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万籁俱寂。
京城的深夜,并不比别处明亮多少,像块沉重的黑幕直罩下来,除了更夫的梆子声,没有别的动静。
三条黑影落在一座房顶上,秋叶般轻飘无声。俯身聚首片刻,又腾身而去,分别掠往不同的方向。
梆——梆!梆!梆!
四更的梆子声第一次响起,更夫打个哈欠,嘴里念念:“天干物燥,小心……”
声音忽停,更夫瞪大眼,望着北面天空泛起诡异的橘红。橘红色越来越亮,南面,西面……
“走水了——走水了!”
橘色氤氲漫延,仿佛要将漆黑的夜幕焚烧殆尽,一场大火疯狂地蔓延起来,半夜里,无数人被惊醒,传来妇女小孩的呼救声,所幸这打更人传消息及时,伤亡倒不严重,只是这火一直到了凌晨才熄灭。
“真烦人!”十五六岁的男孩站在院子里,狠狠踩着地上的杂草。
不就是失火么?值得这样好奇?害得自己昨天上街被围,一群好事者七嘴八舌胡乱打听,吵得头都大了。
失火有什么奇怪?他哪知道怎么回事?更何况,什么计家产业他一概不熟,他的任务只是安静待在憩云别院,尽心伺候表少爷。
“公子在休息,要发牢骚走远些。”
“是,不敢了。”他心虚地挠挠头,问对面走来的中年人,“陈叔,表少爷最近精神又不太好?”
陈为没有回答,只是皱紧了眉。
“陈管家,有位客人来访。”一名小厮从回廊转出来,后面跟着个黑影。
“什么客人?你不知道别院从不待客么!”陈为立即训斥,可当他看清后面的人,顿时睁大了眼,“夏神医!”
神医的名号果然有用,夏云依心想。就算前些天不顾而去,就算今天又去而复返,人家也没丝毫责怪,反倒惊喜得如同意外捡了宝。
可人家不问,自己总得说个出尔反尔的理由。
“我想出了医治你家少爷的办法,只怕你们不愿意。”她面无表情地道。
“夏神医多虑了,请。”陈为微微侧身,做出手势。
夏云依点头,进了房间,这次和前次似乎没有两样,她依旧沉默地诊着脉,而那个琉璃般的少年……
“夏姑娘,你……”墨言斜靠榻上,偷偷抬眼瞧她,瞧一会儿又垂下眼,踌躇几番后,终于嗫嚅道,“他们……我是说我家的人,有没有……为难你?”
她一愣,随即明白。
这人以为自己不是甘愿来的,而是被他的家人胁迫。呵,真是讽刺。
她盯着那张略带倦意的精致容颜。琉璃般的人,琉璃般的心,这样的纯净让她几乎不敢正视自己。可是,假如有一天……
指尖下那只手腕忽然动了动。她一惊回神,愕然发觉对面的琉璃人儿神情有些古怪。
他略垂了头,双唇轻抿,白皙透明的面颊染上一抹淡晕。偶尔长睫微颤,眸光触及到她,又赶紧移开,只是盯着手指露出羞赧的浅笑。
“咳咳,”陈为忽然咳了两声,硬邦邦地道,“夏神医,我家少爷自幼体弱,不见外人。忽然被这样盯着瞧,难免有些不习惯。”
“咳。”这次轮到她咳嗽,收回手,同样硬邦邦道,“上次我来,你嫌看得不够仔细。这次看得细了,你又嫌我盯瞧。你虽不是病人,毛病却比病人还多。”
床上的人一声轻笑。
“陈为无礼,请夏姑娘见谅。”墨言也收回手,转头道,“给夏姑娘道歉。”
“小的粗鲁,夏神医大人大量,不要生气。”陈为苦一张脸,心里暗骂自己。这人表少爷的生机,如何得罪得起?
夏云依不去理他,径自来到书案边,淡淡道:“药医不死病,若想痊愈,需得许多时间。”
墨言听了,眸中光彩闪烁。
“夏神医。”陈为对她深施一礼,语气郑重,“陈某等但凭吩咐,一切仰仗神医了。”
“嗯,先煎三帖。”她写了张药方,搁下笔,盯着白纸黑字象在自言自语,“我不想做的事,还没人能为难我。”
憩云别院地处幽静,专为养病而建,满园的景致没有一处不怡人。作为极重要的贵客,她被安排在揽月轩。
“夏神医,如有需要尽请吩咐。”陈为引她来到房内,毕恭毕敬地退出去。
她看着人影走远,关上门,眼神变幻莫测。
再次来到这里,是她始料未及,几天前发生的事情接连涌到眼前。
从那具黑衣人的尸体上,他们一无所获,幕后的真凶究竟是谁?线索露了一下,随即断掉,变得更加无从下手,希望越来越渺茫了。
不知道从他这里下手,能否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思索间,风中飘来一丝药味儿,她张开眼,望向不远处一角屋檐。据陈为说,那是为少爷而设的药庐。
夏云依沉吟片刻,走出揽月轩,别院很幽静,极少见人走动,这是两番来去唯一不变的感觉。夏云依走走停停,状似无心地将园中一切尽收眼底。
“夏神医习惯这里么?”低沉的声音陡然响自身后。
她一凛,硬生生压下心底的惊讶,慢条斯理转过身:“还好。”
几步之外,陈为端着托盘冲她点头:“公子的药煎好了,陈某这就送去,夏神医要去看看么?”
