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秀儿姑娘成了端王妃。
端王是个潇洒多金的王爷,论颜值,论财产,任何阶层的女孩都想入端王府的门。可是,秀儿自打进了端王府,就从来没有笑过。她总是一副冷冰冰的面孔,任凭端王爷抚琴唱曲,抑或游山玩水,甚至都有心来一场烽火戏诸侯的闹剧了,秀儿都像一块璞玉,甚至比璞玉还冷。
唯一不同在于,秀儿总是会站在幽冥屏风前出神,她总喜欢盯着空荡荡的牛车看。
端王跨进门槛,执着秀儿的手笑道:“你看,我们还是有些共同爱好的,比如,我们都喜欢盯着屏风上空荡荡的牛车看。”
秀儿不语。
端王爷试探性的撩:“牛车里的女孩是什么样的身份呢?是公主,还是平民家的孩子?”
秀儿开口了,声音婉转如莺:“自然是平民家的孩子。君几时见过有公主乘牛车的。”
端王听到秀儿开口,简直手舞足蹈,尤其一个“君”字,简直让端王乐到上天。若是孤鸿散人在旁边,端王爷一定开心到有胆量亲自试试孤鸿散人研制的能让人上天的木械。
真正爱一个人岂非正是这种表现,她一句话,无论在外人眼里多么平淡,但就是让你的内心如同滚烫的岩浆,灼热,而疯狂。她话出口的一瞬,小宇宙都在爆发。
儿女情长,英雄气短。
端王对秀儿的爱仅仅限于美貌华年,多年后,端王应该觉得对秀儿有亏欠。因为接下来的事情,是谁都想不到的。
因为秀儿开口的一句话,端王呆看了秀儿半晌,看着秀儿的脸由白皙变为桃红。
端王也感到了拘谨。在自己的府邸,端王第一次感到如此拘谨,他只好说:“外面的枫叶很红,你愿不愿意去看。”
秀儿摇头:“我不要看,那是曼陀罗花开的颜色。”
“曼陀罗花,你见过?”
“曼陀罗花是离别的花,人间通往地狱的道路上开满了这种颜色的花。这种花最可恨,任何人看到火红的曼陀罗花海,就会忘记从前。”秀儿仿佛真的见过这种花。
“而且,我还听说,如果两个人同时看到这种花,一个人就会遭受另一个人前世所有的劫难,而另一个人,则会变成这个人的执念?”端王也听到过类似的传闻。
“对。”
家丁忽然闯了进来:“王爷,画师张求见。”
端王道:“让他进来。”
端王对画师张说:“我在化雪山庄为你准备了牛车,您可以去完成幽冥屏风的最后部分了。”
化雪山庄已不能住人,广大的庭园,显得一片荒凉,端王大概是特地选这种无人的场所的吧。据说每当没有月亮的黑夜,这里常有鬼魂出现,穿着鲜红裙子,足不履地地在廊上移动——这儿连白天也是静悄悄的,流水声都带一股阴气,偶然像流星似地,掠过几只鹭鸶鸟,同怪鸟一般,令人毛骨悚然,也难怪会有这样的流言。
恰巧在那晚也没有月亮,天空漆黑,在大殿的油灯光中,端王在檐下台阶上,身穿淡红色绣紫花镇白缎边的大袍,高高坐在太师椅上,前后左右,簇拥着五六个侍从,恭恭敬敬地侍候着。这些侍从中有一个据说吃过人肉,双手能扳下鹿角。他腰围肚兜,身上挂一把大刀,威风凛凛地站在檐下——灯火在夜风中摇晃,忽明忽暗,犹如梦境,充满着恐怖的气氛。
院子里放着一辆牛车,车篷承载着暗夜无尽的黑暗。车子没有驾牛,车辕倒向一边,铜绞链像星星似的闪光。时候虽是秋天,却冷得彻骨。车上有流苏边的蓝色帘子蒙得严严的,不知里面有什么。车子周围一群下人,人人手执松明,小心地高擎着,留意不使松烟吹到檐下去。
