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次朝拜汉天子,随行的众人都兴高采烈,大呼过瘾,开了眼界。当初反对臣服于汉的人,有的佩服得五体投地,有的干脆留在了大汉,也就是直接叛变了。
想起那次长安之旅,呼韩邪的心中至今是五味杂陈。
呼韩邪只记得,那是甘露三年的阳春三月,树特别地密,特别地绿,花很红,水很清。他从来没有见过像长安这样的地方,树木那么密,楼房那么高,车马那么多,街上的行人比帐下的羊群还要多。他估算了一下,单是城中的蛮夷之人也超过了自己的臣民。
呼韩邪是怀着惴惴不安之心去长安的,他也不知道汉天子和他的大臣们会如何对待自己。要不是左伊秩訾王陪在身边,那繁琐的汉家礼仪不知该让他多么受窘,出多少笑话呢。
对待呼韩邪,汉朝人很客气,也很慷慨。汉天子允许呼韩邪自称蕃臣而不必说自己的名字——按汉人的眼光看,是给足了呼韩邪面子的。汉天子赏赐的物品很多,都是他见所未见闻所未闻,至到今天,他也叫不上几样的名字。不过,有几样东西很显眼,很贵重,比如冠带、衣服、黄金做的玺、刀剑、黄金,还有布匹丝絮和五铢钱自始至终。自始至终,大汉都派九卿大臣陪同,安排呼韩邪住进长平宫,这些都是一般蛮夷国君所享受不到的礼遇。本来,他以为要去藁街蛮夷邸的匈奴馆下榻呢。
接下来的日子里,他随同汉天子登上长平阪,见识了声势浩大的场面:蛮夷君长大汉诸侯数万人,齐呼万岁,一时间山摇地动。汉天子在建章宫为呼韩邪摆酒接风,让他看到了奇珍异宝,那真是琳琅满目,目不暇接啊。不管你愿意不愿意,汉天子一留就是一个月,呼韩邪真有些受不了,但是,他不便也不敢说出来。这里再好,毕竟不是自己的家,华丽的宫殿再美,也不如自己的穹庐住得舒服顺心。还是左伊秩訾王给他出了注意,呼韩邪向汉天子提出了请求:
“陛下,承蒙您无微不至的款待,臣深感万分荣幸,更觉出自己责任之重大。为此,臣请求归国,整顿军务民事,一心效忠大汉。还望陛下恩准。”
“难得你一份忠心,朕批准了。”
“臣请率领部下驻留光禄塞,这样,一则可以修养一番,理顺国内秩序;二则可就地驻防,为大汉守卫受降城。”实际的心态是,他是怕郅支袭击自己。
“朕也批准。朕派长乐卫尉高昌侯董忠、车骑都尉韩昌率领一万六千人、马五千匹,护送你们到朔方鸡鹿塞,随行押运粮食三万四千斛。”呼韩邪暗喜,这可是解了燃眉之急的啊!
