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爷看着那女子,已忘了哭。
夏云依却没看他,视线落在地上。地上有个荷包,上面有只蜜蜂。
她皱了下眉,掏出个小竹筒,拔开塞子。
顿时,幽香阵阵。蜜蜂又飞起来,徘徊几圈,钻进竹筒去了。
夏云依捡起荷包,环顾屋内,最终,目光落在胡爷脸上:“那个孩子呢?”
孩子?胡爷一呆,忽然悟了,跳起来大叫:“你就是他姐姐?”
“什么?”少女蹙眉,又重复一遍,“我是问你,拿这荷包的孩子。”
“我知道!”胡爷头上冒火,大喊大叫,“我知道!你是他姐姐!”
夏云依看着他,像看个疯子。
“荷包是一个男孩给你的?”
“对!就是你弟弟!”
“那个男孩去哪了?”
“谁知小兔崽子去哪了!他敢暗算本大爷,该死,该死!你是他姐姐,你要替他抵罪!”
胡爷发着狠,最后一句,几乎是吼出来的。因为,夏云依已经走了。
夏云依走在街头,心中叹气。
那孩子太刁钻了。不消说,方才又是他的手笔。还说是她弟弟,如果她有这种弟弟,怕要头疼死了。
本欲找那孩子,却只寻回荷包。也罢,她已打算另觅线索。那男孩如此狡狯,他说的话,也未必可信。
江湖中人多的是,想找总能遇上。
她看看天色。走寻大半日,暮霭渐沉。还是先找一处落脚,有些事,急切不得,急也没用。余晖中,路人稀疏。她沿街而行,寻找客栈。
“站住!”后面传来喊声。
她没在意,继续走。自己甫入此地,街头闲事,料也与她无关。
“站住!休想逃!”喊声更近。
她忽觉有些不对。
稀少几个行人,此时都停了步,纷纷望向后面,旋即,又都盯住她看,一脸好奇,夏云依只得停下。
稍一停,后面便赶到了。竟有五六个人,呼呼啦啦,将她围在中心。夏云依不禁愕然。
来人服色一样,气势汹汹,不是普通百姓,倒像官府的衙差。
“你,跟我们去府衙。”当间一人指着她,开口了。果然是群衙差。
她蹙眉,有些莫名奇妙。
“几位官爷,我才到此地,尚不足一日,未知有何差错?”她淡淡回话,心里却在苦笑。今年许是犯了太岁,不管走到哪里,都有霉运上身。
“你纵弟害人!不是主犯,也是帮凶!”旁边有人出声,却不是那些衙差。
她回头一瞧,明白了。
胡爷喘着气,堪堪赶到。脸仍像个烂茄子,青红紫皂地发肿,鼻下有块淤血,黑乎乎连到嘴边,像啃了个狗吃|屎。
胡爷抹抹嘴,盯着被围的少女,狠狠发笑。
不错,长得不错。不枉他伤成这样,还一气奔到府衙,去找姐夫帮忙。
胡大爷何等身份!被个小鬼戏耍,落到如此狼狈,让他怎么咽得下这口气?!他倒了霉,就要有人赔!管这少女是否那小鬼的姐姐,反正,他就要她赔!
“怎么?你敢违抗官府?!”衙差见她不动,口气越凶。
“差爷言重了。”于是,夏云依垂眸敛神,“民女不敢。”
“哼!谅你也不敢,跟我们走!”
府衙威严肃穆。王大人堂上一坐,越显猥琐。
夏云依瞧着那身官服,奇怪是用什么料子做的,已经绷成那样,竟然还没撑破。
“堂下之人,报上名来。”王大人开腔了,两腮的肉一颤一颤。
“民女……袁青。”她略沉吟,诌了个假名。
夏云依这个名字,先涉谋逆大罪,后有金牌照护,在舜香国已震动朝野,万一风传至此,恐添不必要的麻烦。身处别国,还是小心为好。
“大胆刁民,你可知罪?”
“民女不曾犯罪。”
“混帐!你纵弟为恶,祸害良民,还不认罪?!”
良民?她瞥向一旁。
旁边,胡爷正盯着她,笑得得意。
她几不可见地冷笑了下,那个男孩虽然顽劣,却非恶徒之流。会下手如此,必定事出有因,这个‘良民’的原因。
“大人,民女是个孤儿,没有弟弟。甫到帝都不足一日,纵弟为恶的罪名,民女不敢承担。”
“混帐!首告之人在此,还想抵赖?!”王大人一拍案,冲胡爷挤眼。
“大人,她狡辩!”胡爷当即配合,“那小子说得清楚,荷包是他姐姐的。”
“袁青,荷包可是你的?”
“是。”
“那你还不认罪!”
