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尔拉诺的斥候编队由玉门关出发,向西北开进。他们兵精马壮,日夜兼程,很快就进入了戊己校尉的管辖范围。他们看到了一望无际的农田,它们被沟渠分隔成一个大小方块,煞是好看。
但走近后的景象却是,前一年的庄稼还留在地里没有收割,小麦和水稻的穗子还挂在秸秆上,籽粒却落了满地。塔尔拉诺他们看着很心疼,又费尽心神也搞不清到底是原因。于是,又加快了快马的节奏。
次日,他们在管道边遇到了大群逃亡的农民,有老有少,穿得破破烂烂,背着大小的行装,步履艰难。一看装束,就知道他们是来自中原,是都尉府上的农民。
塔尔拉诺拦住了其中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听他述说了来龙去脉。
我们是戊己校尉府上编户,宣帝继位的时候就来到这里了,现在已是三代同堂了,儿孙既当兵,又种田,妻儿老小侍弄着家中的几亩田园。因为天下太平,少有匈奴入侵之事,人人都有营生做,家中的生活倒也说得过去。
可是,都护韩宣上任后,任命了一个新的校尉,叫肖二茂。这个肖二茂原来就是长安城里的一个混混,因为跟中书令石显攀上了干亲,被派到这里做官。可是,他大字不识一个,也分不清五谷杂粮,更不会舞枪弄棒,指挥打仗了,他就是喜欢钱,喜欢漂亮的女人。
他上任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校尉府大小差事都明码标价,让大家来争,谁出的多,位子就给谁。这一下子府上全都让那些混混们占领了,他们整天就知克扣军饷,喝酒耍钱,没有人管着农活,管敌情,连在北山上负责放狼烟的活也没有人干了。前年秋天,粮食全都打场准备装运的时候,突然来了匈奴的抢粮的马队,这些人听说后屎尿都落在裤子里。
第二件事就是,欺骗屯垦的士卒。我的儿子孙子他们干了整整一年的活,一钱军饷也没有拿到,还得靠家里拿伙食。前年,肖二茂骗了大家一年,今年大家不信他了,他就再骗大家,今天推明天,明天推后天,一直推到了秋收,大家不干了。于是,他又想了一个又毒又狠的主意,诬告士卒们聚众暴动,于是,都护那边派人抓捕,吓得青壮年们四处躲藏,哪还有人收庄稼了?
这还不算完,他还领着兵查抄家里,值钱的东西都被抢走了,他们又打上女人的主意:丈夫不在的,妻子儿女充顶。逼得我们实在过不下去了,只得逃难,明知回不到中原,眼前只有死路一条,也得逃出去。
说着,老者嚎啕大哭,女人孩子也跟着大哭起来,齐刷刷地跪在了塔尔拉诺。都护军士卒们气得咬牙切齿。
塔尔拉诺搀起了老者:“老人家,我们是新任都护甘大人的队伍,我们为您做主。请您带领大家跟我们一起回校尉府!”
走出不远,就遇见了抓人的马队。对方一见都护的大旗扭头就跑,塔尔拉诺大手一挥,几十个士卒快马抄了他们的后路,那些人一看不是对手,乖乖地下马,跪倒在塔尔拉诺的脚下。
“你们可曾是军人?”
“是。”那些人吓得哆哆嗦嗦。
“是军人怎么如此对待你衣食父母?”
士卒们将他们五花大绑后装入囚车。
塔尔拉诺的编队很快到达了校尉府,兵不血刃地就把衙门包围起来,因为四周也没有卫兵守护。
在酒桌上,塔尔拉诺一把揪起了醉眼朦胧的校尉肖二茂,大声呵斥:
“都护甘延寿派员接管戊己校尉府,还不快快拜见!”
肖二茂这才听懂了点意思,一翻白眼:
“什么?接管校尉府?有兵符吗?又石大人的书信吗?”
塔尔拉诺怒不可遏,嘡啷一声拔出宝剑:
“老子有大汉天子的军旗为令,你若不拜,就成这剑下之鬼!”
肖二茂一看如此阵势,乖乖地跪在地上。塔尔拉诺厌弃地看了他一眼,示意侍卫将他绑起,送进府里的囚牢。
塔尔拉诺当日就接管了戊己校尉府。
他先下达安民告示,不允许衙门中任何人外出,不允许士卒有任何扰民举动,违令者斩!
他下令召回逃走的军士,安顿返回的难民。
他下令士卒百姓到农田捡取粮食,多余部分卖给校尉府。
秩序一天天地建立起来,地里的粮食也多少抢运回来一些。
做好了这些工作以后,他调出府库里的军粮,征集了上百辆马车,载满水箱干肉,前来接应甘陈二人。
甘延寿皱着眉头,问陈汤:
“肖二茂这一干人,该如何处置呢?”
“斩首示众!”
“是只斩肖二茂,还是都斩呢?”
