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时分,月色下的禾州府寂静无喧。仆人们早早睡下了,只留门房一盏青灯。
萧怀雅打起了哈欠。
“刚刚见过江湖传言中杀人嗜血的魔头秋梦,这会就觉得困了?”
“怎么,难道我该躲进房间点一盏灯,坐在灯下皱一夜眉头怕得瑟瑟发抖?”萧怀雅看着他,“这事我还真干过,不过是在两年之前。”
江见雨会心一笑。
现在温润端方的老辣知府,不再是两年前初到鬼城禾州的青涩少年。能与白诗礼、秋梦平起平坐的人,又怎么会因为青炎教接下来可能的动作而紧张得夜不能寐。
他拍着萧怀雅的肩说:“你说得对,秋梦暂时不会轻举妄动。”
“他什么时候动不由我们说了算。”年轻知府一面说着一面往里走,“下个月就是红月盟武林大会,我希望他别给我搞出什么乱子,把朝廷的人招来。”
江见雨看着那轮月亮轻笑一声:“现在我们是匪,你是官,说这话当真不要紧?”
“京城那个昏君听不见,除非这月亮能把我的话带给他。”
“当然能。”
萧怀雅有些好笑地看了他一眼:“你说什么?”
“我说月亮听得懂人话,它知道你在说什么。”江见雨双手环抱与胸前,半倚在那精致的木回廊边,笑得清浅。
萧怀雅转过身来:“要不要找城南郭大夫给你号号脉,看看是不是疯了?”
“你听见勒马关的笛声了吗?”
没有笛声。
府中寂静无人,除了跳动的暗淡灯火和天边的皎洁月轮,甚至连光亮也没有。哪里来的笛声?
依稀记得临别前他带了一个橘子和一支玉笛,在绽石门前亲手送给一个人。据说那人坐在马车里吹了一夜的笛子,曲调正是他的花海月下吟。总是笑他书呆子,却不知谁才是真的痴人。
“别消遣我,你知道我见不到她。”萧怀雅闭上眼睛叹了口气,声音里是说不出的疲倦。
“闲歌现在在吹笛子,你真的听不见?”
萧怀雅微怒:“你闹够了没有。”
“繁花如海,朗月清明。你仔细听,她真的在吹。就是当年你洋洋得意写下的那首曲子……”
桃花似锦,落满了湖面。月色撩人,月下是一个高挑的绿衣绿裙少女,手里一支缀着绛红流苏的碧玉笛。三两声鸟啼过后,一阵清幽的笛音轻轻响起,仿若云端的仙人吹奏的遗世孤曲。
萧怀雅怔怔地站在灯影下,两行清泪不自觉地划过温润的脸。
那声音太远了,听不真切,想要细细感受却又戛然而止,仿佛被什么人刻意打断。
只留下两声凄清的鸟啼,山雀的黑影自月轮前飞过,去向一望无际的黑色夜空。
“见雨,你到底想说什么?”
“是时候和闲歌见上一面了。”
“她远在勒马关,见她不可能不被董思安发觉。”
“我知道。”江见雨转了转他头顶那个灯笼,把画着桃花的一面朝向廊外。“交给我。”
萧怀雅提着灯笼站走到拐角处顿了顿:“为什么突然要见她?”
江见雨朝他粲然一笑:“我想她了,难道你不想她么?”
萧怀雅一时无语,正要警告他别觊觎那个男人一样的关外野人否则让董思微把他揍到残废,忽然听到门房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夹带着慌乱的呼叫。
“萧大人,萧大人你在哪——”
萧怀雅走了出去,疑惑道:“胡伯,怎么了?”
被唤作胡伯的老头一拍大腿,急道:“外头站着个浑身是血的男人,说有急事要找萧大人和江公子。”
萧怀雅颔首,整了整衣襟,借着灯笼的火光一路疾走,果然老远就看到门前站着个摇摇晃晃的人。他和江见雨对视一眼,只觉得那人有些眼熟。走近了借着火光一看:“何朗?”
“萧怀雅……”
红月盟西南分舵主何朗一向不把这年轻知府放在眼里,平日里虽言辞颇恭敬,心里却还是不服的。今天一上来就直呼其名,不难看出他处境窘迫,顾不得那些礼仪了。一身白色衣袍浸满了血迹,斑斑殷红像是被人泼洒上去的,夜里看起来触目惊心。
“无论如何,先进来处理一下伤口。”萧怀雅也没存心看他笑话,只是素日与自己作对的何舵主忽然来求他,觉得有些意外。
何朗摇了摇头,捂着腹部直立不动,像是拼尽晕过去前的最后一丝力气也不能栽倒在宿敌面前。尽管那所谓的宿敌只是他一厢情愿的界定。
“城北有十来个黑衣人带着刀剑,把晴雨寺围了起来。我奉盟主之命带人前去解围,赶到的时候里面的和尚已经被杀光了,我们的弟子也死伤惨重。”
江见雨在一旁思忖道:“黑衣人,难道是青炎教?”
何朗摇了摇头:“不知道。你们最好带人去看看,那帮人十分古怪,刀枪不入,被砍下一块肉也不觉得疼似的。简直不像活人。”
“明白了,我明天一早就带人去晴雨寺查看。你伤得这么重,若是不想进来疗伤,就赶快回去,免得晕倒在路上。”
何朗冷笑一声:“你们最好现在就过去。”
萧怀雅不解地看着他,只听那满身是血的男人缓缓吐出一句话,让他觉得全身血液凉透。
“乔怜风和韩七,当时就在晴雨寺求签。”
何朗撑在门框上喘着气:“我不知道他们是活是死。你若是等到天亮,也许看到的就是他们的尸体。”
萧怀雅脸色骤变,与江见雨飞快地对视一眼,抄过胡伯手里的纸糊灯笼就往城北方向赶去。
江见雨在后面一路急追,一边追一边提醒他:“怀雅小心点,别让灯笼着了!”
禾州城的春夜忽然变了天,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
城北山脚下的晴雨寺内,青年和少女躲在巨大的佛像后面,从缝隙里看着外面僧侣们的尸体和鲜血。一玄衣男子立于晴雨寺门前,他手里的刀闪烁着凛冽的寒光,仿佛嗜血的幽灵在等待生魂的献祭。
青年看不见黑暗中少女的神色,只好拿肩撞了撞她来宽慰。得到少女柔肩的同样回应后,才知道她并未吓得魂飞魄散,甚至与自己一般镇定。
寺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青年心中一惊,难道是红月盟去府衙搬来了救兵?可转念一想,府衙里那两个手无寸铁的误事书生即便来了也是送死。
更何况这些黑衣人不是一般人,而是死而复生的高枫一众。
董思微的眉头拧成了一个川字。夜雨、火光、刀剑。这些交织成那天蚕花娘娘庙外的那幅画面,先是孟钧,然后是高枫。这禾州府一定有什么东西在暗中操纵,将一个个已死之人变成杀人的厉鬼。
他和乔怜风躲在这里才得以幸免,原本打算等天亮后找机会逃走。假如这时候官府带人来,一定是和方才的红月盟一样下场。
火光映着血光,雨水拍打屋檐,听得暗夜里刀剑声骤然四起,董思微攥紧了乔怜风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