澳大利亚墨尔本的雅拉河畔,盘踞着南半球最大的赌场——皇冠。上学的时候,小雨和郝鑫一起去过。那是个浮华万千却不见天日的所在,没有窗,没有时间,没有天地日月,只有眼前的纸醉金迷。初去之时令人兴奋,久之只觉得浮躁,回想甚至是生怕的,所以小雨和郝鑫只是小试牛刀,吃了一点小亏,便再也不去了。也听说过有人发了横财,但更多的是沉溺其中无法自拔,亏上加亏。人们都说那风水是算过的,怎会让你轻易带了去,所以皇冠的主人,几度坐上澳洲首富的交椅。在那些供养他的人中,就有小雨的朋友,老朱。
雅拉河穿过这座城市最繁华的中心,依然明澈清新。她的温柔安宁,不曾被如织的人流、呼啸的火车、炫目的灯光打扰分毫,百年间,她就这样静静地看着这座年轻的城市和其间的旅人们交错的命运,感受着他们匆忙的脚步。
晚上十点整,赌场门前高耸的烟囱喷出张牙舞爪的火柱。映在河面上,便瞬间被打了柔光,只剩点点浮光掠影。雅拉河不动声色地迎着一个向她走来的人影,他将要投向她的怀抱吗?
老朱疾步走到河边,摇摇欲坠。老朱烦躁地掏出烟盒,却发现已经空了,他大骂一声,把空烟盒狠狠地丢向河面,什么素质,什么公德,都他妈见鬼去吧!
有人从身后递上一支烟,老朱回头,看到一张算不上认识但熟悉的脸。越南仔是赌场的常客,且出手阔绰,不知道是有钱还是总赢。老朱接了烟,闷头抽起来。越南仔用不标准的中文开口了:“怎么样?输了很多吗?”
老朱斜睨一眼,没说话。
越南仔一副看破的样子:“赌场是这样的,怎么会叫你赢钱?如果输不起,还是不要来玩咯。”
老朱心气正烦,哪会因为一颗烟就给他面子:“你他妈天天泡在这儿,还好意思说我。”
越南仔无所谓地笑笑:“我输得起啊。我钱来得容易,不挥霍也花不完。”
老朱既恨又羡:“你做什么的?”
越南仔没回答,只是笑着说:“听我一句劝,收手吧。”
大概越南仔这句劝不着痕迹地给自己贴上了“好人”的标签,老朱说了实话:“我把学费弄回来,就再也不来这个鬼地方了。”
“赢不回来的,你只会越输越多。”
“赢不回来不行!赢不回来我就只有跳河了我!”
越南仔等着老朱猛吸几口,然后狠狠地把烟屁碾灭,才继续说:“这样吧,你帮我做一件事,我给你三千块。以后不要再来了。”
老朱警惕地回头看越南仔。
越南仔笑得很轻松:“不要那么紧张啦,很简单的,小事而已。你会开车吧?”
老朱瞪着越南仔,越南仔知道他没有否认,他会开车。
“会开车就ok了。只是帮我doadelivery(送点东西),很简单的。”
“送什么?”老朱终于还是问了。
越南仔微笑着看了一会老朱,然后才慢慢地开口。
“Look,我只是想帮你,我也没钱过,我知道输光学费有多难过。你可以选择做还是不做,但你一定要保守秘密,你能做到吗?”
老朱焦急地含糊地点点头:“你说,我先听听什么事儿。”
越南仔压低声音:“你刚刚不是问我是做什么的吗?我告诉你,我是一个收集情报的人。”
“收集情报?什么情报?”老朱狐疑地问。
“就是我想办法搞到我老板需要的一些企业的商业秘密,我老板付钱我,就是这样咯。”
“你是商业间谍?”
越南仔笑笑:“没有那么严重啦。你看我像007吗?”说着摊开双手,他瘦小的身躯还真不像个做大事的人。
“你要我去送的就是这个?”
“是呀。我和我老板要尽量避免碰面的,不安全嘛。你跟那些企业没有任何关联的,你去送很容易的,没人会注意的。我给你一个取东西的地址,再给你一个送东西的地址,你开着小车,突突突突,搞定!Easy!”
