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大人何出此言?”
太子话问是问了,心里却在寻思到底是谁走漏了风声。皇族为邪教所劫,假如传到江湖上,必定是奇耻大辱。他看了一眼江见雨,这个平日里最易引起怀疑的人此刻异常安静,眉头便又紧了几分。
蒋清寒道:“刑部曾派人去禾州剿灭青炎教,那一役几乎全军覆灭。不过有人打听到青炎正在盘算以皇族之血祭祀,还特地派了两位长老来京城寻找神子神女,那人听说后就冒死带回了消息。这两位长老一男一女,与那两颗头颅恰好吻合。而前些天下官听闻九公主忽然卧病,便猜想是否与这场血祭有关。”
董思微的神色十分阴沉,正在考虑要不要将董慧如的事向这位交游甚少的刑部侍郎和盘托出。蒋清寒年轻有为、为人正直,铁面名声朝野皆闻。且刑部尚书杜守仁告老还乡,很快他就是新任的刑部尚书。假如能结交并为自己所用固然好,只可惜他师承梅月影,是那位丞相的学生。
踌躇一会只说:“蒋大人猜得不错,九公主确实为邪教所劫,不过此刻已安全无虞。”
“公主安全固然是好的。不过殿下可知,禾州已岌岌可危?”
“怎么讲?”
蒋清寒倒了一杯苦得发涩的清茶,继续道:“据我派出的人回来说,禾州当地红月盟与青炎教水火不容,每有冲突则百姓死伤无数。而知府隐瞒不报,躲在府衙内夜夜笙歌。”
太子将扳指套回指上,指节轻叩木桌发出咚咚的响声。他冷哼一声,道:“既是如此,蒋大人为何不一封奏折直接上表陛下?你既不奏明,也不亲自前去平定,又何必在此捶胸顿足大呼危矣,竟不觉得虚伪么。”
蒋清寒见他只说话不喝茶,心道是刑部粗茶清苦,不堪入口。他自己倒是喝习惯了无所谓,便一杯接一杯地喝了一整壶,明知太子话里带刺却也不急着辩解。不知是不是刑部多年磨出来的性子,不紧不慢,稳妥的很。
等太子说完了,他才徐徐接道:“禾州的江湖事是早晚都要平定的。陛下现在不做,定有他的道理,下官不敢妄自猜度;但只要陛下有令朝中官员远赴禾州出任知府,下官第一个策马前往。殿下大可拭目以待,看看下官究竟虚不虚伪。”
太子不笑了,却也不说话。一双深黑的眸子转去看墙上跳动的火光,似有所思。甬道里响起了脚步声,狱卒来说时间到了,这里入了夜要关门。太子眼见天色已晚,打了招呼就要回宫,蒋清寒却说:“殿下留步。”
他遣散了狱卒,亲自提着灯笼送二人来到门口,临别前似是自言自语地说:“有人挥刀断腕,自缚臂膀,其意难解。有心之人还当细细思量,行事该小心处当小心。”
太子起先是有些意外,随后会意一笑,道:“蒋大人放心,成大事者自然不会掉以轻心、意气用事的。若是将来蒋大人真去了禾州,还望大人自多珍重。”
别后刑部大门紧闭,在即将入夜的漫天大雪中威严更甚。
董思微撑了伞,踩着路上的积雪,和着沙沙作响的脚步他小声对江见雨说:“本宫此番该谢谢你。”
江见雨浅笑:“微臣今天一句话也不曾有,殿下谢我做什么?”
“你这拿装糊涂当有趣的毛病什么时候才能改?”董思微轻哼,翻过一个白眼:“安排本宫与那位整天臭着脸的刑部侍郎会面长谈,你是怎么想到的?”
“良禽择木而栖。蒋大人是聪明人,您与三殿下各自的为人他看在眼里;三殿下和梅丞相的私交他心里清楚。这回三殿下又亲手将马琦送到他手里,意在向殿下示忠示弱。此人是亲是疏,殿下不会不明白,微臣又何需多言?”
董思微呼出一口热气,白雾混着雪花在黄昏的微光里消散。他略一沉吟,道:“是亲是疏我自是有数,可他是梅相国的学生,就像怀雅与七皇叔那样。我怎敢轻易相信他?”
“若他真是三殿下的人,又怎会与殿下谈起青炎的事、禾州的事、公主的事?”江见雨仰头看着纷飞的大朵雪花,“末了的嘱咐殿下该是听清了吧——人总有不得已之处。他身在庙堂,又师承梅月影,不好像微臣和怀雅一般与殿下交游过密。只好托人带了信函给我,希望私见殿下,恰逢马琦一事,这便安排了下来。”
董思微点头:“假如真是这样,此人日后可委以大任。不过考量他还需假以时日。”
“三殿下那边暂时不会有大的动静,殿下大可慢慢等候。”
在冷冷清清的街上又走了一会,江见雨仿佛突然想起什么事来,步子倏地定住。董思微皱眉问道:“怎么了?”
“殿下恕罪,微臣忘了一件本该在早上就要去做的事。”说罢收了伞,也不待太子回答,在雪中径自向北一路跑去。
“你去哪?”
“绽石门。”风雪中的声音听不真切,董思微想了一会才想明白他说的是绽石门,心里纳闷,却也无心细究,一面想着蒋清寒的事一面往宫中去了。
绽石门前空无一人,风雪掩埋了大半条官道,只留下细细的一道沙石从积雪里裸露出来。枯枝萧索,黄叶飘零。
青衣人没有打伞,在门前的雪中久久伫立,像是在等候什么人。而直到京城里华灯初上,城门半闭,那等待之人也不曾到来。城门官劝他早些回去,他微微点了头,踏着积雪又向城里去了,余一声似有若无的叹息,很快消散在风里。
第二天早晨他在静思阁前静读,那个身穿紫色狐裘的身影捧着个小巧的暖炉在他跟前一闪而过,却不打招呼就匆匆走了,紧接着便是一个深深的回眸。他确信她看见了自己,也确信她是故意拂袖而去不作停留——他从那回眸中分明看见了一抹幽怨。他本想追上去解释,却最终作罢,苦笑着摇了摇头。
“我见你看书也没心思,还在想蒋清寒的事?”太子从静思阁走了出来,问道:“对了见雨,你昨天去绽石门干什么?”
江见雨合上书:“本想去接一位故人,却没能等到。”
“咳,”太子广袖一挥,“我当什么大事呢。大不了跟你那位故人赔个不是,不必太往心里去。这些天难得太平,七皇叔府上的歌女又得了新曲子,等着咱们去听呢,赶紧放下书跟我上锦湖苑去。”
江见雨笑着应了,目光从远处那抹紫色上收了回来。心里却道若真是能赔个不是也好,那人却连见也不愿见他。说到底是自己忘了这回事,又能怨得了谁?只好等她心里的气慢慢消了再说。
“转眼又是一年,去年上元节咱们还溜出去玩呢,记不记得?今年得了父皇的恩准,不用再给徐太傅下药了,哈哈哈……”太子清朗的笑声在长廊里一路回响,引得宫人们纷纷侧目。他却毫无知觉,高声谈笑着往锦湖苑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