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宽大的暖房里,丞相匡衡享受着事业的成就感和生活的幸福感,尤其是一盏盏粗大的蜡烛释放出如昼的光明,又唤起他对“凿壁借光”往事的回忆,只不过现在早没有了原先的苦涩之感,完全是一种陶醉。有时,匡衡也很佩服自己的加工演绎的能力。连他自己心里也说不清到底有没有那件真事,不过,那种精神是有的。在一起博士与学生的见面会上,匡衡情真意切地鼓励比自己年龄更小的年轻人,声情并茂地给他们讲自己成才的故事。
小的时候,我特别热爱学习,诗书礼乐都很向往,渴望着能进郷校,跟随老师学习。可是,家中没有钱来供自己读书的啊!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小伙伴们去上学,暗自羡慕。我即使想自己读书,可白天还有那么多的活要做,哪里抽得出时间呢?怎么办?只能靠晚上的时间,但我的家连买点粮食的钱都没有,根本买不起蜡烛来照明,只能承受夜晚的漆黑。邻居家较富裕,有灯烛,太阳一落山,就点起来,照得他们家通明通明的,远远地看着,羡慕极了——要是我家也有,该多好啊!可是照不到我家来。于是,我想了个办法,在我们家的墙壁上凿了一个洞,引来邻居家的光亮,让光亮照在书上来读。
有人问,你家那么穷,又是从哪里来弄来书看的呢?还是借!我的家乡有个大户,名叫文不识,他家里有许多藏书,但不外借。我琢磨了个办法,到他家去做雇工,而且不要报酬。主人感到有些不可思议,就问我到底为什么。我说:“我只有一个愿望,那就是把你们家的藏书全都读一遍。”主人听了,非常感动,就把书借给我读。
同学们,就是靠的这种“借力”的精神,我才取得了这点成绩,成为对大汉有用的人。
如今,这些故事是不能在家里讲了,老婆孩子一看匡衡拉开架势,就吓得借故逃走。
不过,匡衡一直在发扬这种借力的精神。
匡衡本是鲁地东海之人,自幼师承鲁学,可是,后来发现当朝显学是齐学的时候,恰到好处地转投公孙弘和董仲舒的后人,一步步高升。借力鲁学,他有了在朝廷生存发展的根本。
可是,后来他有了危机感。当今圣上是戾太子的后代,而戾太子生前是特别属意鲁学的《春秋谷梁经》的。圣上也有立谷梁学为官学的想法,而谷梁学人一旦走上政坛,必然会报复董仲舒公孙弘令先师瑕丘江生蒙羞的恩怨,必然带来政治格局的重新洗牌,那样的话,朝中可能没有了匡衡的立足之处。所以,匡衡嫉恨所有的鲁学之人,当然包括了陈汤,后来扩张到陈汤的朋友甘延寿,因而极力阻挠都护军西进。
匡衡想,陈汤啊,陈汤,我确实与你往日无冤近日无仇,可我就恨你,你也恨我,说到底是利益之争。因为你才能卓著,能力超群,胆大心狠,你就是我的绊脚石,你若大权在握,必然没有我辈齐学之徒的容身之所。匡衡常常这样地想起陈汤。
自从甘陈二人率军西进后,匡衡又添了不少闹心的事儿。他一方面要紧盯着都护军的行踪,另一方面还要兼顾着韩宣、肖二茂那面,这方面让他分了不少心。匡衡也是希望这两位能争点气,充分利用郅支强弩之末的机会,主动出击,给大汉挽回点容颜,至少是守好疆土,让西域诸国还有屯垦兵民都有个安生的日子,不要带来乱局,打乱自己作为丞相的全盘布局。
当初,用韩宣的时候,自己没有少说好话,毕竟人家给了不少好处,再说一打眼看,好像也是块材料。可是,他仓皇地逃回长安,不仅使自己少了与甘陈二人叫板的力量,更给自己的政治生涯带来巨大的风险。
无独有偶,肖二茂又使他境遇雪上加霜。给匡衡丢人都丢到了西域去了,家人也无耻,居然还要申诉,还要平凡昭雪。这时候,匡衡自己明白了人们常说的道理的含义,受人钱财,替人消灾。他要领着肖二茂的哥哥打通关节,又要竭力摆脱干系,证实自己的清白,费尽了心机,还要提心吊胆。
使他感到万幸的是,这两件事,居然都与老冤家石显有关联。二人联手,暂时度过了危机。可是,转过头来再琢磨甘陈时,他们大概早已长驱直入到了乌垒,坐定了西域都护府。
现在,手中可以用来对付甘陈的材料,就是灭绝商队那件事了。他不得不佩服陈汤,陈汤像自己一样爱财,可家中财物全不像自己是从受贿而来,而是凭本事劫掠匈奴或强盗的,那钱得的心安理得。他们居然有那样的魔力,神不知鬼不觉,消灭了整整一支商队,到底是哪里来的商队,又被掠走了多少财物,匡衡很想知道谜底。
现在看来,只有在这件事上做文章了,至于敦煌那件,还是不去提为好。阻挠军务,受到羞辱,那可是最轻的处罚了吧?