“全部斩首,********!”甘延寿听得也有些毛骨悚然。
部队继续行军,前面不断出现一片片绿洲。在这早春时节,低处的草木已开始吐绿,鸟儿也在啁啾鸣唱。
经过了充分的休整和营养的补充,各营官兵士气高昂,比赛着,看谁先进入乌垒。就在这时,杜勋的斥候来了。他带来的新情况,让甘陈二人既兴奋,又着急。
杜勋也是沿着这条线路进军乌垒的,只是速度快得多。先后穿越了山国、尉犁和渠犁等国,拜见了各自的国君。他们都很惊奇,新任都护的人马如此迅速地到来,出乎意料。又用疑惑的目光审视着杜勋,杜勋给了坚定的回答:
“甘将军陈将军此次出兵,就是为各位保境安民,攘除外寇的,请大家放心。”
他又火速赶往渠犁校尉府,代表都护召见了校尉乌达兰。杜勋看到,乌达兰首先虽不足千人,但士卒个个膘肥体壮,孔武有力,都保持着充分的警惕性。农田里,也早早开始了耕种前的准备,一堆堆的肥料正在摊开。
乌达兰面庞粗糙皲裂,显然是多年边关风吹霜打的结果。他话语不多,但是透出了兴奋和希望。
“官兵都盼着甘陈二将军呢!”
乌达兰的向导指点着杜勋编队以最快速度到达乌垒。
都护府和乌垒国都在一个城邦之中。夕阳西下的时候,并看不到有炊烟升起,瞭望楼上、城墙上也不见巡逻的士卒,城门却早早关闭。
好不容易,杜勋才叫开城门。开门的老者呆呆地望着来人,接着,又吃力地安上那巨大的门栓。
在通往都护府的路上,他没有见到行人,只见家家门户紧闭,只不过要么在外面上锁,要么在里面上锁。不时可见路上有丢弃下的物品,如木箱衣物等等,一看就知,此前曾有一次大洗劫或大逃亡。
已是晚饭的时候,他们进了都护府。那是几大排夯土筑成的房子,上百间屋能住上几千人,可是此时显得空荡荡的。进到后院,这才见到人,一队队士兵无精打采地拍着队领取晚饭。走进一看,他们打出的饭菜不到二两的半碗黄米面饼和不见油星的一碗清汤。士卒们都懒洋洋地靠在墙边,席地而坐,有气无力地吞咽着那点饭菜。
半天,向导才从士卒堆里找到了一个军官。
这个军官满头满脸都是灰,一见杜勋就马上用手揩掉嘴边的饭沫,紧张地问:
“长官,可是从长安来?”
“正是。我是新人都护甘延寿的先锋杜勋。”
“可把你们盼来了。”说着,这位军官竟然嚎啕大哭起来,弄得杜勋不知做什么好。
“莫哭,莫哭!有话慢慢讲。”
“我是都护府的长史,我叫牛锐田,都护和副校尉走后,这里就由我代理。”牛锐田在做着自我介绍。
“什么?都护和副校尉都走了?这时什么时候的事儿?”
“已是半年前的事儿了。”
“他们为什么如此匆忙,连新官接任都等不了?”杜勋很是疑惑。
“说来话长,等你们吃了晚饭后,我们细细来讲。”
牛锐田陪着杜勋查看了都护府的前前后后。杜勋看到,房屋都已严重破损,粮仓也只剩下不多的粮食,士卒们都挤在几间尚有门窗的屋子里,承受着没有光亮、没有温暖的漫漫长夜。他马上派人接管了各个哨位,南北两座城门,都派上了弓弩手。
已是酉时,两个人才忙完,对着昏暗的小油灯,牛锐田述说着这里的故事。
都护韩宣他们匆忙离去,一是因为郅支和匈奴的步步紧逼,二是因为甘陈二将军的到来。
本来,乌垒这里自郑吉开府以来就是西域的腹地,也是各国的大后方,这里背靠天山,面向大河,土地肥沃,易于耕种,盛产五谷杂粮和各种瓜果。武帝时期,他就相中了这里,想把它变为大汉的粮仓。不管是乌垒国的百姓,还是屯垦的将士,生活都很富足。都护府的两千官兵也是兵强马壮,威震西域。郑都护时是这样,韩都护上任初期也是这样。后来郅支单于的出现,改变了一切。
郅支逃窜到康居后,一直猛烈攻击乌孙,多次攻陷他们的国都赤谷城,每次都烧杀抢掠,乌孙的百姓不得安生。没有办法,他们就四处逃难。他们逃向姑墨、龟兹,可渐渐地那些国家也承受不了了,于是,他们被迫继续向东逃难,越过轮台,到都护府来找寻避难之所。
开始的时候,韩都护还能把难民们安置下来,给他们提供吃住,可是南面越涌越多,他也无法招架了,于是,他就命令紧锁城门,不放外面的人进来。
就在不久以后的某一天,城外来了几彪人马,看旗帜是康居王的,但仔细看,指挥者是匈奴人。他们摆出攻城的云梯,高喊着都护出城应战。韩宣吓得躲在城墙垛子的后面,不知如何是好。
副校尉对他说:“匈奴这样来,肯定有具体目的,不妨问他一问。”
韩宣说:“那就由你来做这件事吧.”
