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天八月,即大雪纷飞。一望无际的大草原披上了洁白的银装,一群群牛羊蓦然见到这银白世界,不知是兴奋还是畏惧,发出各自哞哞或咩咩的叫声。
穹庐中,早已点好了牛粪,显得很温暖。
呼韩邪比谁都在意甘陈二人的赴任了,在他看来,甘陈此次西去,必是为解决郅支的。长安来的信息,还有西羌来的信息,都说明了陈汤此人,有勇有谋,且心狠手毒。而甘延寿熟悉西域情况,做事沉稳。两人联手,如虎添翼,郅支恐凶多吉少。他们消灭郅支,固然是替我除掉心头之患,保住自己在匈奴的一统地位。然而,没有了郅支,汉朝下一个对手是谁?他们还会像以前一样倚重我呼韩邪了吗?可是,留下郅支,他必然要武力取代我而称雄匈奴。唉,却原来我稽侯珊兄弟的命运都捏在汉天子的手中啊!
最近发生的事情都在呼韩邪的意料之中。他请求朝拜汉天子,对方同意了。他请求迎娶汉女为阏氏,对方同意了。他想试探一下对方的底线,替汉朝守卫边塞,遭到婉言谢绝,大汉为此还特派大将军许嘉前来解释。让他感到蹊跷的是,御史大夫匡衡还特意捎来口信,祝大单于健康,祝匈奴百姓吉祥,并说甘陈二将军,出兵西域,肯定马到成功,如此,则呼韩邪的仇可报,国可统了。信的结尾还嘱咐呼韩邪沿途多给予汉军方便,不知有何用意。
呼韩邪想,御史大夫统管汉朝内部司法行政之事,与蛮夷事务无涉,怎么如此热心匈奴事情了呢?他的话有什么暗示呢?
熟悉汉朝情况的大臣汇报说,匡衡原是个讲《诗经》的儒生,因为现任皇帝热衷儒学,匡衡青云直上,而现任丞相韦玄成病重,他的位置迟早是匡衡的。匡衡平日里不大关心蛮夷事务,谈到匈奴的事儿,还说过“莫生事域外”“穷寇莫追”之类的话。
呼韩邪陷入了沉思,匡衡的话语值得玩味啊!他要做什么呢?真心让我协助甘陈,消灭郅支?似乎是无此意图。这样看,还是跟他与甘陈的关系有关。可他与甘陈的关系如何呢?一般来讲,汉庭文臣武将间均无良好关系,匡衡与甘陈的也绝不会很好。若是那样,他又暗示我做什么呢?是助一臂之力,还是从中阻隔?哼哼,不管你有何用意,我都不能掺乎你们汉人的事儿,我得静观其变。
现在难办的事儿是,怎么样来拢住匈奴的民心,防止部下大规模投奔郅支。尼苦木和蠡狐兹是个风向标,他们最近失去联系了,估计是去了郅支那里——这一点呼韩邪早有预感,顺其自然吧。最令人担忧的是右贤王临近西域的各个部落,有成千上万的人成群结队向西游牧,实际上是打算投奔郅支,还好被发觉,刚被镇压下去。若是任此种情形蔓延,很可能会失去对整个匈奴的控制,最后的结局大概就是让郅支做全匈奴的盟主了。
为什么会造成此种现状呢?呼韩邪在反思。我们匈奴人太好强了,是不肯屈从于任何人的,世世代代都是如此。偏偏在我这一代上,出现了依附汉朝俯首称臣的事情。虽然当时做通了大多数王侯们的工作,但是,下层的军人和百姓并不知晓。他们不能像先辈一样从年复一年的入寇中原获得收益,只能蜷缩在漠北狭小的空间里。他们不满,他们想要痛痛快快地去抢掠,去席卷汉人的东西,看到汉人们痛苦,看着汉人们卑躬屈膝,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憋屈。照此下去,这些人不仅是郅支的同情者,还有可能成为他的支持者,从而从根本上动摇我呼韩邪的地位。
所以,哪怕郅支只剩下三千人,但只要不除掉他,他就可能东山再起,他的势力就会像蝗虫一样在漠南漠北的草原上蔓延。既然甘陈二人是去消灭郅支的,那么,还是要采取支持的态度。
推开穹庐的大门,一股大风卷着飞雪冲了进来,吹得呼韩邪满身都是。向西眺望,一片迷茫,呼韩邪顿然升起一种酸楚之感。
呼屠吾斯,你是我一奶同胞的兄长,曾经相依为命的手足。若不是为这单于的位子,我们兄弟大概不会分离;不为这个位子,也不会重逢;重逢后,若是把位子直接交给他,而不是仅仅封他做左谷蠡王,那么,兄弟反目成仇的情形还会出现吗?呼韩邪痛苦地自责着。
如果呼屠吾斯做了单于,将会如何对待我呢?我又会如何对待他呢?大概也如今天一样,兵戎相见,为的还是这单于的位子。想到这里,呼韩邪觉得轻松了许多,毕竟现在实际情况是最合理的。
风雪太大,迷住了呼韩邪的双眼,让他觉得透心凉,于是,他关上了们。
最让呼韩邪感情上受不了的是,左伊秩訾王居然叛逃汉朝,让他丢了颜面,在这个敏感时期引起了军心浮动。
呼韩邪在想象自己去长安朝拜汉天子可能遇到的情形。过去一直跟随自己身边的左伊秩訾王,居然与自己平起平坐,一同上朝为汉天子高呼万岁,然后,与汉朝的官员若无其事地交谈,偶尔偷偷地指着我,做手势给同僚们看:那就是我过去的主子,他因为猜忌心太重,加上听信小人谗言,终于为渊驱鱼,把我赶到了大汉。
想到这里,呼韩邪有些懊悔。
其实,左伊秩訾王所提建议,都是为匈奴、为我单于着想的。当初,投奔汉朝,现在证明了是唯一可行的自救之路,不管情感上能否接受。正是如此做法,保全了匈奴,给了它再造的机遇。左伊秩訾王功不可没。他有点沾沾自喜,居功自傲,很正常。不正常的是我,我为什么从此之后就猜忌疏远了他呢?
