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转大肠盛在方形的瓷盘上,由十二块大肠和十二块黄瓜组成,每一块食物上都插着一根签子。大肠被蜜汁烤过,入口便是一股甜香。这样的一盘在店里要卖六十九元,还不能嫌贵,实际上有这道菜品的店家多数都是这个价。蓝雨诗曾听人说过有一家小店是专门做大肠的,而且更适合北方人的口味,不过至今他都没能在弯弯绕绕的济南街巷中找到那个地方。
爆炒腰花则要稍微次一点,不如前面那道菜那么有名气。而且若是调味不当,多少会带些臊气。毕竟“腰花”是什么东西,咱们也都懂得。这道菜养肾补气,对于男女那方面的功能总会有些益处,不过也恰恰是因为这点,大家都了解了,动它的人相对而言就少一些。如果在场只有男性客人的话,多半会一边露着意味不明的笑容一边飞快地动着筷子,可若是男女都在桌上……结果就是谁都不会多吃,因为只要碰它一碰,感觉就会给人留下“我在这方面不太行”或者“我对这个很感兴趣”的印象。就连方伊安都有些莫名的顾忌。最后它成了所有食物中剩得最多的一道。
介绍菜品的部分也就到此为止,如果不是三人坐飞机挤公交往这里赶了一路肚子早就咕咕叫了,连这点时间都不应该给。现在既然吃得差不多了,也是时候该进入正题了。余敏儿和方伊安都往莫语琴那边瞥了一眼,想让她这个“熟人”先开口。可莫语琴却是一直低头盯着自己的盘子,似乎想要用视线在白瓷上雕出一朵花来。
“冒昧问一下,”蓝雨诗笑眯眯地看着方伊安两人,“两位是……那个吗?”
“那个”的意思显而易见。
“不是!”余敏儿生怕被人误会什么似的脱口而出。方伊安愣了一下,也是赶紧摇头。他解释道:“我已经有女朋友了,她……”
他后半截话没能说出来,似乎在考虑着应该如何开口。或许有关于余敏儿的话题应该由她自己去应对,可她的嘴巴紧闭,也没有留给他转移的机会。蓝雨诗注意到余敏儿悄悄把放在桌面上的左手收了下去,如果他没看错的话,这女孩的手指上戴着一枚闪闪发亮的银指环。
所幸他并没有心思去追究这种事,他脸上的笑容更浓了。
“雨诗。”莫语琴突然抬起头来,“你可能已经听说了,我们这次来这里是为了办一件事情,不是来观光游玩的。谢谢你招待我们,不过……实际上,我们来找你是希望你能帮一个忙。如果你方便的话……”
“什么忙?我倒是知道,你们好像是为了某个调查课题……”
“那是……有关于……唔……具体的内容我不方便透露,因为涉及到一些保密事项。倒不如说,正因为这个才会来找你这个认识的人。”莫语琴飞快地编织着谎言,虽说和事实也相去不远,“我就直截了当地问了,雨诗,你还记不记得,十年以前你十岁的时候,和小龙一起去树林里那幢宅子的事儿?”
“宅子?你们的课题是建筑学的吗?”蓝雨诗问道。
“总而言之,能不能把那天的事情给我们讲一下?如果你还能回忆起来的话……”莫语琴避过了儿时玩伴的问题。
蓝雨诗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这个问题,你曾经问过我一次吧?算了。可以倒是可以,不过,也仅仅是在我还能记得的范围内而已,这个我当年就告诉过你了。”
“你还能记得的范围内?”余敏儿稍有些敏锐地问道,“那是什么意思呢?”
