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几日,大军进入滑州,郑滑节度使刘知远、滑州守将张万迪率众出城相迎,向石重贵、石重信介绍战况,言滑州城小,无法容下二十万大军。石重贵遂决定大军在城外扎营,修整一晚,明日开战,攻取邺都。
次日天明,石重贵聚将议事。一番讨论之后,在监军石重信的强烈推荐下,决定派遣辅国将军张从宾率本部人马三万为先锋,进攻邺都,石重贵自率主力以为后援。
你道这张从宾何许人也?张从宾乃张颢之子。张灏者,正一教第二十代教主张谌之弟,正一教现任教主张秉一之叔也,三十年前,为江南第一高手,也是当年武林中响当当的人物。这张灏当年与其兄张谌争教主之位不成,一气之下,离开龙虎山,闯荡江湖。时值天下大乱,江南群雄纷争,张灏凭借一身卓绝的武功,招揽了不少英雄,占据洪州、吉州、信州等数个州郡,称雄一时,与当时最大的割据势力杨行密分庭抗礼。后来,在一次战争中,张灏被杨行密手下第一高手徐知诰的玄光神掌击败,重伤而死,所建立的基业也土崩瓦解。当时只有十三岁的张从宾,被正一教教主张谌救上龙虎山,秘密收养。张从宾长大后,勤练武功,立誓要为父亲报仇,然正一教一向醉心修道,远离纷争,自是不能容忍他这种想法。张谌羽化后,现任教主张秉一怕其生事,招惹南吴朝廷,连累正一教,便找了些事由,逼其离开龙虎山。张从宾下山之后,投靠当时天下第一高手李存勖,想借其力量灭掉南吴,杀死徐知诰。不料李存勖会打天下,却不善治天下,称帝之后,宠幸伶人,重用宦官,兵变被杀。张从宾梦想落空,只好蛰伏待机,先后又追随李嗣源、李从厚、李从珂,然这几位皇帝资质平平,无雄才伟略,张从宾几番进言,劝朝廷攻打南吴,都没动静。石敬瑭建立大晋后,他又改投石敬瑭,可是石敬瑭一心想完成石家祖训,也无意开疆拓土。张从宾认为楚王石重信最有可能继承皇位,于是又依附楚王。总之,张从宾苦心孤诣,却天不遂人愿,直至今日。
张从宾奉兵马大元帅石重贵之将令,率军来至邺都城下,见城中守备森严,心中惶惶,命人叫阵。不一会儿,范廷光来至城头,大声道:“从宾老弟,别来无恙?”
张从宾道:“范廷光,你枉顾圣恩,率众作乱。今本将军奉旨讨逆,还不开城来降,否则,张某一声令下,定叫你等玉石俱焚,死无葬身之地。”
范廷光道:“张将军,石敬瑭弑君窃国,称臣异族,为世人所不齿,你又何故为他卖命。”
张从宾道:“向来天下,有能者居之。李从珂昏庸无能,我大晋皇帝不过是顺天命,应人心耳。更何况,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乃为臣本分,何来卖命之说。”
范廷光哈哈大笑,许久乃止,道:“好一个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张将军,当年你投靠庄宗,寄身明宗,追随慜宗,请问你食的是谁的禄?该忠谁的事?”
张从宾一时语塞。
范廷光缓和语气,诚恳道:“张将军,我知你并非多变之人,你忍辱负重,蛰伏多年,实有感人之由。你若听我一言,我保证助你得偿所愿。”
张从宾一听,知他话中有话,心道,难道他知道我的真实身份?
范廷光见张从宾表情有异,知他心有所动,便飞身至张从宾马前,小声道:“张将军,此处不是说话之处,今夜亥时,我在此等你。”说完又飞身上城,大声道:“张将军,你我曾同朝为臣,即使相战,也应讲究先礼后兵,今日你暂且退兵,明日我们大战一场。”
张从宾心想,自己隐忍谋划多年,至今仍一事无成,范廷光所言,虽不能全信,倒也不妨一听。于是下令退兵十里,安营扎寨。
当晚亥时,张从宾如约而至,范廷光为表示诚意,在护城河边,设立一小帐,独自一人,站在帐口,早已等候多时。范廷光道:“从宾老弟,我知道你一定会来。”
二人进入帐中坐下,张从宾道:“范兄,特殊时刻,我们还是开门见山,今日战前所言,是何意思?”
