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王府一事后,董思微不动声色,依旧做回他嚣张霸道的太子殿下,三皇子董思安看起来也还是那个沉醉酒色不思进取的纨绔子弟。
去年十月,祚承帝董骁去年派镇国将军陆隐溪镇守勒马关。前些天陆隐溪大军接到探子密报——沙月人将在今年四月初突袭敬赫军营,镇国将军即刻准备迎战,结果在勒马关前大败沙月军。捷报传回京师,祚承帝大喜,连平日里总是发作的胃病也好了一大半。
家国盛世、海晏河清。一切如往常一样风平浪静。
这天亦师亦友的才子徐继忽然邀请太子到城外的结草湖郊游踏青,心弦一直紧绷的太子早就得了父皇的假却无心南下,这时好不容易逮着个机会放松放松,便欣然答应,叫上他那些狐朋狗友一块高高兴兴地出城去了。
说是城外,其实并不远,出了城门再走上几里山路就到了。徐继一路上边赶马车边哼着不知打哪儿听来的乡间小调,车内五人有说有笑,还时不时打闹作一团。徐继好几次回头提醒他们别乱动,当心翻了车。
马车驶过的声音夹带着嬉笑声惊起了林间的杜鹃,三三两两地离开花丛直向晴空飞去。
结草湖边是一片桃林,花繁叶茂。浅粉色的花朵嵌在嫩绿的叶间,娇艳欲滴。湖四周没有雕梁画栋,湖里也没有画舫楼船,只有一丛丛芦苇和系在湖中木桩上的零星的小木船。
浑然天成、野趣盎然。
徐继从马车上取下早已准备好的草席和浊酒,在桃林里花最盛处安置下来,与董思微席地而坐,对着一湖秀水和一坛浊酒漫无边际地谈起天来。
徐继忽然发问:“殿下,之前听说您要南下一趟,什么时候动身?”
“嗨,”董思微轻咳一声来掩饰尴尬,“不去了。这结草湖山清水秀,花开成海,与江南无异嘛。”
“是啊。只是京城有多少人知道城外有这样的山水呢?他们大概宁可守着那狭窄的闭月河与舞姬们寻欢作乐,也不愿来看这里的桃花吧。”
董思微的脸有些泛红,毕竟他之前也是渴望着在闭月河上看一夜舞的,也算是徐继所说的“他们”中之一。
徐继似乎是看出了他的窘迫,连忙化解道:“太子殿下恕罪,徐某并不是指殿下您……”
董思微摆手:“没事,徐先生,我知道的。”
“书呆子你在哪儿,滚出来让我揍个痛快!”
陆闲歌的声音从不远处的桃林里传来,与之相应的是湖上萧怀雅的笑声:“我在这儿——你要是真有本事,就到湖里来揍我!”
两人拨开花枝远远望去,只见萧怀雅撑着一条小竹筏已经到了湖心,没脸没皮地跟岸上的少女耍起了赖。
“好,是你说的,你可不要后悔!”
“在下不后悔,在下只是想见识见识陆女侠的水上漂,女侠可否赏光啊?”
“不赏。我还就不急了,你不是觉着湖里安全吗?有种你就在湖里呆到天黑。”
徐继大笑:“殿下,我看萧公子今天是没法从竹筏上下来了。”
“徐先生错了,萧公子立马就得从竹筏上下来。”
话音未落,只听见远远的“扑通”一声,萧怀雅的竹筏被飞来的石块砸出了一个大窟窿,扎紧的一根根竹子立刻分散开来。那竹筏上的人还未看清是怎么回事,就仰面栽进湖里。好在湖水不深,他使劲扑腾两下勉强能站住,站住了就扶着那长竿大骂道:“野人你卑鄙,我是让你过来,不是让你砸我!”
桃林里的少女笑得直不起腰,学着他的口气说:“在下想见识见识萧公子满身湖泥的尊容,公子赏光否?”
萧怀雅挣扎着叫道:“否!快把我弄上去。”
“脏死了……我说,到底谁是野人?”陆闲歌拉着他满是淤泥的手嫌弃地说道。
“陆女侠真好意思,还不都是你害的。”
来时没带着换洗衣物,萧怀雅一身泥也只好先忍着。坐在桃树下卷起了袖口裤腿,活像个插秧种田的农夫。
这打扮陆闲歌见一次笑一次,说该找个画师给他画下来,挂在王府大堂里。
“好山好水配好酒,佳茗佳景伴佳人。都来陪本宫喝一杯。”一边的董思微在地上排开六个碗,往里面倒上浊酿。
萧怀雅望天苦笑:“殿下,这好山好水是有的,好酒也是有的,可是佳人在什么地方?”
陆闲歌危险地眯起眼睛:“你这是变相地讽刺我?”
“我哪敢。”
“不是讽刺我?”
“当然不是。”
“不是讽刺我就是讽刺殿下。殿下,此人当诛!”
“殿下我冤枉……”
董思微听得哭笑不得,觉得闭月阁那晚江见雨那“耳朵有恙”的牢骚实在太贴切,这才发现少了两个人。
“他们一下车就没影了吧?”
萧怀雅和陆闲歌齐齐问道:“啊?谁?”