“小琴也跟你们讲过吗?”蓝雨诗叹了口气,向后仰倒在椅子上,看着头顶古风的天花板,“事实上,当初我跟小龙进入那幢宅子的时候……怎么说呢,总感觉发生了一些事,可我却什么都记不清。后来回程也是迷迷糊糊的,等到清醒过来的时候,我就已经回到家里了,而且掩饰工作没做好,家里人发现我和小龙半夜偷偷跑出去这件事,但他们并没有责罚我,因为我当时表现十分恍惚,他们都怀疑是不是产生了什么心理疾病,光是想帮我治病就花去了他们的大部分精力。结果等到事态平息下来之后,大家也都没心情去提这件事了。”
“你的梦游症,也是在那时候被发现痊愈的吗?”余敏儿又问。
“哦,你知道的还不少嘛。”蓝雨诗看看她,又看了莫语琴一眼,似乎很意外她把自己的事情都告诉了别人,但他也未多做表示,“对,我在附近的一所医院的精神专科有挂号,给我看病的医生也正是之前最早为我诊治梦游症的那个。他让家属近期多多注意观察我的行为,尤其是梦游行为,他说可能会在我梦中无意识的表现里找到那起事件的一些线索,可结果……”
他苦笑一声:“结果我爸妈反倒发现,从那时开始,我的梦游症反而再也没有犯过。真诡异,明明以前每天都会发病的,可自从去了那幢宅子一趟后,它反而被莫名其妙治好了。我记得家人曾说那宅子里住过的女人生前是个心理学专家,还是个催眠师,说不定是她的鬼魂帮我治好了梦游症呢。”
他这是在开玩笑,自己还耸肩笑了两声。可另外三人却都不觉得这有什么好笑之处,对于“鬼魂”这个敏感词的出现,他们的神经都下意识绷了一下。蓝雨诗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他知趣地讪讪闭上嘴巴。
“除此以外呢?你还有什么其它的改变吗?”方伊安问道。
“其它的……”蓝雨诗想了一下,“我不知道你具体想问哪个方面,不过改变肯定是有的。除了梦游症之外,我以前还有一个睁眼睡觉的毛病,和梦游症组合到一起就很吓人——当然我自己不知道,都是爸妈说的。在那之后,这个毛病也消失了。唔……还有一个,不过这个很可能是出于我自己的臆测,因为并没有实际的证据……我几乎没再做过梦。”
“梦境减少了?”余敏儿皱起眉头,“跟梦游症有关吗?”
“我不知道。”蓝雨诗摇头,“而且,说是‘减少了’……我所谓的‘几乎’只是一个保守的说法,如果非要说得更确切一点,事实上,就我自己的感觉,我再也没有做过梦。”
“再也没做过……?”方伊安喃喃念叨起来。在场的三人都察觉到了什么,如果蓝雨诗没说谎的话,那这毫无疑问是一个异状,跟梦游症的消失处于同一性质。毕竟哪个正常人能从梦境之中彻底脱离出来呢?
但蓝雨诗很是郑重地点了点头:“是没做过。我之所以说‘几乎’,是因为这只是凭借我的感觉做出的判断,毕竟嘛……做没做梦这种事,有的时候你也不太好记住,说不定其实做过了,只是你一醒过来就忘掉了而已。我之所以会注意到这个,大概是六年级的时候,老师布置的一次作业,写一篇作文描述你最近的梦境。当然这种小孩子的东西,随便写点想象的东西就好了。不过一开始,我还是很努力回想过,最近都做了些什么梦。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我意识到了,自己好像已经有很久没有做过梦了。噩梦也好美梦也罢,好像都已经成了我生活中被遗弃的一部分。我觉得有些奇怪,但也可能——就像我刚才说的一样——只是没记住罢了。所以从那以后,我就比较刻意地注意了一段时间,每天早晨起来都要回忆一下自己今天做没做梦,结果坚持了好久,具体多长时间我忘了,但从那时候开始,我就真的再也没做过梦。我曾经害怕过一段时间,担心自己是不是又出了什么毛病,我又是个木讷的孩子,就算跟家人也没怎么提起过这事儿。渐渐地也就习惯了,反正只是不做梦而已,也算不得什么大事儿。一般不是还认为这对精神有好处吗?”
三人对视了一眼。如果蓝雨诗此刻对他们多加注意的话,或许能够发现,此刻三人的手机都摆在桌面下的腿上,调成了录音模式。他所说的每一句话,他们回去之后都会一遍一遍来回琢磨,试图从中推敲出每一点值得分析的线索。不过,青年此刻仍被蒙在鼓中也就是了。
“了解了,还有什么别的吗?”余敏儿问。
“别的……如果人际关系也算的话,那之后我们家人跟小龙的家人曾经‘冷战’过一段时间,因为好像……双方的家长都认为是对方的孩子把自己孩子大半夜带到那种危险的地方去的,还因此吵过几架。不过后来也就和好如初了。现在我逢年过节还会去他家里拜访。这应该不算什么需要注意的事情吧?”
谈话到这里,边角的部分也就结束了。余敏儿和方伊安对视一眼,也该是时候进入最重要的地方了。他们朝莫语琴使了个眼色,女孩会意地点了点头。
“雨诗……关于那天夜里发生的事情,所有你记得的部分,麻烦给我们细致点讲一下,可以吗?”
征询的语气,但她分明知道,她提出来的要求,蓝雨诗是绝对不会拒绝的。
他把手臂搭上桌子,两手交叉在一起,就那么低头注视,仿佛这能够让他更专心回忆一般。他的声音自小而大,穿越了十年的时空——
“我所记得的……那个夜晚,已经约摸是夏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