老朱犹豫了,这事听起来是不难,好像也不怎么危险。
“你不用急着答复我,好好考虑清楚。只是我有两个条件,第一个就是你要保守秘密,绝对不能跟任何人提起。第二就是,这次我帮你,你要答应我以后都不再赌,不然我就不叫你做了。我叫很多人帮忙送过东西,但从来没有给过这个价钱,我是真的想要帮你。”越南仔拍拍老朱的肩膀,目光诚恳地看着他。
老朱有时候是不太靠谱,但他可不傻。他还是希望再也不用去赌场,也不要再跟越南仔有什么瓜葛。他想再去跟学校商量商量,请他们通融通融,教书育人的地方总不能看着他个大好青年铤而走险吧。
“Mr.Zhu,Iunderstand.Butunfortunately,there'snothingmorewecando.Yourtuitionisnearlyamonthoverdue.Youdon'thavetopaythefullamountstraightaway,butaminimumamountof2000mustbepaidwithinaweek,andtherestnolaterthantwomonths.I’mverysorrytohearthatyouhaveincurredsomefinancialdifficulties.Butthisisthebestflexibilitywecanofferyou.Ifyoudon'tmanagetopay2000bytheendofnextweek,we'llhavetosuspendyourenrollment.(朱先生,我理解,但是我们能做的也就是这些了。你的学费已经逾期差不多一个月了。我们不需要你立刻付全款,但是一周之内最少要付2000,剩余的两个月之内付清。你遭遇经济困难,我们感到很遗憾。但是,这已经是我们能够提供的最大宽限了。如果截止到下周末你还不能设法交上2000块钱的话,我们就只能暂停你的课程了。)”
老朱堂堂七尺男儿,不能忝着脸再求了,学校已经很通情达理了。老朱决定再去找郝鑫试试,虽说希望渺茫。
郝鑫彼时还没找到个正式工作,在一家中餐馆做后厨帮工,活儿累,挣得也少。老朱在餐馆后门等了好一会儿,郝鑫才扎着橡胶围裙穿着雨靴戴着胶皮手套出来了。
“什么事儿啊这个急?不能晚上回家再说啊?”郝鑫问。
“兄弟!你能再借我点儿钱吗?”郝鑫觉得老朱都快跪下了,眼泪也快下来了。可是郝鑫帮不上他。
“又借钱?!!我上次借你那一千小雨都不知道,我哪还有啊?”
“一点儿都没有啊?一千也行。”
“没有了大哥!我一礼拜才挣几百,还得给小雨,好不容易攒了一千,上次都让你骗去了。”停了一下,郝鑫想起来打听:“你这么急着用钱干嘛啊?”
“交学费。”
“你学费钱呢?”
老朱低着头不说话,郝鑫明白了。
“又去赌了?你他妈没记性啊?!!”
老朱真的快要哭了:“我不是老想捞回来吗!我这次交完学费,我以后再也不赌了。求求你郝鑫,你帮我跟小雨借点儿。”
“我怎么跟她说呀?我说我用啊?我干什么用啊?我上哪编去啊?要借你自己问她。差多少啊?”
“一共差6000,得先交2000。”
郝鑫踢一下地:“靠!你也甭问小雨了,她那也没有那么多,问也白问,还得让她骂你一顿。”
看着垂头丧气的老朱,郝鑫虽是怒其不争,但还是想帮他的。
“要不你跟Fiona借吧。”
老朱摇摇头。他可以欠郝鑫的,实在不行欠小雨的也能忍,但他怎么可以欠Fiona的呢?Fiona肯定会叫他以身相许的,这可使不得。
对于那时候的老朱来说,向Fiona借钱是他多么不情愿的事情啊。可是后来,他多么后悔他的选择——用一个错误去弥补另一个错误,不,是用一个罪恶去弥补一个错误。他那么害怕欠了Fiona的,结果他欠了她一生。
老朱再次来到皇冠赌场,不需要约定,他找到了越南仔。
老朱回到家,轻轻地敲了Fiona的房门。印象中,他没怎么敲过她的门,找她的时候,他都是在门外喊。Fiona说“进来”,他轻轻地把门推开一条缝,把脑袋挤了进去,身体还留在外面。他不知不觉中已经在鬼鬼祟祟地行动了。Fiona正对着镜子仔细地化妆,镜子里面那张脸妆容精致、青春蓬勃。
老朱说:“Fiona,晚上车借我用一下,我出去一趟。”
Fiona看着镜子里的老朱:“不行啊,我晚上有个party。”
老朱想了一下说:“你去哪?我送你过去。”
时间还不是很晚,墨大校园的停车场满满当当的,老朱转了好几圈都找不到车位。Fiona坐在副驾驶,眼睛往窗外四处张望。
“大哥你快点儿啊,我都要晚了。”Fiona焦急地催促。
“我这不找位呢吗。”
“你不就取个东西吗?”Fiona说,“你别找了,我去取,你就在这转着等我。”
“不行,还是我去,你等一会,我再找找。”
可是就撞了邪了,车子一直转一直转,就是没有一辆车离开。老朱有一瞬间在想,也许这就是天意,天意不叫他干这个买卖。这时候Fiona解开了安全带:“我真来不及了,你别墨迹了,我去。停停停。”
来不及多想,老朱停了车,还没十分站稳,Fiona的脚已经踏出去了。
老朱从车窗户对她喊:“226,密码3509哈。”
Fiona头也不回:“Gotit!(知道了!)”