看看谁从中受益了。我单于没有获得任何好处,功臣走了,带走了上千的人,还让我恶名传扬。左伊秩訾王被大汉封为关内侯,赐给封邑三百户,并且佩戴上了诸侯王的绶带。不过,左王也没有真正受益,他不得已离开了故国,离开了他曾经如鱼得水施展才能的广阔天地,做一个蛮夷小侯,心中的滋味也不是很惬意的。
那么,除了郅支外,就只有我手下的小人受益了。他们接替了左王和部下的官职,接手了他们的领地,成了新的主人,耀武扬威的样子十倍于左王。出的主意,无一例外都是馊主意。
当年,他们害怕与郅支交锋,向我提出:
“瓯脱之地,荒无人烟,毫无守备价值,郅支也不会派兵侵扰或占领。现在,用那么多的兵卒守卫,实在是劳民伤财,不如撤去守军。”
记得当时左伊秩訾王是极力反对的,可越是反对,我越是支持。终于,在这块土地上发生了谷吉被害的惨剧,差点遭到汉朝毁灭性的报复。
派尼替去西羌与离留结盟,对抗汉朝的主意,也是他们出的,而这个时候,左王已被赶走了。他们说:
“西羌实力强大,雄霸高原,与大汉有世代之仇,若能与他们结盟,定可切断汉朝与四郡的联系,你们西域就是我们的了。”
现在回想,多么幼稚,多么愚蠢的啊!好在汉天子没有过多责备,只是大将军许嘉留下句意味深长的话:
“单于还是不要与西羌西南夷有过多交往,他们可不是好惹的。”
派尼苦木、蠡狐兹去朔方和长安,也是他们的主意。
“这两个人很忠心,也很机灵。跟汉朝的事儿能处理好,跟郅支的事儿也能处理好。”结果,这两人脚踩两只船,成了郅支的眼线。
“算了,投郅支就投吧,也省着我派人给郅支送信了。”呼韩邪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呼韩邪想着,现在得靠自己多动脑筋了。看似平静的世界,处处潜伏着危机,匈奴前程如何,就在自己的谋划了。
看着镜子里自己已经那被风霜染白了的双鬓,他有了份儿强烈的紧迫感。
派人进长安,请求汉天子允许派一千骑兵加入甘陈去西域的军旅,去戍边,去消灭郅支余部。对于派兵的数量,呼韩邪斟酌再三:数量多了,汉人会有疑心;少了,毫无意义,汉人会以为是戏弄他们。一千人马是最佳的安排。可是,到了最后,他又彻底否定了派兵的主意。
向甘陈奉献千匹战马,顺便送上最好的驯马师和优质的牧草,这样可以一下子提高汉军的机动作战能力。呵呵,一旦取胜郅支,我的功劳是有目共睹的。
派右谷蠡王在敦煌郡附近组织匈奴百姓欢迎并犒赏甘陈的大军,趁此机会,送给甘陈二人厚重的黄金,不信不讨他们的欢心。即便甘延寿不收,那个爱财的陈汤也会收的。
想到这里,呼韩邪捋着胡子,得意地笑了起来。
做完这些,我就去长安拜见天子,迎娶美人。
美人?一下子又激起了呼韩邪压抑已久的冲动。做单于,需要不断地迎娶、继承和抛弃一个接一个的女人,因为她们都有共同的作用——政治交换的工具,传宗接代的工具。至于容颜和举止,倒是千篇一律的,乌黑通红的大脸,细小如缝的双眼,硕大的鼻孔,如盆的巨口,肥大的身躯,如雷的鼾声,还有难闻的口臭。更难以忍受的是她们白天夜里无休止需求,肆无忌惮,无所顾忌,让人以难以应付,难以回避,自己倒成了她们泄欲的工具,衰老的身躯也在遭受摧残。那些毫无廉耻心的女人,骑过父王,今天又骑在你身上,同样****地叫着,你还会想到她们是女人吗?
上两次去长安,他看到了汉天子的后妃们,只是不敢正视。但是,长安街旁的士女们,哪个都如花似玉,令他看花了眼,产生了许多美好的幻想,只是因为自己臣子的身份和国务大事,才不敢有更多的念头。
他又想到西域的乌孙,因为迎娶了两位汉朝的公主,不仅与汉朝有了密切的关系,从中得到了莫大的实惠,而且再不畏惧匈奴,成了西域名副其实的强国。这样看来,迎娶汉朝美女是当务之急。
于是,他又做起梦来。梦里他与汉公主耳鬓厮磨,颠鸾倒凤。梦里,他与汉公主有了许多的子嗣,而这些大汉皇帝的外孙,又有两个姓氏,一个匈奴的,一个大汉的。他们会操汉匈两种语言,可以自由地往来漠南漠北,自由地进出长安和单于庭,他们一点点把匈奴的疆域扩展到中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