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为立刻噤声,躬身小心地退了出去。房门关闭之前,他瞥见公子的指尖轻叩软椅扶手。陈为垂下眼,掩上门侍立房外,他知道,每当公子要做决断的时候,总会不经意做出这个动作。
桌上散落着几截焚剩的蜡烛,新燃起的烛火柔和明亮。
左边的宣纸薄薄一沓,洁白如雪。右边的宣纸越堆越厚,每张都布满字迹。
夏云依就着烛光,伏案疾书,良久,直起身舒了口气。
什么样的药需要什么火候,推拿什么经络穴位更助康复,是写给陈为的;哪种脉象用哪种药更好,是写给下任医者的。却惟独没有一个字,是写给她的病人。
她看着写好的厚厚一沓叮嘱,忽然想笑。
他说,陈为很啰嗦。没想到,如今她竟也像陈为一样啰嗦,或许,更加啰嗦。
以前没有她在,诊病问药不也一样进行么?
‘因为有了夏姑娘’,看起来,她真的太把这句话当真了呢,像个傻瓜一样,医嘱写得长篇累牍。
很想笑,动动嘴角,却笑不出来。她揉揉眼,怎么觉得眼眶发酸?许是写得太久了吧,一定是的。
还没写字的素笺只剩几张,她慢慢伸出手,拈一张铺在面前。
每个人都留了叮嘱,是不是也该给他留句话呢?她提笔蘸墨,悬着腕却写不下去。这句话,要说什么?
蘸饱的墨从笔尖滴落,在素笺上晕开。
她愣了愣,揉皱丢在一旁,又换一张。笔尖离纸半寸,仍旧落不下去。
浓墨再次滴落,她看着纸上的墨点出神,忽然笑了下。
何必多此一举呢?既已决定不辞而别,何必留书矫情言辞?走便走了,再过月余,换上几次医者,也就像她从未来过一样了。
她再看一眼桌上的医嘱,放下笔,吹熄了蜡烛。
刘家庄一如往常,刘铭焕和容阙已经不知道去哪了,那些仆人仍是精心伺候,只是总感觉多了几分疏离。她闭目苦笑,庸人自扰,是她自己想多了而已。
“夏神医,我给您说啊,我最近火大,不顺心的事儿忒多。我家那个儿媳妇,就是一个……”
听内容,像是来诉苦的。
“儿子衙门当差,也不省力。今天拿贼,明天追凶,我在家里这个担心啊……”
这是个烧柴火的大神,十分健谈,滔滔不绝,话题扯得漫天,“特别是这两天,听说要抓什么红线蜘蛛?儿子天天忙不着家,我这个心啊,提到嗓子……”
她猛睁眼,红线蜘蛛?
“那什么蜘蛛不是好惹的啊,听说是墨家报的官,就因为那些蜘蛛去杀他家表少爷,去墨家里杀人啊……”
她心一抖,呼吸凝滞。
“夏神医?夏神医?”大婶小心招呼。夏神医怎么了?忽然脸色苍白,怪吓人的。
“您是累了吧?不如进去歇歇?”大婶殷勤上前,伸手去扶。
嘭!她刚靠近就被推开,踉跄后退之间,他看见那张苍白面容上流露的惊慌失措。
风飞快掠过脸颊,夏云依一路疾奔,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医馆出来的,回过神的时候,她已经跑在大街上,双脚仿佛不由自己。
终究还是连累了他。那她的不辞而别还有什么意义?
思绪一片空白,她越跑越急,胸口闷堵。
他应该没事,陈为是个高手,和他寸步不离,所以,他一定没事,绝对没事!
熟悉的大门就在前面,她径闯进去,直奔后院。
后院静得吓人,卧房敞着门。她骤然止步,僵立门外,如遭雷击。
血,满地是血。
干涸的血迹暗红发紫,空荡荡的房内一片狼藉。她晃了晃扶住门框,一瞬间不知身在何处。
“墨言——”
她掉头奔向西厢,声音颤抖。
西厢空无一人。
她回身再奔跨院,脚下踉跄。
跨院依旧无人。
“墨言——”
书房没人,花厅没人,轩阁没人,药庐没人……整座别院死寂无声,没有任何动静回应她的呼喊。
“怎么了,怎么了……”她喃喃自语,失魂落魄地走在后院。人呢?人呢?
扑通!脚下虚软,她跌倒在地。紧绷的神经一下断了,她趴在地上,只觉浑身脱力。起不来,也不想起来。
不在了……
已经……不在了么?
周围死寂沉沉,只有风无声掠过。她动也不动,和这片死寂融在一起。
叮叮当当……
细微的响动随风飘来,她蓦地坐起,望向药庐。
紫芝要取走,雪参要取走,很多药材都得取走。果然还是这边的药庐更齐全些,陈为心想。
他收拾一包系好,抬眼间忽地错愕:“夏神医?”