董思微朝天翻了个白眼。
“噢,九公主拉着见雨不知道上哪儿去了。”
“那丫头每回都这样,简直不把本宫这个皇兄放在眼里。罢了,宫中闷得很,今天就由她去吧。”
董慧如拉着江见雨爬上了桃花林对面的山坡。
山坡上盛开着两色海棠,红白交织,灿若云霞。紫衣少女在海棠从中奔跑跳跃,伸手折了一枝白花下来别在腰间,又采了几朵红色的,想插在两边的发髻上。
“见雨哥哥,快来帮我个忙。”
无人应答。
“见雨哥哥?”
董慧如四下寻找却找不到人,焦急起来,忽见海棠从中一抹青色悄然掠过,巧笑道:“藏也不知道藏得好点,这么快被我找到了。”
她踮着脚轻轻靠近那从海棠,伸出手去抓住那青色的衣角。
“快出来!”
下一瞬间出现在她眼前的是一张血红色的脸,脸上还长着两个巨大的没有眼珠的眼睛,空洞地盯着她。
董慧如双手冰凉,呆呆地与那黑色空洞对视。然后——
“——啊!!!!!!!!!”
江见雨摘掉了脸上的面具,幸灾乐祸地轻笑起来。
“你竟敢拿这种卑劣手段吓我,我这就去告诉皇兄!”
“冤枉,这是公主在上元节重金买下送给微臣的面具,微臣想让公主开心才戴的,谁知不小心让公主受惊了。”
他故意强调了“重金”,惹得董慧如双颊刷地一下从脖子红到耳根。
“诡辩!罪加一等!我要和皇兄说你欺负我。”
“公主息怒,此事万万不可让太子殿下知道——”
董慧如朝他仰起秀美的小脸:“怎么让我息怒?”
江见雨接过她攥在手里的红海棠,轻轻为她插在两鬓上。
“不要戴在那里,要戴在发髻上。”
“戴不上。公主方才用力攥过了吧,现在花柄已经软了,只好戴在鬓角。”
粉妆玉琢的少女鬓角插着红海棠,左右各两朵,映得面容更加洁白如玉。双颊的红云退了,只留下淡淡的粉,端的是秀色可餐。
她拿过江见雨手中的鬼面具,纤细的手指轻轻抚过表面,轻声自言自语:“那天分明是橘色,没想到变成了血红。”
“那天的灯火是橘色,而且公主买下时没有细看,匆忙地走了。”
“这个我收回去,不给你了。”
“诶?公主这是为何?”江见雨纳闷道。
董慧如轻轻摇了摇头:“不好看,也不吉祥。像极了那修罗地狱的恶鬼。”
江见雨没想到她也有这么较真的时候。他顺着她的目光怔怔地看着那面具——血红的脸,空洞漆黑的眼,青白色的獠牙。的确不好看,也不怎么吉祥。
不过更令他介怀的是董慧如捧着它时的神情。她低着头,微微闪动的睫毛在脸上投下两道青黛的浅影。虽然加以掩饰,失落的情绪仍流露无遗。
于是他不由自主地覆上了她那纤细的手。
“没关系。”
“嗯?”
“无论它像什么都没关系。公主送的礼物就是公主的心意,微臣不该拒绝,也不想拒绝。”
“可是……”
“难道是公主心疼那十两银子,出尔反尔,想把它要回去换成钱?”
“你胡说,我岂是那样贪小的人?你再这样污蔑我,我就要去告诉皇兄了!”
“那公主就把它还给微臣吧,哪天微臣觉得它难看了晦气了,还能去北街换银子花。”
董慧如断然道:“不行!只准自己留着看,不准换钱,否则——”
“否则就要告诉太子殿下,微臣欺负公主。”
“知道就好。”
晴空之下,海棠花间。一紫一青两个身影伫立在云霞一般的花丛里。此时的董慧如并不知道,这一幕将成为她此生最难舍弃的回忆。
“公主,看对面那片桃林。”
“嗯?”
“不对。要站在这个位置上,往下看。”
桃林临湖一侧,四个人,四碗酒,一地桃花。
“皇——兄——”董慧如大声喊,“闲——歌——姐——”
“徐先生!怀雅!”
那四人齐齐抬头,一时间却找不到他们。董慧如拉着江见雨跑回海棠丛里蹲下身来,等待一会又向那四人喊话。就这样来来回回玩了好几遭,两人都累了。
下山的时候董慧如双手甩着海棠枝思索道:“不知道他们有没有留我们的酒。”
“一定会留的。”
不知不觉已是暮色四合,周围的村子里飘来炊烟和米香。
萧怀雅露着胳膊和小腿,四仰八叉地躺在草席上,懒懒道:“野人,我饿了。”
“泥巴没吃够?”
“难以下咽。”
“那你想吃什么?”
“我好像闻到了烤红薯的香味,要是有几个烤红薯吃……”
正说着,忽见徐继不知从哪儿拿来几个烤红薯。萧怀雅大惊:“徐先生认识土地公?”
“什么土地公,这是我到村里要来的。”
山上的两人这时也走到了湖边,就着朦胧的晚景分了酒和红薯,将美食与美景一同揽入腹中。
回城的山路上徐继说,他三天后就要去江南定居了,这一场郊游其实是饯别。
董思微愣了愣。之前的事让他几乎忘了徐继说过的愿望,没想到离别之期竟然这么快就到来了。
“本该是我们送你,却让你招待起我们来了……”
“不碍的。以后各位若是到了江南,就来找我,徐某还像今天一样浊酒相迎。”
京城月冷。
北街和闭月河的喧闹在马车驶入城门那一刹又远远地传过来,伴随着剪红楼的歌舞。然而最终消散,远不可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