“也好。”她应声,举步随行。
陈为安静地头前带路,没再说话。她却盯着前面的背影,眯起了眼。
这人无声无息出现在身后,自己竟然毫无觉察。或许,他能和赵月一较高下,又或许,他比赵月还高出很多。
寻思间已来到门外,陈为止了步,微微躬身,隔着门轻声道:“公子,药煎好了。”
房门打开,墨言冲她点点头:“夏神医。”
“嗯。”她应了声,跟进房内,却一眼愣住。
窗前的紫檀条案上,十几只小瓷碟一溜儿摆开。左边是桃脯杏脯、糖渍青梅等小蜜饯,右边是脆瓜芦笋、八宝酱菜等小咸菜。墨言就在条案前托腮而坐,目光在十几只瓷碟间来回逡巡。
她莫名,对眼前的阵仗一头雾水。
“少爷,药不烫了。”陈为走过去,将药碗放在一排瓷碟前面。
“嗯。”墨言低声应着,目光仍旧流连往复,最终停在一碟梅味金桔上。
随后,他端起药碗喝了小口,迅速捏起一粒金桔塞进嘴里大嚼。嚼一阵,又喝小口,伸手去捏桂花蜜枣。指尖还没触到蜜枣,就被横空伸出的手拿住了腕子。那只手细柔白皙,有些微凉。
他愕然抬眸:“夏姑娘?”
“你在做什么?!”夏云依口气不善。
“喝药……”他一脸无辜。
“我是问你这些!”她甩下他的手,指着十几个瓷碟,“这是什么?!”
“蜜饯和酱菜。”墨言被吓到了,可怜巴巴地看着她,不敢妄动。
“你……”夏云依深吸口气,尽力控制语调,“要这些做什么!”
“佐药。”他眨眨眼,认真回答。
她沉着脸瞪他一会儿,转向陈为,冷冷道:“全部撤掉。”
“这……”陈为顿时慌了,看看神医,再看看自家表少爷,手足无措地嗫嚅,“夏神医,表少爷怕苦。”
“你是想他苦,还是想他死?”
“……”
陈为不敢作答,哭丧着脸,望向陈为求救。
“夏神医……”
“撤掉!以后不许再吃。”夏云依截断陈为的话,声音冷冰冰,“服药后吃蜜饯,药力随之减弱。边喝药边吃蜜饯,到头来药还不如蜜饯吃的多,药力减到没有,吃药何用!与其这样,不如不喝更好,一碗下去,直接解脱了,好过做个无休无止的药罐子。”
这番话不仅把墨言听得瞠目结舌,陈为眼底也接连闪过愠怒。
僵持沉默紧张。
“唉,那就撤掉吧。”冷硬的气氛中一声轻叹,墨言恋恋不舍地瞧着成排瓷碟,又舔了下指尖残留的糖汁,抬眸期期艾艾,“夏姑娘,清水总能有一碗吧?这药实在太苦。”
“可以。”
眨眼条案一空。只余一碗苦药,一碗清水。
墨言双手捧药,如临大敌。
“怕苦不妨捏住鼻子。”她冷眼旁观,说出不厚道的教诲。
受教者十分听话,捏住鼻子,仰头灌药。
“表少爷。”
陈为紧张呼唤,瓷碗坠地。叮当一声脆响,碎片带着残余药汁,四下溅开。
墨言丢掉碗,双手捂嘴一阵猛咳,直咳得泪如泉涌,白皙透明的脸颊布满红晕。
陈为慌了手脚,又是顺气又是拍背,急得抓耳挠腮。陈为抿紧嘴,冷厉的目光直向始作俑者射来。
夏云依作为始作俑者,面无表情,心里却哭笑不得。就算是三岁娃娃,吃药也没这样困难,她今天真长了见识。
咳声渐渐缓和,墨言眼泪汪汪地看向她,没有说话,只是委屈地吸了吸鼻子,闷头去喝清水。
杀人的目光、恼恨的目光、委屈的目光,全部聚在一点,这感觉并不舒服。看来此刻不宜久留,她果断转身,无视房内三人,大摇大摆走了出去。
“夏姑娘,且慢。”
转出门外之前,身后响起轻柔的声音,因为剧烈的咳嗽而带了一丝沙哑。
她回头,挑眉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