副校尉在城上一喊,果然问明白了匈奴的来意。他们说,不是来攻打乌垒的,而是索要乌孙难民的。
韩宣一听,来了精神:“那我们把人送还给他们,不就行了吗?”
副校尉和我都不同意:“我们都护府承圣上之命,有护卫西域各国民众之责,乌孙又是大汉女婿之国,更应受到呵护。现在,乌孙百姓走投无路,投靠汉军,我们救人于水火之中还来不及,怎么能再把他们推入火海呢?”
可是,韩宣听不进去。他派人与匈奴联系,请对方后退三十里,然后,强行把乌孙难民推出城门。那天的场面真是惨不忍睹,乌孙的老少对着天嚎啕大哭,绝望至极。然而,他们很快就像牛羊一样被人驱赶,走向康居,据说,最后到达终点的只有不到十分之一,其他人都饿死了,或病死了,或被虐待死了。
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人来投奔都护府了,韩宣也以为可以高枕无忧了。但是,匈奴人不会轻易放过他,三番五次来骚扰他,弄得他寝食难安,忙于应付。
匈奴人指挥着康居军又来攻城,这回不是要人,而是要粮食。韩宣命令打开粮仓,将库存军粮云给他们。监粮官不同意,他说:“这回是送粮救助康居百姓。”
第二次来,他们不要粮食,要衣物,韩宣乖乖地送去了,还说:“康居百姓苦于饥寒,当有怜悯之心。
最后一次来,他们只是封住乌垒的城门,不让都护军出城。他们驱赶着各国百姓,把田野里的稻子麦子收割一空。这回韩宣傻了眼,不仅没有了上缴朝廷的公粮,连军队自己的吃粮都成了问题。
气愤之下,副校尉辞职走了。兵士们一看,再在这里待下去,过冬都困难,于是,很多人就去投奔渠犁校尉府。但是,韩宣心里早有了谱,一直没停地搜刮着钱财。
他以巡行城邦各国的名义,要求国君们献上金钱与珍宝表达对大汉天子的敬意,却从不记账,也未见有一件送往长安。他私自倒卖军粮,一年就是几十万钱,而府上账上早已亏空,于是,就命人做假账。我不答应,他就把我贬到军营,和士卒们在一起。
后来,他听长安那面传来的信息,知道甘陈二将军要来了,紧张得不得了。他尤其怕陈将军,怕他心狠手毒,先斩后奏,那样自己就再也不能走进玉门关了,所以,就收拾好金银细软,带着百十名侍卫逃走了。临行前对我说:“我回长安述职,这里的事儿,都有你全权负责。”
他一走,兵士们看不到希望了,又逃走了许多,现在只剩下老弱残兵几百人。乌垒国君一看,都护都走了,于是带领全国百姓,重回草原游牧去了。
这不,你们看到了的乌垒,就是这样一座空城。
杜勋在城门上竖起了都护大旗,上面的“甘”字格外醒目,城门上换上了威武的甲士,精锐的马队在城外巡逻,护卫着农田里的劳作的人们。城外的人看到了城里的变化,陆陆续续地有人回来,又有人出去,结果带来更多的人回归。乌垒国君也带着他的几千臣民回来了。
杜勋想现在只差新都护走马上任了,于是,他紧忙派人迎接甘陈二人。
这些天,两支斥候编队带回的信息,让甘延寿和陈汤感到形势很严峻,必须赶快拿出对策来,于是,召集各营统领开会。
“各位,西域的情况比我们预想的要糟糕得多,可以说,大汉的这块国土已经群龙无首,失去控制了,我们必须迅速拨乱反正,扭转乾坤!”甘延寿言简意赅。
陈汤接着谈具体部署。
“首先,要建立起统一的指挥。在西域三十六国的范围内,只有一个权力的核心,那就是都护府,”他特意地停了一下,“那就是甘陈二将军。都护府的命令就是最高的命令,各位统领的任何举动都需经我们的批准,违令者斩,消极怠工者斩!”
大家听得很专心,会场很静。
“其二,我们已编好各营的驻防区域,入住后,各营之间不得有人员窜入,不得相互来往,违令者斩!”
“其三,迅速传令大汉各校尉和城邦各国都尉,立刻率军来乌垒报到。与各营一起整肃军纪,训练士卒,加强战备。”
自始至终,甘延寿和陈汤的表情都很严肃,大家也都默不作声。只是到了最后,下面有一点小小的骚动,陈汤向下一扫视,那些人又低下了头。陈汤看明白了情形,于是就问:
“你们是不是想问我以前的承诺算不算数?”下面的人点了点头,“我们保证,算数!狂欢照旧,只是先进乌垒的人才能获得最好的服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