范廷光道:“从宾老弟,恕我冒昧问一句,你隐忍十数年,是为了报父仇吧?”
张从宾道:“你,你是怎么知道的?”
范廷光道:“我知道的,远比这多。三十年前,你父亲张灏,武功盖世,称雄江南,然被南吴大元帅徐知诰所杀,你投靠先帝,就是想借助朝廷大军,攻灭南吴,杀死徐知诰。我说的不错吧?”
张从宾叹道:“不错,可惜我经营多年,仍一事无成,我愧为人子啊。”
范廷光道:“从宾老弟,孝心可嘉,感天动地。俗语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可是三十年,就不能说不晚了。如果仇人已死,你找何人报仇去?时不我待呀。”
张从宾道:“范兄所言极是,然徐知诰武功极高,权势极大,想要杀他报仇,谈何容易?”
范廷光道:“若是以一人之力,自是难上加难,如果以一国之力,就容易多了。”
张从宾道:“范兄此言是什么意思?”
范廷光道:“只要你能助我恢复大唐,我保证以举国之力,助你报仇。”
张从宾道:“恕我直言,范兄军势虽强,然只一隅之兵,想要灭掉大晋,怕是痴心妄想。更何况齐王石重贵如今已领兵二十万,驻扎滑州,不日就能攻下邺都,到时魏州只怕也难保。”
范廷光笑道:“从宾老弟所言不错,凭我一个节度使,自是不能,但是你若见到另一人,相信你就不会这么说了。”
张从宾问道:“何人?”
范廷光笑而不答,走出帐外,转身向城上兵士挥了挥手。不一会儿,城门大开,走出一个人来,身着斗篷,面不可见。那人进至帐内,走至范廷光、张从宾跟前,范廷光忙行礼道:“参见雍王殿下。”
张从宾大惊道:“谁?壅王!”
那人取下头上斗篷,露出真容,张从宾借着火光,仔细端详,正是后唐末帝李从珂次子、壅王李重美。惊道:“壅王殿下,你不是在玄武楼中……”
李重美道:“本王不是在玄武楼中自焚而死么,怎么复活了,你是想说这个吧。”
张从宾道:“正是。”
李重美道:“实不相瞒,去年洛阳城破前夕,先帝派人秘密送我出城,玄武楼中之李重美,乃替身也。这些日子,本王一直藏身于岳丈家中,与岳丈谋划,伺机复国报仇。”李重美口中的岳丈,即是范廷光。当年李从珂在位之时,曾将范廷光之独女范若兰指婚给李重美,这一点,张从宾是知道的。但此事突然,他一时难以相信。
范廷光见张从宾不信,便道:“从宾老弟,你不是奇怪我怎么知道你的身世秘密和复仇大计的么,就是壅王殿下告诉我的。”
张从宾始半信半疑,道:“壅王遇难,天下皆知。非是张某不相信,实在是此事非同小可。”
范廷光道:“从宾老弟,你如何才能相信?”
张从宾道:“除非能拿出传国玉玺,张某才相信这位是真正的壅王殿下。”
范廷光道:“这……”为难地看向李重美。
李重美笑道:“想要见传国玉玺又有何难?”说着,从怀中拿出一个印信,张从宾定睛一看,见其方圆四寸,璀璨发光,上纽交五龙,下篆刻八字:“受命于天,既寿永昌。”正是天下至宝,传国玉玺。
张从宾慌忙跪下,恭敬道:“臣张从宾拜见壅王殿下。”
李重美收起传国玉玺,道:“张将军,无需多礼,请起。刚才岳丈所言,你意下如何?”
张从宾站起来,道:“壅王殿下,宅心仁厚,威望卓著,又有传国玉玺,可谓天命所归。只要殿下振臂一呼,天下英雄必将群起响应,恢复先帝基业,将指日可待。”
范廷光道:“说得好,从宾老弟,只要你弃暗投明,反正壅王殿下,待功成之日,我们保证以举国之力,助你报仇。”
张从宾沉思片刻,看着李重美道:“殿下,此言可当真?”
