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云泽发现了夏云依面露疑惑之色,只得暂时停下方才的话头,皱着眉头解释道:“这个李鑫,他是朝廷户部员外郎李远中之子,为人很是嚣张跋扈。先前三弟和他交情不错,后来因为那个小妾的事儿,两人接连闹了好些不愉快,三弟那些伤,就是李鑫那家伙的小厮打的。我和大哥也劝过,无奈三弟硬着头皮不肯听,非得一意孤行……唉,总之这事很复杂。”说到此处,他连连叹气,语毕,便摇着头走了,挺拔的身影逐渐消失在了门口的逆光处。
看来,柳云睿果然在外面看上了一个女人。但是这个女人也太过特殊了,她不仅是别人抛弃的小妾,同时还刚生了孩子……从那锅鲫鱼汤中,就可以窥出一二。
浣月见柳云泽已走,自己便蹭了进来,端进来一大盆热气腾腾的洗脚水。浣月走过来,手里拿着一条毛巾。
夏云依洗漱完毕之后,便盖上被子坐在被窝里,看着浣月将帷帐合上,听着她俩的脚步声逐渐远去。不知为何,她却是一丝困意都无,托了腮瞪大眼睛,脑海里不时地闪过柳云睿柳云睿的事情。
很早就起床了,夏云依只觉最近几乎没什么事务,待在府中甚是无聊。她穿好衣衫,洗漱完毕之后,伸手推开了窗,任由煦暖的阳光照耀进来。做好这一切之后,她就带着浣月前往前院的大厅,去了之后,只见柳云轩身着一身天青色衫子,容颜清隽,面无表情的在那儿吩咐婢女布菜。柳云泽已经今日要前往外城采办物资,一大早就起床赶路去了。柳云睿坐在柳云轩身旁,显然还是一副没睡醒的模样,时不时的揉着眼睛,眼角眉梢之间疲惫之态尽显。
“坐罢”柳云轩看了一眼夏云依,伸手递过一双竹筷。
夏云依接过,忍不住抬眼多看了一下柳云睿,目光闪现出复杂之意。
柳云轩顺着夏云依的目光望过去,将清冷的视线停留在那个面露倔强凝定之色的少年之上,眉心微蹙:“二弟这些日子不在家,我马上要动身去前往柳清居各大饭庄看看生意,家里就只剩了你。你俩老老实实待在家里,不要去惹什么乱子。”
柳云睿没什么精神头的“嗯”了一声,道:“是,大哥放心罢。”
他只顾闷闷的埋头吃饭,一句多余的话都懒得吭。柳云轩当时吩咐人布菜之时,就已经不动声色的将那锅热气腾腾的汤特意摆放在柳云睿面前。此时见他舀了好几大勺汤就着米饭吃了,营养也补充到了,心头不由得宽慰了些许,便悄无声息的挪移了目光。
一时无话。
天色还早,太阳仅仅在天边露了个头儿,但是街面上显然已经是热闹起来了。却说这京都辖三府,青城、望城和遂城。三者之间,青城府为最大,不仅皇城建在此处,而且这里人口最多、交流往来最便利。
夏云依出了府,心情甚爽,看什么都新鲜。她正准备去各家各店好好逛一逛,结果柳云睿却是一脸着急之色,似乎是想催又不敢催,就那么一脸不干不脆的站着。
夏云依敏锐的发现了他脸色的变化,于是便乖乖巧巧的拉了拉他的衣袖,点了下头。
柳云睿这才松了口气,结结巴巴的道:“云依,我马上要去给……给她家劈柴去,你……你要不要同我一道?”
夏云依自然懂了他口中的“她”指的是谁,她把手里拎着的东西一股脑的全部塞给了浣月,让她先回家去。然后,自己就亦步亦趋的跟着柳云睿,去了那个神秘女子的家里。
——那女子,正是李鑫被休弃的小妾,也是柳云睿看上的女人。
她家位于青城东头城郊平安村,背靠后山,这里民风淳朴,良田密布。
走入平安村,只见那村头有几座断壁残垣,石阶残破,老井临枯,不知道是哪个年代留下来的。有几个婆子婶子结伴下地,一见柳云睿,顿时笑着打招呼道:“温家表兄弟,这么早就来了啊?”
“是啊,”柳云睿颇为熟稔的道,“婶子们也早啊。”
那帮女人们笑呵呵的一边闲聊一边走远了。这里夏云依倒是心念一动,温家?这约莫就是那女子家的姓氏了罢。柳云睿谎称自己是那女子家的表亲,如此一往来便显光明正大,倒果真少了好些闲言碎语。看来,柳云睿的心思倒还真是粗中有细。
去了之后,方发现那人不在,家里只有一个年长的女人,约莫是那女子的娘。她面容依稀可见年轻时的清秀温婉,却是形容憔悴,头发竟已花白。顶多年逾四十,然而却是好像过了知天命之年一般,很是显老。她眼神不好,手里捏着针,凑了好近却还是穿不进去。听到动静,她抬起眼,看到迎面走来的柳云睿之时,面色明显变了变。她吃力的站起身,亲切的伸手招呼道:“柳家三少爷,你来了罢?!快坐,快坐!”