很快地,Fiona就提着一只密码箱回到了车上:“赶紧走赶紧走。”
老朱看了一眼这个能解他燃眉之急的箱子,发动了车子。
“晚上你结束给我打电话吧,我去接你。”老朱对Fiona说。
“不用了,我不开车正好可以喝酒,晚上打车回家。”Fiona说,“诶,你这箱子里什么呀?”
“文件。”老朱说得轻描淡写。
“呲,说得跟大老板似的。”Fiona嘲笑。
老朱也笑笑:“没有,朋友急着用,我就是帮忙送一下,跑个腿。”
送到了Fiona,老朱要赶去送他的箱子,那是个他不熟悉的地址,很远。老朱掏出手机准备导航,发现已经没电关机了。老朱赶紧从窗户喊已经踩着高跟鞋走出了十米的Fiona。
Fiona走回来,妩媚地笑:“舍不得我啊?”
“那个,你手机借我一下,我的没电了。”
“呲!”Fiona掏出手机递给老朱,“你快点啊。”
“就看个地址,看看路怎么走,等我一分钟。”
老朱从衣兜里掏出一张小纸条,把地址打到Fiona的手机地图上。
Fiona不耐烦地催:“看好了没?”
“好了好了。”
Fiona才不管老朱的眼睛还在手机上,一把抢走。
“诶!你把那地址删了!”老朱嘱咐。
Fiona一时不忘调戏老朱:“什么情况啊?约会去啊?还怕我找她家去啊?”
“胡说什么呢!听话,你把地址删了。”
Fiona转身就走,丢下一句:“别墨迹了,走了。”
“诶!Fiona,你听我的!”老朱在后面喊。
Fiona听过谁?头都不回地扭着腰肢,走远了。
老朱分析了一下,决定还是直接去目的地,一来路远,二来怕找起来不顺利。果然走了一些弯路,两个小时以后,老朱找到了那条街。老朱看看车上的时间,十一点一刻,离午夜还有一段时间,他就坐在车里等。老朱盼着明天快点到来,明天他就能去找越南仔拿钱了,三千块钱能解了他眼前的困境,剩下的三千两个月总能想出辙来,他不是还打着工吗?只要不再去赌,一定能攒够,大不了不吃不喝,反正郝鑫他们也不会眼看他饿死。老朱也想起了父母,这事他没跟他们说,说也无用,他们帮不上他。出国留学是他自己的决定,他小镇上的父母抵押了房子,贷款帮他筹到了第一笔钱,以后的学费和生活费都是他老朱打两三份工自己赚的。他也是太累了,才想走个捷径,赌一赌运气,谁知道竟那么背,越赌越输,越输越赌,越赌越输。老朱发誓,再也不赌了。
这是一条不起眼的小街,街道两边是密集的房屋,都不大,老朱想象不出住在这样平常的房子里的会是个什么样的老板。夜这么深了,奔波的人都回了家,沿街停满了车,街道变得更加狭窄。路灯隔着老远竖一个,亮度特别省电,只能看见那些房子和车子的轮廓。老朱缓慢地开着车,小心地滑行。他盯着右手边的一排房子,很费眼睛地认出了10号、12号、14号,那么下一个就是了。12:00整,老朱的车缓缓趋近16号。到房子前面的时候,老朱没有停车,只是把文件箱从车窗丢到了前院的草地上。然后以最快的速度关上车窗,加速驶离。一切都结束了,如此顺利、如此轻易。老朱不需要见到越南仔的老板,那样太尴尬,也危险。老板只需要在十二点零二分的时候到院子里取个信就好了,多么自然,多么井井有条。
老朱轻松极了,轻松地把车开在回家的路上,开在重获新生的路上。大约开出了200米,快到大路口了,老朱突然听到后面混乱起来,有人用扩音器大叫:“Handsup!Don'tmove!.Youareunderarrest!(举起手来,不许动!你被逮捕了!)”紧接着警笛声划破寂静的夜空。老朱来不及多想,猛踩油门,加速飞奔,身后有警车呼啸追来。
老朱在警车还没追上大路之前又拐上了一条漆黑的小街,在夜色的掩护下见路就拐疯狂逃窜,渐渐听不到警笛声了。回家的路,忽然就变成了逃命的路。
老朱只用了一个小时就回到了家。惊恐、疲惫地开门进屋,脑子一片白雾。老朱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口地喘着气,感觉自己已经窒息了一个世纪。在黑暗中坐了一会,他突然想起什么,从口袋里掏出那张小纸条,手忙脚乱地找到打火机,跑到厕所,哆嗦着点着了火,烧掉扔到厕所里,冲走了。然后老朱冲到Fiona的房间,略过敲门这一步骤直接撞了进去,里面漆黑而安静,Fiona还没回来。老朱掏出手机要给Fiona打电话,发现手机还是没电的,赶紧找充电器充电。度秒如年地等了两分钟,开机了,给Fiona打电话,却发现对方手机关机。老朱只觉得天旋地转。
就在这时Fiona回来了。老朱一个箭步冲了上去。
“Fiona你可回来了!”