此时,匡衡也感到浑身燥热,于是,熄掉了那几盏刚刚催发出他美好回忆的蜡烛。
还是早点歇息吧,明天上朝肯定有大事。
刘奭坐在龙椅上,毫无表情。一摆手,示意掌管文书的宦官捧出昨日的奏章。
“众位爱卿,仔细听听吧!”
宦官用那种特殊腔调变换着不同的节奏把奏章读的有时像诵经,有时像唱歌有时像歇斯底里,众人听得都很费力,很难受,但都听明白了每一个字。
“啊?矫诏!”这是一时间大家心中共同的反应,有的人已脱口而出。
可是,再看刘奭,他的脸上依然没有任何喜怒之情。
沉寂了一小会儿,大将军许嘉出列:
“陛下,臣罪该万死!甘陈二人做出此等事来,臣有荐人不当之责,请陛下惩处。”
刘奭还是没有什么表情,只是淡淡地说了声:
“你有什么责任?”
又沉寂了片刻,大家都把目光投向了丞相匡衡,他显然是被突如其来的变化弄懵了,一时还想不出更好的话语。
“陛下,听到这个消息,臣一开始怀疑它的真实性,不过——”他抬头望了望在宦官对中的石显,那边传达的似乎是鼓励的神情。
“既然它是事实,那么,就该按照相关汉律处置。”他的话语里还是没有强烈的倾向性,石显已经挤起了眼睛。
“什么汉律?”刘奭话语冷冰冰的。
“汉律规定,朝廷命官在未获陛下兵符的时候,不得擅自发兵对外宣战,属矫诏之罪。违者斩!”
“就没有例外的情况吗?”对皇上的问话,匡衡没有准备。
“回陛下,这个臣有所不知。”
“那么,你先退下,刘更生你作何感想?”
看来,刘更生是有备而来,他把身板挺得很直。
“陛下,臣以为甘陈二将军是便宜行事,而绝非矫诏。此前,大汉也有先例。”他接着举了常惠、冯奉世等往事,刘奭轻轻点了点头。
“是否矫诏,要看做事的背景和动机。甘陈二将军面对的是穷凶极恶的郅支,而郅支这些年来囚禁杀害谷吉等大汉使者随员兵士数以百计,罪恶早已张扬外国,极大地损害了我大汉的国威和形象,群臣对此忧患不已。陛下更是想要扫清郅支,替天行道,登基以来,日日不忘,只是未得合适的机会。”
刘奭又是轻轻点头,石显那面有些急了。
“现在,甘陈二将军秉承圣上之心意,仰仗神灵之佑护,召集蛮夷之君,统合诸国之兵,不用劳烦中原人力,冒着九死一生的危险,赴汤蹈火,决战异域,精神可嘉,胜利在望。臣以为,该发书表彰鼓励。”
还没有等刘更生说完,石显就打断了他的话语,连刘奭都愣愣地看着他,可他全然不顾。
“陛下,臣以为,万万不可!纵然甘陈二人有万般忠心,但假托诏书擅自发兵已成事实,如此做法,极易为不法之徒所仿效,将会在境内外给大汉造成不可估量的灾难。臣以为,该派遣郎中赴西域擒回二人,交诏狱审判,以平息天怒人怨。”
“陛下,石显之言大谬不然!”刘更生轻蔑地看了一眼石显,“纵然甘陈二将军确有罪恶,但因他们正在进军剿除顽敌,也该等他们完成此件旷古未有的大业再做惩处,否则,我们就是为强敌增添羽翼,给自己砍掉臂膀,一正一反,仇快亲痛啊!”
“陛下,刘更生才是一派胡言。矫诏之徒,必有谋反之嫌,等到他们大功告成、羽翼丰满,还有陛下您的宝座了吗?”
大臣们都出乎意料,面面相觑。刘奭不急不恼,时机恰当地做了总结。
“石爱卿,言重了!刘爱卿,心急了。甘陈二将忠臣无疑,矫诏与否,当听其言,观其行,看效果。不过,此次所为,只许成功,不许失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