李重美道:“张将军,实不相瞒,本王起事,就是为了报仇,你隐忍多年,也是为了报仇。说到底,我们是一样的人。本王对你的一片孝心,感同身受,衷心敬佩。在此,我以先帝和传国玉玺的名义郑重起誓,一旦复国,必将以举国之力,攻伐南吴,助你复仇。”
张从宾一听,激动道:“谢壅王殿下,需要我做什么,请殿下吩咐。”
李重美向范廷光使了个眼色,范廷光会意,道:“从宾老弟,如今石重贵率领大军,攻伐邺都。当务之急,是要击退石重贵。”
张从宾道:“范兄所言不错,只是石重贵武功高强,颇有谋略,又有大军二十万,想要击败他,并非易事。”
范廷光道:“之前当然不易,如今有了从宾老弟,就不难了。”
张从宾道:“范兄有何妙计?”
范廷光道:“明日你率军攻城,我军假装不敌。你进城之后,派人向石重贵告捷,让他率军入城,而同时我们在城中设好埋伏,如此石重贵岂能不败。”
张从宾道:“妙计,妙计。”
三人于是就计策的攻城、埋伏等各个细节,商议良久,直至子夜时分,一切商定,张从宾才向李重美行礼告别,回到营寨。
第二日,张从宾率军攻城,虽然事前有约定,然样子总是要做的,直至中午时分,才攻占邺都。进至城来,便依计派人前往中军大帐向石重贵报告。
大晋兵马大元帅石重贵得知邺都已经攻下,半信半疑。心道,邺都城高墙厚,驻有守军六万,天雄军骁勇善战,又有范廷光亲自把守,怎会如此轻易被攻下。昨日我得到军中密报,张从宾和范廷光在城下眉来眼去,难道这捷报中有诈?于是派斥候前去打探情况。
监军石重信可不这么想,张从宾是他的人,又是他亲自推荐为先锋的,如今攻下邺都,立下头功,他脸上自然与有荣焉。得到捷报,十分得意,当下就催促石重贵率主力入城。石重贵为防万一,向石重信说出心中疑惑。可石重信素不知兵,又向来与石重贵多有龃龉、意见不合,哪里听得进去。刚好此时,斥候来报,说邺都确实已经被张将军攻下。石重贵无言以对,遂不得不同意石重信的主张,移军邺都,但为了谨慎起见,他兵分两路,让石重信、镇国将军杨光远率一半先行前往,自己则率另一半随后。
当日黄昏时分,石重信率军来至邺都城下,见城门大开,张从宾立在护城河桥上,列队迎接,石重信神气十足,率军入城,路过张从宾身边时,既不下马,也不停留。张从宾见军队中并无石重贵,跟在石重信马后问道:“怎么不见大元帅?”
石重信冷冷道:“齐王明天进城。”
张从宾一愣,立即派人前去将此情况报告壅王李重美。
李重美得知情况有变,忙派人前去打探石重贵大军现在何处。深夜,范廷光来报,说石重贵还在滑州城下扎寨。李重美知石重贵当晚不可能进城,感慨道:“取法乎上,仅得其中;取法乎中,仅得其下。真是人算不如天算,算他石重贵命大,传令子时三刻,立即动手。”
范廷光道:“殿下,为何不等明天石重贵进城之后再行下手,如此可毕其功于一役,岂不是更好。”
李重美道:“夜长梦多。歼灭数万大军,即使有埋伏,也不是易事,只有趁其刚进城,得意忘形、立足未稳之时攻之,才有必胜的把握。明日一早,他们势必布防城中各处,到时我军埋伏机密,定会泄露,如此我们将功亏一篑,不仅灭不了石重信,只怕会白白地丢掉一座邺都城。”
范廷光道:“殿下英明,我这就去传令。”
李重美道:“慢着。”
范廷光道:“殿下还有何吩咐?”
