落地,百里天骄忽然咳嗽声加剧,满面凶光的怒瞪兰临风:“他不喜欢我,难道会喜欢你这个空有一副美人皮囊,却败絮其中的蛇蝎女人?”
“呵呵呵……”兰临风笑得真得十分畅快,好笑得看着百里天骄道:“世人皆爱美色,难道你不知么?不管那副美人皮下究竟是人还是鬼,没有几个男人难逃脱美色的诱惑。纵使他星驰野,也不例外!”
百里天骄气得又咳嗽了好几声,吓得百里天俊赶紧过去给她拍了拍背部。
“魔、魔头——”咳嗽的都喘不过气的百里天骄瞪着兰临风,眼中盛放着熊熊嫉恨:“小四儿,你不准再跟她来往。这个女人,她是个魔头,一个没心没肺、无情无义,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头。你要离她远……”
百里天俊看看百里天骄,又看看兰临风,道:“泠音她不是的,她不是。我不要与她为敌,我不要——”
“轰!”
几人正争执间,却见远处忽然有一阵大火着起,那位置……正是玉国驿馆。出帐而去,却见那一代火光接天,全都笼罩在一片红云里,那红云像是盛开在死亡盛宴上的血色樱花,美得热烈、美得刺眼、美得嗜血。像是刺勾残忍的扎着在人心底脆弱而又敏感的神经。
兰临风二话不说便越楼而出,后面百里天俊下意识追上去遥遥喊道:“泠音,小心——”
百里天骄却一把拉了他微微咳嗽了几声道:“扶、扶我起来——”
百里天俊只能回来扶起百里天骄,却听百里天骄望着远处火光接天,赫然一笑:“这个女魔头——这回,插、翅、难、逃!”
手扶百里天骄的百里天俊一震,回头望着她这位自小他尊重的姐姐:“大王姐,你什么意思?”心底那股不祥的预感,正腾腾而起。
“呵!”百里天骄明显十分舒心:“兰临风在金銮殿上大逆不道踩死天子,你以为她能活着离开帝都么?除恶,即是扬善。君为臣纲,千古不变;似弑君这等大逆不道、以下犯上之罪,天下人人得而诛之!”
百里天俊奇怪道:“我说你好端端的邀她干嘛,原来竟是……”他瞪了百里天骄半响,就像是看着一个陌生人道:“泠音杀得人再多,人品再不好,但她至少没害过你。你自诩仁义善良,但却跟别人联起手来害她!这就是你的高尚道德么?你现在嘴中振振有词的仁义道德已经成为你杀人的利器了——”
百里天骄顿时一懵,望着百里天俊追出去的身影,百里天骄在后面面色难堪的大喊:“兰临风本就是个天生反骨、悖逆不忠的女魔头,我们联合起来为世间万民除了这祸害,有什么错——”
“终不过都为那美人皮所惑……”
煌煌夜色,寒光幽幽;独留那暗红王袍的女王,孤独的坐在凳子上,眼角一滴清泪滴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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