“温婶子,”柳云睿似乎早已和此人相熟,忙走过去一把将她搀住,既关切又有些无奈的道,“我已经说过很多次,直接唤我云睿就好。”
夏云依在一旁默不作声,却是看得稀罕。她有礼貌的冲那女人一点头,算是打过了招呼。
那温婶子看了一眼夏云依,发现并不认得,于是便看向柳云睿问道:“这位是?”
柳云睿微微一笑,忙开口解释道:“温婶子,这是我嫂子,夏云依。”
温婶子显然对柳家人印象都很好,于是便亲昵的拉住了她的手道:“原来是夏姑娘!看这长得水灵灵的,一看就是个美人胚子!可比我家明月强多了……自你温大伯走后,明月便疏于管教,做事我行我素,惹下这等麻烦事儿……唉……”说到此处,她眸子一灰,忍不住掉下泪来。
这“温明月”,应该就是那个被李鑫抛弃的小妾了。此时她却并不在屋,不知道去哪儿了。夏云依从她的话语之间得出了一些信息,心下不由的微微叹息。这温家,明显也是个穷困潦倒之家。母亲年迈疲累,女儿沦为花花公子抛弃的小妾,处处透出一股令人心悸的心酸不幸来。
柳云睿见她提起了明月,目光顿时柔和了些许,开口劝道:“婶子不可这么说,明月也是个好姑娘,只不过遇人不淑罢了……婶子放心,以后我会保护明月的,别人应该也不会再来闹事了罢。这家里的活计,我也会多多帮着明月分担,使得她能安心的去城里卖花……”
夏云依心下这才了然,不由得愈发同情起这对母女来。她从温婶子手里拿过绣花针,帮其穿针引线之后,复又将针还了过去。
温婶子听了柳云睿的劝慰之后,心头的郁结明显消了许多,又见夏云依帮自己穿针,忙伸出手接过:“夏姑娘,真是劳烦你了。年纪轻轻的这般懂事,唉,真让人羡慕啊!”
柳云睿回过头道:“婶子,我去后山砍柴,待会儿再来陪您可好?”
温婶子忙道:“真是麻烦云睿了……”
“没事儿,”柳云睿爽朗道,“那婶子就先坐在这儿,我和妹子先出去。”
“嗯,去罢。”温婶子目送着他俩走出门槛,复又低下头去,开始纳鞋垫。
温婶子看着夏云依,面色慈祥和蔼,随即又擦了一条小板凳给夏云依坐。
夏云依并未推辞,只是大大方方的坐了下去,目光扫过一旁的几个大筐子,不由得惊得目瞪口呆。
——这,这,这……这几个大筐子里面,装得全是满当当的绳结!这些绳结都是用廉制细线打成绾好,垒了一大堆,约莫有半个人高,大致有几千个!
这是什么情况?夏云依看向温婶子,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
温婶子看出了她的疑惑,轻声的开口道:“这里头一共是六千一百二十一个绳结……这是我一共花了约莫十七年的时间积攒下来的……”
六千多个绳结?!这么多之物,却是……却是一个人穷尽这么些年的漫长时间一点一点绾好积攒下来的……等等!——温婶子怎么会对这筐子里头的绳结个数记得这么清楚?难道她经常拿出来数么?
“六千一百二十一……”温婶子声音幽幽,似包含了无尽难言的情绪在内,仔细一听,却又什么都没有,目光透的是看淡悲欢之后的寂然,“这个数字,也是你温伯父离开家的天数……”
夏云依吃惊不小,等着她开口。
“那一年,大齐和倭国发生了战事,前线吃紧,朝廷大肆征兵。好多人托儿带口,纷纷逃离青城。你温伯父他就这么被官差捉了去,上了前线,直到现在都没有一丝一毫的音讯……”温婶子依旧是那副平静的语调,仿佛在说着别人的故事,“自他走后,我就开始一个人独立过活,明月还小,天天哭着喊着要爹爹……我拼命干活补贴家用,做长工、纳鞋垫、卖风筝,几乎是什么都干。我每天回家都要打个绳结,然后将它放在大筐子里,计算着你温伯父离家的日子……”说到此处,她的眼圈儿不由得红了,隐约有泪意翻涌在眼眶里,她却硬是咬着牙没让一滴流下。
夏云依浑身一颤,眼睛一下子睁得老大。她难以想象,甚至从来没想过,有一个女人,为了记住丈夫离家的天数,居然采取了这么一个办法!从头至尾,温婶子都没有说过一句思念温伯父的话,但是她身旁的那几个沉甸甸大筐子,却是已经表明了一切!
夏云依眼睛潮了,伸出手死死地攥紧自己衣衫的一角,几乎要将那个地方掐出个褶皱来。
温婶子摸了摸夏云依的头,温声道:“我每天最开心的时候,就是数绳结的时候……这会让我觉得,你温伯父他离回家不远了……”
夏云依面色一凝,想起轩辕清冷,心头像是被什么揪住了一般,无论如何都分拆不开。她站起身,就听到院外传来柳云睿的声音:“温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