李重美道:“攻击一起,滑州的石重信定会率军来救,到时滑州城中必然空虚。待城中平定之后,随即命张从宾率本部人马,从西门出,攻占滑州。”
范廷光道:“妙计,殿下用兵,真是神鬼莫测。”
李重美道:“去传令吧。”
范廷光遂退出,传令各将领,同时派人密告张从宾。
子时三刻一至,六万天雄军和三万张从宾人马从四面八方,杀向晋军驻地。当时绝大多数士兵皆在熟睡中,哪来得及反抗,有的在梦中成了刀下之鬼,有的在床上成了投降俘虏,不到两个时辰,除了五千楚王的亲兵外,八九万大军便已平定。
石重信在睡梦中被喊杀声惊醒,以为是天雄军反攻,吓得浑身哆嗦。在亲兵卫队的护卫下,来至帐外,见营中大乱,火光冲天,到处都是天雄军,始知中计,捶胸顿足,深悔不听石重贵之言。时杨光远在侧,道:“王爷,事发突然,叛军势大,应早请援兵。”
石重信此时六神无主,喝道:“那你还不快去。”
杨光远领命,大喜。原来,他深知大军已处绝地,若不早脱身,必死无疑,于是以去请援兵为由,行逃跑之事。杨光远退出,在数百卫士的拼死掩护下,终于逃得城去。心想石重贵身在滑州,相隔五六十里,远水岂能救近火,自己另有他志,还是保命要紧,于是转身北去,后来他投降契丹,又惹出诸多是非,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却说石重贵自石重信率军进城后,一直心中不安,直至深夜,见派去监视邺都动静的斥候未有急报,才安心就寝。然刚刚躺下不久,就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冯蒙入帐报告,说邺都城内火光冲天,杀声四起,石重信中计了。石重贵大叫不好,速要发兵救援,却听冯蒙道:“王爷且慢,此次石重信不听王爷之言,中人奸计,是自取灭亡,却是天助王爷,王爷岂能辜负上天的安排。”
石重贵道:“你的意思是,不发兵救援,借刀杀人。”
冯蒙道:“不错,王爷不是一直想找机会除掉楚王么,这可是天赐良机啊。”
石重贵道:“话虽不错,可是城中有我八九万的将士啊,怎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去死。再说,大军监军、堂堂楚王死于敌军之手,叫我这个大元帅到时如何向皇帝交代?”
冯蒙道:“王爷,滑州去邺都五十余里,此时发兵,大军再快,也只能明天上午到达,那时只怕那些将士的血都流干了,到了也于事无补。至于向皇帝交代,只要元帅和郑滑节度使刘知远联名上表,说明事情原委,皇帝知道了,又如何怪得了王爷。”
石重贵沉思片刻,道:“石重信死有余辜,可惜了那些将士,传命,立刻出兵,相救楚王。”
冯蒙道:“王爷,你这是……”
石重贵道:“正是救不了,更要发兵,以堵小人之口。快去通知刘知远,叫他和本元帅共领大军,火速救援。”
冯蒙一怔,道:“王爷高明。”
却说石重信在几千亲兵的护卫下,且战且退,想要突出重围,然城门紧闭,大军围攻,又如何出围得了。天雄军万箭齐发,没过一会儿,几千亲兵就只剩下几十人了。范廷光命令石重信投降,石重信见大势已去,便掷剑于地,放弃抵抗。只有亲兵卫队队长石敢当誓死不降,率领剩下的几十人坚持战斗,然片刻之间,那几十人也随即战死,石敢当自己也身中数箭,被范廷光一掌震死,至死不倒。
李重美见大局已定,命令将士停止进攻,和范廷光等亲信来至石重信前。石重信与李重美是表兄弟,自然认得,见到李重美,大惊,道:“你是李重美?你没死?”
李重美道:“大仇未报,本王岂敢死。表哥,别来无恙?”
石重信道:“传国玉玺在你身上?”
李重美冷笑道:“你是不怕死,还是不知死,都什么时候了,还惦记传国玉玺,是不是石敬瑭的白板皇帝做得心虚,不如叫他把皇帝之位还给我?”
石重信道:“表弟,你若能把传国玉玺给我,我保证家父会把皇帝之位还给你。”
李重美一听,哈哈大笑,随即怒道:“你以为本王是三岁孩童,可欺么?”
其实石重信这句话说得极为诚恳,也有一定的可行性,毕竟石敬瑭志不在皇位,而是希望获得祖传灵石,激发石家血脉,唤醒黄麟元神,修炼成神。李重美虽知传国玉玺有一种神奇的力量,却不知道它和石家的关系,自然以为石重信在信口开河、谎言欺骗。不只是李重美,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断然不会相信石重信的这句话。
石重信道:“表弟,我说的是真的,我保证。”
李重美哪里听得进去,怒道:“皇帝之位还给我,那我父皇、母后、一家几百口的性命呢,能不能还给我?”
石重信无言以对。
一旁的范廷光道:“殿下,杀了他,为先帝报仇。”
李重美道:“不急,留着他还有用。”
遂命人将石重信关押,派重兵看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