Fiona带着明显的醉意惊喜地叫到:“哟!等我呐?”
老朱没有心情解释:“你手机呢?”
“包里啊,没电了。你着急了啊?”Fiona一张潮红的俏脸贴近老朱。
“那地址你删了没?”老朱问。
Fiona用眼角看着老朱:“没啊。你看你紧张的,我不会去找的,我没那么无聊。”
“手机给我!”老朱伸出哆嗦的手。
“干嘛啊?”
“给我!”老朱近乎咆哮。
Fiona从来没见过老朱这样,有点慌了,掏出手机递给他。
“到底怎么了?”Fiona问。
老朱不说话,拿了Fiona的手机就去充电,忙中出乱,手机线被他一把扯断。
“Dam!!!”老朱气急败坏地叫,“你的,你的,你的充电器呢?”
“这个就是我的!你的早就不知道哪去了!你一直用的我的!”
老朱愣了两秒,开始大叫:“郝鑫!郝鑫!”
“老朱你疯了吧?你怎么了这是?”Fiona懵了。
“让你删地址删地址你就是不听!”老朱双手插在腰上,急得团团转。
郝鑫睡眼惺忪地打开卧室门,从睡衣里露出一颗东倒西歪的头。
“怎么了?”
“手机充电器借我!”
郝鑫微微一愣:“我的跟你的不一样啊!”
“Shit!”老朱骂着,抖抖手里断了的线接着叫,“有没有线?有没有这种线?”
郝鑫看了一眼那断线,挠挠头:“我找找看吧。”
“快点儿!”老朱对着郝鑫转身进房的后脑勺咆哮。
Fiona真的吓着了,隔着一堵空气墙不敢靠前地问老朱:“到底出什么事儿了?”
老朱寻着了一支烟,用燃气灶点着了火,瘫在地板上。烟灰落了一身的时候终于开口了,语气里的暴怒消失了些许,恐惧浮了上来:“那个文件箱,里面是商业机密,我帮一个商业间谍跑的这趟腿!结果有警察埋伏,他们没抓到我,但越南仔他老板肯定是被抓了。我担心如果越南仔被抓他会把我说出来。”
Fiona也慌了:“那怎么办?”
老朱恢复了一些理智,分析到:“我跟越南仔只是在赌场认识的,互相连名字都不知道,我也只是猜他是越南人。也没有留过电话,事情都是见面谈的。我估计警察一时还找不到我。就算找到我我也可以不承认,现在唯一的证据就是你手机里的地址。”
Fiona想了想:“你说警察埋伏了,那他们没看见你吗?”
“应该没看见,我连车都没停,直接扔到那家院子里的。”
见过世面的Fiona如释重负:“别慌,啊!没多大事。你想啊,这种商业犯罪,本身也没多严重,抓着两个交易双方就算破案了呗。一审他们,发现你纯就是个跑腿的,又这么不好找,估计警察就不会找你了。没事,啊!”