可是,呼韩邪知道,此行物资大丰收,并获得了大汉提供的安全保障,但精神上却大受损失。自己的地位由以前对汉天子也说“大汗我”,变成了今天“臣呼韩邪”,居然有了天壤之别。如此招摇一个月,看似风光,看似实惠,实际是在免费给大汉展示国威,帮助大汉威慑四夷呢。
看出呼韩邪的窘态来,左伊秩訾王对他说,我们还得这么做,韬光养晦嘛。这话听着虽有道理,但特别地别扭,呼韩邪的心中也有点反感左伊秩訾王了。大概也是因为左伊秩訾王表现得太活跃了吧?来到长安后,他总是找机会跟汉人套近乎。唯有他能用汉人的话与对方叽里呱啦地交流,让人搞不清他们在说什么。
现在回想起来,那以后的时光也是夜长梦多的。
黄龙元年,呼韩邪再次朝拜汉天子,还是住了一个月后才回来的。汉天子这次召见呼韩邪,给了他更多的赏赐和安全保证,这些也正是他最需要的。
汉天子是撑着病体来接见呼韩邪的。根据经验,呼韩邪判断,汉天子已经病入膏肓。 呼韩邪除了有一种莫名的幸灾乐祸感觉之外,还有一份隐隐约约的怜惜,毕竟他的年龄与自己差不多,这个时候走,未免早了点。
正当他兴高采烈往回返的时候,却听到了他最不愿意听到的消息,后院出乱子了。
郅支派兵攻打呼韩邪的右地,将呼韩邪的势力驱赶出去。呼韩邪想,这个哥哥不知对弟弟有多大的哀怨。如果不是稽侯珊把呼屠吾斯从民间召回,并封他为王,估计他还是个任人欺凌的奴仆,或是早已在乱战中死掉了。可是,呼屠吾斯不但没有丝毫感激之心,反倒在稽侯珊危机关头,屡次在背后插刀子。这也使得呼韩邪抹去了心头那最后一点恻隐之心,咬咬牙,发誓一定除掉郅支方可罢休。
此次,呼韩邪招引着汉军一起往回赶,那可是兵强马壮的。郅支听到消息,惊慌失措,望风而逃,调转马头,把攻击的目标改为乌揭、坚昆和丁令,丢下了刚刚夺取的土地。从此后,呼韩邪总算是过上了几天消停的日子,开始谋划恢复祖业的大事。可是,前两年,郅支惹上了大祸,还把呼韩邪牵连进去,差点给匈奴带来毁灭性的结局,这一次又让他领教了哥哥的狠毒和狡诈。郅支早有预谋,要害死大汉卫司马谷吉,可他偏偏选在瓯脱之地,也就是郅支与呼韩邪两部之间的缓冲地带下手,明显地要嫁祸于呼韩邪。新任汉天子大怒,派人严厉责问此事中呼韩邪有何干系,吓得呼韩邪战战兢兢,百般地解释说明,唯恐遭受大汉的报复。好在郅支已凶相毕露,也不再掩饰自己的罪恶,大汉才确定郅支单于为唯一打击对象。第二年,汉朝派使者送回呼韩邪的质子,顺便宣布赦免呼韩邪一部匈奴看守瓯脱不力的罪过,让呼韩邪放宽心。这两个使者还担保,大汉帮助呼韩邪重回单于庭。这样,安定的局面才算暂时形成。
左顾右盼中,呼韩邪终于把左伊秩訾王盼到了。
“有一件事,我总是想起来就心不安定。据说,送质子归来的两位汉朝使者,回去遭受了刑罚,可有此事?”
“确有此事。汉朝认为,这两个人超越使者本分,不经授权,就擅自与单于歃血为盟,指天发誓,这样做有辱国家,因为汉人和我们匈奴人一样,都把国君成为天子,随便以天发誓,是不恭敬的,冒犯了天子的威严。确实有人要求处死这二人,但是,汉天子觉得此事虽不合事理但合乎人情,于是,没有重罚二人,不久又让那两人赎罪了。大汉还重申,对我们所做的保证依然有效。”
“哦,原来如此。”呼韩邪心情依然很沉重。
“那么,呼屠吾斯跑到西域,现在情况怎么样?”
“郅支不仅骄横,而且疯狂,欺凌邻国,压迫康居,人们敢怒而不敢言。但都知道,他得罪了大汉,因此,遭受灭亡指日不远了。”
“若如此,对我们到底是不是件好事呢?”
“当然是好事,我们不必劳师远征,就灭掉了强敌,再好不过了。但是,汉人有句话叫高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没有了郅支,我们的价值也在降低。大汗,今后我们在与汉朝打交道时就更得小心从事了。”
“你说的很对。那么,现在又没有什么办法变被动为主动呢?”
“有!那就是和亲!”
“和亲?”
“对,和亲。”
接着,左伊秩訾王又帮助呼韩邪制定了详细的计划。忙完后,左伊秩訾王又匆忙地快马奔回。
望着左伊秩訾王快马飞驰的烟尘,呼韩邪啧啧两声后,自言自语:
“这个人本事太大了,我不得不防。”
他还很庆幸,自己没有把最核心的机密包括对大汉的终极策略告诉左伊秩訾王。罕图和尼苦木派来的信使,呼韩邪都是在秘密状态下接见的。与此有关的事情,呼韩邪绝对不想让左伊秩訾王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