“荷包是那孩子偷的,我一路寻找,才到破屋。”
“妄图脱罪,狡辩之辞!”王大人似乎恼了。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她很想这样说,但沉默了下,却低头道:“民女愿听大人裁夺。”
长睫微垂,掩去她眸中光芒。
此刻的情形,已十分明白,尤其是胡爷看她的眼神。她决定,速战速决。官府对抗不得,但要对付那个‘良民’,办法有的是。到时候,一切都好说了。
“嗯,算你懂事。”王大人满意了,点着头,“堂下听判,民女袁青,纵弟为恶,祸害首告人胡为。其罪难恕,现将袁青判予胡府为婢……”
“大人——大人——”
堂判未落,外面冲进个人。
哪个没规矩的?!王大人火了,正要发作。
“大人,郑国公府上来人了!”
兜头一盆水。王大人的火儿还没发出,即告熄灭。他腾地跳起,胡乱理着官服:“在哪?在哪?你没弄错?”
郑国公,当朝砥柱,先帝赐爵,门生遍布朝野。
这等人物来他小小府衙,就像皇帝要去街头喝茶,不可能!虽然,只是府上来人,但他仍旧不敢相信。
他还在犹疑,又有几人进来。
那个装束,他认得,是郑国公府中护卫。
王大人忙奔下来,迎上去:“下官耽于公务,有失迎迓,海涵,海涵。”
上座空了,堂判停了,大人丢了公务,径自会客去了。
夏云依还跪于堂下,望着空空座椅,起也不是,不起也不是,无奈地被晾在一边。身后传来官场寒暄,她没回头,也懒得听。
目光垂于地面,她心内苦笑,这时节里,地上已有点凉了。地上凉了,头顶却忽然一暖。暖意温柔,顺着发丝滑落,抚上她的脸颊。
她遽然抬头。
“娘子——”
眼前一晃,有抹素影罩下来。还没等她看清,温暖已紧紧包围。吐息拂过耳畔,那声音带点委屈,柔柔地,尽是眷恋:“娘子,我找你好久。我知道,你生气,不想理我。可我好想你……”
夏云依呆住。
“谁是你娘子!”夏云依努力板起脸,却声音发颤。
“娘子,你别生气。是我不好,我再不敢了。”温暖紧贴她的颈项,蹭了又蹭。那声音喃喃,忽然压低,低似耳语,“娘子,你我身陷至此,半步踏错,在劫难逃。”
夏云依一凛,僵住不语。
僵住的,不止她一个。
王大人目瞪口呆。看看那陌生少年,又看看几名护卫,他抹了下额角:“几位,这是……”
“这位是郑国公的门客,云先生。”
云先生?王大人吃惊了。
数日前,云漠这个名字,多有风传。据说,此人怀不世之才,却懒于功名,投入郑国公门下,只为当个清客。还据说,郑国公对其极为倚重,言听计从。
传来传去,云漠此人,俨如走出山林,飘然入世的老神仙。
王大人擦了擦眼,这……这么年轻?
愣神中,那少年已站起来,挽着叫袁青的少女,正在瞧他。
王大人忙堆起笑,拱手道:“云先生,久仰久仰。”
“大人客气。”少年也笑了,笑容很淡,还有些懒散。
王大人开始冒汗。有些人,虽无官无职,却开罪不得。
“这位是……尊夫人?”王大人笑得有点虚。他该没听错,方才那声称呼。何况,两个这么亲密。
“我惹娘子生气了,她正恼我呢。”墨言笑嘻嘻,瞧瞧身畔,又将夏云依挽紧些。
王大人抹了下汗。
真是怪人。这事儿算什么佳话么?看他那个神气,非但不觉降格,反似乐在其中。王大人词穷了,只好赔笑。
“娘子恼我,一气走了。我许久都没寻着,今日重逢,真要多谢大人。”墨言笑逐颜开,转眼,又敛了笑,怪道,“对了,我进来之时,见娘子跪在堂下,可是犯了什么错事?”
“没有没有,绝对没有。”王大人答得飞快,像是怕说慢了,会沾上什么霉气。
“那……”
“尊夫人丢了钱袋,后在旁人身上寻回。此事无他,只是例行询问,例行询问。”王大人使劲堆笑,目光游移间,偷瞟少女神色。
“娘子?”
“是……例行吧。”她瞥一眼那张肥脸,淡淡道。
肥脸立刻放松了,像坨僵了许久肥肉,忽然软下来,让人恶心。
“大人,我娘子能走了么?”
“当然当然。”王大人点头如啄米。笑话,这种寸事儿,不走难道留着回味?不但能走,最好快走。
府衙外,暮色已深。
马车静静等候。垂帘一遮,车内轻暖,光线更加昏暗。
夏云依动了动,挪坐一侧,和身边那人拉开距离。她动,他也动,紧跟过来,又挨坐身边。
挪不动了,夏云依垂眸静坐,不看他,也不说话。
“娘子……”昏暗中,语声柔柔,一只手抚上她的脸。
又来了,夏云依不禁气闷。
他是谁?究竟是谁?
气闷变成恼火,她忿忿开口:“墨言,你告诉我,你究竟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