“是吗?”也许老朱真的相信Fiona的话,或者他就是愿意相信她说的是真的。
Fiona似乎真的轻松下来了:“等明天我买根线,把那地址一删,什么事都没有啊。别害怕了。再说万一警察找上来,我可以给你做不在场证明啊,我就说你一直和我在一起。”
老朱看着Fiona,慢慢镇定下来,点点头。
“没事儿了,没事儿了。”老朱像是在自言自语。
Fiona扑哧笑了出来,伸手摸着老朱的头发。
“朱可文,我发现你可挺怂啊,看你吓的那样!”
“诶,我问你啊,你那么紧张我手机里那地址,你是怕你自己暴露啊?还是担心我啊?”
“当然是怕我自己暴露呗。”老朱想都没想地说。
Fiona的脸垮了下来,恶狠狠地盯着老朱。
老朱看一眼Fiona:“不,你有什么可暴露的?这事儿跟你有什么关系啊?”
Fiona看了老朱两秒,明白过来,转怒为笑:“你还挺仗义啊!你…...你是不是默默地开始喜欢我了?”
“又来了?我看你是没少喝。”
“你别逃避,你看着我你看着我!感受你的心,followyourheart.”
老朱看了一会Fiona。
“怎么看都是一哥们儿。”
Fiona伸手就打。
老朱一面抵挡一面说:“别闹了别闹了,大半夜的,人俩还睡觉呢。咱也睡吧。”
Fiona笑嘻嘻地:“去你屋去我屋啊?”
“真是喝多了!”
Fiona继续软磨硬泡:“老朱你就从了我吧!我哪儿配不上你啊?”
“别闹!”
两个年轻人正拉拉扯扯磨磨叽叽,房门突然被重重地敲响。俩人吓了一跳,老朱立时僵住了,Fiona战战兢兢地走过去开门。
好几个警察冲了进来!
警察们举着枪大声喊话:“Putyourhandsup.Staywhereyouare.(把手举起来!原地不要动。)”
俩人惊慌地举起手。郝鑫和小雨也被惊起,走出房间,迟疑地举起双手。
“WhoisXiaojingYuan?(谁是袁晓菁?)”警察头子问。
“Iam.(我是。)”Fiona说。
“What'syourcar’sregonumber?Whatmade?Color?(你的车牌号是多少?什么车?什么颜色?)”
“Platenumber:FionaY,a2008BMW320i,black.(车牌号是FionaY,一辆08年的宝马320,黑色。)”
“Didyoudriveyourcarouttonight?Orsomeoneelse?(你今晚有驾车出去吗?还是有其他人?)”
Fiona看一眼老朱,然后面向警察说:“Iwasdriving,nooneelse.(我开过,没有其他人。)”
“Fiona!”老朱喝到。
“你闭嘴!”Fiona凶起来比老朱凶,嗓门凶还不够,她还用眼睛狠狠地瞪着他。
“Donottalk!(不许交谈!)”警察警告的语气很明白。“Pleasehandoveryourmobilephone.(请交出你的移动电话。)”
Fiona和老朱都怔住了。
“Handoveryourmobilephone!(交出你的移动电话!)”
Fiona向身后的桌子看去,一名警察循着她的目光走过去拿起了手机。
“Miss.Yuan,youneedtocomewithusnow.(袁小姐,你需要现在跟我们走。)”
“OK.”
“Fiona你不能去!”老朱忽然不顾一切地大叫。
“你闭嘴!我不会有事!”
“DONOTTALK!”警察的声音非常冰冷尖利。“Thisisawarning!(不准交谈!这是警告!)”说着用枪口点了点。
Fiona双手向上伸了伸,示意着自己的顺从:“Ok!Ok!Takeiteasy.Myboyfriendisjustworriedaboutme.Hedoesn'tknowwhat'shappened.(好好!放松点,我男朋友只是担心我,他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I’llgowithyou.ButcanIaskforalawyer?AndcanIcallmyparents?(我跟你们走。但是我可以叫律师吗?我可以给我父母打电话吗?)”