药庐门口的女子面色苍白,裙摆和衣袖都沾了泥土,她却浑然不觉,一副失魂恍惚的样子。
“……他呢?”她用力抓住门框,几次张嘴,终于吐出两个字。颤抖的声音很轻很轻,像是怕太大了就会打破什么。
“公子已经移居城东。”对面的人神情如常,语气如常,“此番歹人来袭,公子虽未受伤,但是惊吓不小,眼见又比前段虚弱。这里已不适合静养,便从别院迁走了。”
迁走了……
原来,只是迁走了。
全副神经陡然松懈,身体一下失去支撑,她靠着门框慢慢滑坐在地,闭上眼露出微笑。
迁走了,这真是她这辈子听到的最美好的三个字,最美好的。
“夏神医……”对面的人又开口了。
她张开眼,只觉满室明媚,微笑道:“什么事?”
“公子遭此劫难,心绪不宁,病情……”
“我跟你回去。”她站起来,拂掉身上的土,“上次我就不该离开,如今我与你同去,继续给你公子医病。”
她说着垂眸笑笑,笑容恬淡:“直到将他医好,完全康复。”
“多谢夏神医。”陈为神色耸动,长揖到地。
城东的别院清幽不足,却多了几分华贵。她站在卧房外,盯着门上的雕花,竟怯于举手敲门。
“夏神医,公子就在里面休息。”陈为低声道。居然不等任何允许,便轻轻推开门,目光示意她进去。
她踌躇了下,跨入门槛。
身后的房门又轻轻掩上,陈为并没进来。她回头看看门口,转而望着眼前的锦绣帷幔,抿了抿嘴。
分开幔帐,她步入内间。
富丽的雕花大床上有一抹月白浅影,静静的,如同静置于锦缎上的澄澈琉璃,安宁柔和。
她深吸气,感觉有水雾漫上眼帘,面前的一切顿时朦胧如幻。
心里没来由地一慌,她几步靠近,急切想去碰触真实,可以令她安心的真实。
“咦?夏姑娘?”床上的人醒了,揉揉眼瞧着她,一脸欢欣,“你果然回来了?我就知道,夏姑娘是心善的人,一定不会不理我。”
她探出的手僵在半空,眼看那人牵住她的袖角,开心得像寻回亲人的孩子。
“嗯,不会不理你。”她点点头,坐到床边。
他又虚弱了,脸色越发苍白,眼下一抹浅浅的青色,连唇间的淡粉也快褪去。她离开前,分明不是这样的。
“你别乱动。”她拉下衣袖上那只手,轻轻放好,“我给你诊脉。”
“好。”他笑眯眯,像个乖孩子。
他的确没受别的损害,脉象较之以前,隐现出七情之伤的迹象。可是……
她蹙眉。
陈为说他受了惊吓,可是,突遭惊吓者大多心气逆乱,而今他心脉无异,脾肺却大不如往。过思则伤脾,如今他肺气不畅,脾气郁结,倒像是忧思纠缠的征兆。
忧思?她盯着他,忽然问:“你最近在想什么?”
“啊?”他莫名,愣愣瞧她。
“你脾肺有损,显是思虑过度。什么事让你费神费思?”
“哦……”他扁扁嘴,垂下眼,半晌小声道,“我在想,那些人干嘛要杀我。”
她默然了。那是因为她的连累。
“那些事情不要去想,你气虚体弱,不宜劳思伤神。”她收回手,为他掖好被角,“原来的药得调几味,我去看看。”
转身欲去,却又停下。她回过头,看着自己的袖角。
袖角被紧紧拉住,床上的人眼巴巴瞧着她,可怜兮兮。
“夏姑娘,你能不能别走?”可怜的人眨着眼,期期艾艾,“看见你在,我心里安稳些。”
“我去调几味药。”她苦笑,“去去就来。”
可怜的人听了,模样越发可怜,瘪瘪嘴不敢顶撞,只是手上抓得更加紧了。
她哭笑不得,不忍拂袖离开,又不能不去调药,立在那里一时尴尬。
“公子。”房门轻叩,外面传来陈为的声音。
“进来。”
她动动手臂,示意那人放开。可他毫不知觉,依旧抓得死紧。
“夏神医,可有什么吩咐?”陈为撩开帐幔,站在几步之外,似乎对那尴尬的拉扯全没看见,恭敬刻板如常。
“咳,我要调个方子,换几味药。”她清清嗓子严肃道,不着痕迹地侧移身体,将那幅被拉扯的衣袖挡在身后。
一番口授,陈为躬身去了。
她松口气,回头看着床上,又好气又好笑:“可以放手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