“Yesyoucan,”警察回答,“later,notnow.(你可以,但不是现在。)”
“OK,noworries.I’minnocent.Idon'tknowwhathashappened.I'llneedtocallmyfather,andhe'llorganizeeverythingforme.(好,别紧张。我是清白的,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需要给我父亲打个电话,他会为我安排一切。)”
说这句话的时候,Fiona深深地看了一眼老朱,对他点一下头。老朱明白她在跟他说:放心吧,我爸爸会给我请最好的律师,会给我疏通关节,我不会有事的。
Fiona跟着警察走了,两名警察留下来搜查她的房间。客厅里只剩下惊魂未定的老朱,和傻了眼的小雨郝鑫夫妇。
从警笛在那条漆黑的小巷炸响到眼下,老朱一直是惶恐的。他想了很多怎么给自己脱罪,他想那三千块钱他不会要了,当然越南仔也不太可能不被抓。他想赌场他再也不会去了,他这个人就这样消失了,没人能找到他。退一万步说,就算警察找到他,他也可以说他没有拿钱,他只是帮忙。他万万没有想到,Fiona会去替他。面对这些,Fiona应对起来会比他容易些,他老朱连个律师都请不起,但Fiona有钱,她爸爸有权势有能量。就像Fiona跟他说的,这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事,她一定能搞定。可老朱还是悔恨,Fiona再有钱也没有义务替他受难,他是她什么人?他只不过是一个屡次拒绝她的男人,就在刚刚她替他赴死之前还在拒绝她的男人。他一直心安理得地拒绝她,这一次凭什么能恬不知耻地接受她的牺牲?
老朱疯狂地冲了出去,Fiona的宝马车不见了,他明白过来一定是被警方拉走了。他哆嗦着手指拨了约车电话,一支烟之后,一辆出租车停在了他眼前。
老朱在赌场里疯狂地找啊找啊,那些跳跃的大灯泡小灯泡晃得他头晕目眩、晕头转向。越南仔不在这。
只有两种可能:越南仔跑了。如果是这样,是不是不能算个完成的交易?越南仔的老板并不认识送货的人,无法指证任何人,那Fiona是不是就没事了?第二种可能是越南仔被抓了,那么他就会说出跟他接头的人不是Fiona,那还能是谁?警方顺藤摸瓜找到他老朱不要太容易。他默默祈祷越南仔逃掉了,可也知道不大可能。不过就算是第二种情况,他会进去,但能换回Fiona,让他做回男人,也不是太坏。怎么都好过现在的煎熬。
现在,他只能在煎熬中等,等着Fiona的消息,等着天亮,天亮了才有公车,他没有钱打车回家了。
老朱失魂落魄地回到家,发现小雨和郝鑫都没有去打工。是呀,他们四个人早就好像一家人了一样,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儿,他们哪还有心思去打工。老朱进屋的时候,小雨和郝鑫正围着手机聚精会神地收听着华人电台广播的新闻。他们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们在找真相。现在真相回来了。
老朱压根就没打算瞒他们。
“Fiona这是替你扛了啊!”了解完来龙去脉,郝鑫感叹到。
老朱恳求般地看着郝鑫和小雨,他是在恳求命运:“你们说,能不能像她说的那样,没多大事?就咬死了不知情啊,她就是帮朋友送个包,她也不知道送的什么东西。你们说呢?”
郝鑫和小雨唯有沉默。
“我有个问题。那个越南仔,他是见过你的,他如果被抓了,Fiona就扛不下去了啊。”小雨说。
手机里华人电台的声音传来:昨夜维州警方突袭了位于墨尔本北部和西部的两栋民宅,在其中一处民宅抓获了一名据信是从事非法交易的嫌疑人。在另一处民宅,警方发现了一具男性尸体,初步推断是死于吸食毒品过量。知情人士表示,两起事件有关联,死亡的越南裔阮姓男子据信是该案的另一名嫌疑人。此外,一位中国籍女性也被怀疑与案件有关。警方尚未披露进一步的信息。
老朱、小雨、郝鑫三人,面面相觑,难以置信。
“男性尸体……越南裔……越南仔他……”老朱喃喃自语。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这第三种可能,越南仔竟然死了!这个该死的越南仔竟然死在给了他地址之后到被警方捉住活口之间的短短的几个小时里!他竟然死得这么一了百了!他如果早死几个小时,他老朱就是清白的,他如果晚死几个小时,Fiona就是清白的……
老朱猛然站起身往外走。
“你干什么去?”郝鑫在他身后也站了起来。
“我去把Fiona换回来!”老朱决绝地说,现在只有他能还Fiona清白。
郝鑫跑到老朱身前,伸出双臂抓住他的胳膊:“你先别冲动,老朱。你听我说。我看Fiona昨天晚上的意思,很坚决。我估计你去没用,你跟警察说是你干的,那Fiona绝对会说你是为了她去顶罪的。现在越南仔死了,你有什么证据说接头的人是你?”郝鑫停下来,他要等四分五裂的老朱回回神。“你想啊,从昨天晚上进去到现在,时间也不短了吧?她要是翻供了,警察肯定早就来找你了。你这样去,不但不能把她换出来,搞不好还办你个妨碍司法公正。”
四分五裂的老朱彻底散了。
接下来的几天,老朱天天往警局跑,郝鑫怕他犯傻,每次都陪着他去。警察始终不让他们见Fiona。
这天,郝鑫到餐馆刷盘子去了,老朱沮丧地问小雨:“你说,都这么多天了,他们怎么还不放人啊?Fiona没解释清楚吗?”
敲门声就在这时响了起来,老朱冲过去开门,见到的却不是Fiona,一个西装笔挺的中年男人和一位憔悴但风姿绰约的妇人立在门口。
男人彬彬有礼地说:“你好,请问这里是袁晓菁小姐的住处吗?”
“啊!你们是?”老朱狐疑地问。
男人掏出名片递过来:“我姓韩,是袁小姐的代表律师,这位是袁小姐的母亲。”
老朱惊讶地看向妇人:“阿姨……二位快请进。”
Fiona母亲虽很憔悴,却也不失风度地点了点头,和韩律师一前一后地进来了。
小雨迎了过来:“阿姨。”
“袁小姐的母亲希望可以过来整理一下袁小姐的东西。”韩律师客气地说。
小雨和老朱都感到很吃惊。
但小雨还是压抑住心里的一万个问题,礼貌地陪着Fiona的母亲去了房间。
老朱目送她们进去以后,转而面对韩律师:“韩律师,您请坐。那个,这,收拾东西,是什么意思啊?Fiona不会很快回来吗?”
韩律师没有正面回答,而是反问:“你是朱可文先生吧?”
老朱匆忙点点头。
“袁小姐,恐怕,没那么快回来。”
老朱愣了愣,然后惊慌地问到:“……那箱子里,究竟是什么样的材料啊?这事儿很严重吗?”
韩律师点点头:“袁小姐也始终以为她传递的只是一些文件,你刚刚的话也侧面印证了她没有说谎,她并没有意识到事件的严重性,也没有企图隐瞒自己的所为。后面我可能还需要你就此出庭作证。”
老朱机械地点头:“那箱子里究竟是什么东西啊?”
“是毒品!满满一箱子高提纯的海洛因!”
五雷轰顶!这个答案完全超出了老朱的想象!天旋地转!天塌地陷!
韩律师的声音仿佛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伴着满耳的嗡嗡声:“朱先生,袁小姐有封信托我带给你。”
老朱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用了毕生的力气,抬手接过了那封信,Fiona的字在他眼前模糊成一片一片纵横交错的黑线。
“老朱,我真的没想到是毒品,你也没想到对吧?我们都被命运狠狠地玩了一把。现在,所有的证据都指向我。墨大学生工会楼的监控拍到了我取箱子,还有我手机里的地址。百口莫辩了。很多事情口说无凭,你明白吗?事已至此,我不想再做徒劳的抵抗,只想委托韩律师努力证明我家境优渥,没有铤而走险贩毒的动机,纯粹是被人利用,无心之过。听韩律师说,越南仔死了,无法证明我只是帮忙而分文未取了。不过他死了也好,省得再害人。老朱,请你帮我照顾妈妈,我一个人的事情,不想过多牵连家人。韩律师是公认的最顶尖的律师,有他帮我奔忙,我很放心。相信我不久就能重获自由。你不要为我担心,照顾好自己,别让我白对你好,请一定一定答应我。”
那些日子,老朱茶饭不思,不停地求郝鑫给他买烟买酒。Fiona的那些话一直在他脑子里转,他明白她是叫他不要去给她翻案。他终究没有交上学费,被学校停学了一年,一年以后,他攒到了足够的学费,把课程续上了。这一点点小小的周折,跟Fiona付出的代价比起来,微不足道。
韩律师确实厉害,经过他的努力,法庭最终相信了Fiona是无心之过。但运送毒品已是客观事实,不可能判她无罪,五年已属轻判。
宣判那天,老朱一回到家就把自己关进了Fiona的空房间里,对着她的床重重地磕了三个头。Fiona是替他坐牢的,如果换了他老朱,还不知道要判多久。
咖啡馆里,小雨抹了一把眼泪,对老朱说:
“这些事,我也都知道。可是你们是怎么结的婚呢?”
“在Fiona庭审之前,她的妈妈找过我一次。”老朱娓娓道出了他的秘密…...
接到Fiona妈妈电话的时候,老朱完全不知道她为什么会找他,但他必须赴约,这是他恩人的母亲啊。
Fiona的妈妈优雅地搅拌着面前的latte(拿铁),脸上淡淡的愁云不能遮盖她的美丽:“我可以叫你阿文吗?”她的声音亲切柔和,是江南女子的温软。
“当然可以了阿姨。”
“阿文啊,晓菁的案子,快要开庭了。韩律师估计,可能会判几年。”
老朱默默点头。
“其实,我给晓菁办理了假释,她现在跟我在一起。”
老朱猛地抬起脸。
“但是,她表示不想见你们。”Fiona的母亲继续说。“我今天找你,是有一件重要的事情。对于案子,晓菁和我已经可以平静地面对,她唯一担心的,是出狱以后的情形。你知道她是持学生签证居留在澳洲的吧?根据澳洲法律,持临时签证,比如学生签证的人,如果在澳洲犯罪,需要在澳洲服刑,但刑满释放的时候,就要被遣返回国籍国。晓菁她,不想走。”
“那怎么办呢?”老朱还从未想过这一点。
Fiona母亲喝了一口咖啡,谨慎地开口了:“有一种情况,还有周旋的余地,那就是她在案发时已经嫁给了一个澳洲公民。”
老朱非常疑惑:“阿姨,我不明白。”
Fiona的母亲抬起头,温柔地看着老朱,像看着自己的孩子一样:“如果晓菁已经结婚了,先生是澳籍,那么韩律师可以想办法帮她在出狱之后留下来。”
“可是,可是Fiona明明就没有结婚啊。”
妇人的目光温暖而睿智,让人觉得可靠极了:“如果有这样一位男士,我们可以安排国内方面出一套证明,证明他们之前曾经回中国办过结婚登记手续,只是还没来得及跟澳洲移民局报备这件事。”她略微停顿,眼睛却不曾离开老朱的脸,继而说:“据我所知,你和晓菁都在今年春节的时候回过中国。”
“我?”老朱呆住了。
老朱好像看到Fiona的母亲似是而非地点了点头:“阿文,这些日子,你为了晓菁的事担惊受怕,阿姨都看在眼里。本来我是不赞成晓菁的办法的,怎么能为了留在澳洲随随便便找个人结婚呢?虽说是有些做戏的成份,可是证明材料一出,跟移民局一报,这假戏也就成真了。但晓菁说你信得过,也一定会帮她。换了别人,我可能还是要阻止她的,可是你,我倒也觉得可以一试。你们也还是有感情基础的,把晓菁交给你,我很放心。当然了,晓菁现在的处境…...还有面临的刑期……你有顾虑也是人之常情。如果你愿意帮她,我们全家都会对你感激不尽,等到她出来以后,你们好好过日子最好,如果没有感情了也可以选择分开。我们家呢,情况还不错,到时候可以给你一些经济上的补偿,或者说感谢。以后你就是我们的家里人,随时有需要在国内行方便的事情,我和晓菁她爸爸都义不容辞。”
老朱没有办法拒绝Fiona的妈妈,他那时候甚至想,就这样报答Fiona吧,跟她结婚,用一辈子去补偿她。跟Fiona为他做出的牺牲相比,他自己的爱情算什么?就这样,老朱和Fiona成了夫妻。Fiona成全了老朱完整的自由,却要变成他的一部分,永远地刻进他的生命里去。老朱从此不再是自由的一个人。
“再后来,我就遇到了你,丽丽。”老朱说,“我是真的爱你,从来没有过的心动。我没有勇气告诉你这些事,我心里盘算着,等Fiona出狱了,我配合她把身份搞定,在澳洲稳住脚,她家里有钱,做生意也好,投资也好,她父母都会给她安排妥当的,她以后也衣食无忧。到时候,我就跟她提离婚,我不会要她家补偿的,是我欠她的。我可以做她的大哥哥,她有需要我随叫随到,一辈子保护她。但我爱的人是你,我想永远和你在一起。”
“可是人算不如天算,风云突变,她家出事儿了。”老朱的语气变得哀伤尤甚。“Fiona的爸爸身居高位多年,积累了数额巨大的财富,本来都放在亲朋好友或者虚拟户头名下,可为了举证女儿家境殷实,在短期之内全都汇积到了她父母的名下。如此巨额、频繁的资金调动,惊动了中纪委,她爸爸因此被查。他选择了跳楼。叔叔的自杀,不仅使她家经济崩溃,也使Fiona的妈妈遭受了巨大的打击,她开始怪罪女儿。所以,现在的Fiona,除了重获自由以外,已是一无所有。我无法在这个时候,向她提出离婚,我做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