那画师张面对台阶,跪在稍远一点的地上,依然穿那件染满颜料的衣服,在星空的高压下,显得特别瘦小。他就这样匍匐在黑暗中。
时候已近午夜,在四围林泉的黑暗中,万籁无声,大家憋住气注视着这场面,只听见一阵阵夜风吹来,送来硫磺硝石的气味。端王爷无言地坐了一会,眼望着这奇异的景象,不经意看了一眼吃过人肉的侍从,才算稍微安心些。
“可以开始了!”端王说。说到这里,向旁边的人递过一个眼色,然后换成阴郁的口气说:“车子里捆着一个犯罪的女子,车子一烧,她就得皮焦肉烂,化成灰烬,受最后的苦难,一命归阴。这对你画屏风,是最好的样板啊。你得仔细观看,看她的雪肤花容,在火中焦烂,满头青丝,化成一蓬火炬,在空中飞扬。”
端王只是摇晃着肩头,无声地笑着:
“这种场面几辈子也难得见到的,好吧,把帘子打开,叫张画师看看车中的女子。”
这时便有一个下人,高举松明火炬,走到车旁,伸手撩开车帘。爆着火星的松明,显得更红亮了,赫然照进车内。在窄狭的车厢里,用铁索残酷地锁着一个女子……她绣着樱花的灿烂夺目的宫炮,垂着光泽的黑发,斜插着黄金的簪子,发出美丽的金光。服装虽已改变,但那娇小的身材,白净的颈项,沉静贤淑的脸容,这不是画师张的闺女,秀儿么?
端王失声呐喊:“快灭火!”
为时已晚,火焰逐渐包围了车篷,篷门上紫色的流苏被风火吹起,篷下冒起在黑夜中也显出白色的浓烟。车帘子,靠手,和顶篷上的钢绞链,炸裂开来,火星像雨点似的飞腾……景象十分凄厉。更骇人的,是沿着车子靠手,吐出万道红舌、烈烈升腾的火焰,像落在地上的红太阳,像突然迸爆的天火。
画师张茫然向车子奔去,忽然望见火焰升起,马上停下脚来,两臂依然伸向前面,眼睛好像要把当前的景象一下子吞进去似的,紧紧注视着包卷在火烟中的车子,满身映在红红的火光中,连胡子碴也看得很清楚,睁圆的眼,吓歪的嘴,和瑟瑟发抖的脸上的肌肉,历历如画地写出了他心头的恐怖、悲哀、惊慌,即使在刑场上要砍头的强盗,即使是拉上阎王殿的十恶不赦的罪魂,也不会有这样吓人的颜色。甚至那个力大无穷的武士,这时候也骇然失色,战战栗栗地望着端王。
端王凝视着秀儿,眼里满是泪水,他已叫不出声,她仰起被浓烟覆盖的苍白的脸,披着被火焰燃烧的长发,一下子变成了一支火炬,美丽的绣着曼陀罗花的宫袍。特别是夜风吹散浓烟时,只见在火花缤纷的烈焰中,秀儿口咬黑发,在铁索中使劲挣扎的身子,活活地画出了地狱的苦难。
又一阵风吹过庭园的树梢,——谁也意想不到:漆黑的晴空中突然发出一声响,一个黑魆魆的人影平空而下,从房顶一条直线跳进火烧的车中。在朱漆的车木的迸裂声中,从后面抱住了秀儿的肩头。秀儿的皮肉已被烤烂,和那个年轻的人影粘在一起,士卒硬生生的将那个年轻人拉出火堆。
端王扯着那个年轻人的耳朵大喊:“你是谁?谁?”端王脸上的青筋暴露,面皮涨的通红。人群中,有人认出了这是画师张隔壁鞋匠的儿子,小刘。
“小刘又是谁?是谁?谁!”端王的声音在回荡,他恨不得提剑把在场所有人都杀死。
小刘是秀儿童年的玩伴,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小刘很幸运,一出生就与自己毕生所爱的人有了交集,然而,有些人到了二十岁都还没有,或者说,很少。秀儿最爱的人是小刘,却不得不嫁给端王,她不能表达什么,只能以死抗争,最高贵的爱情莫过于此吧。
端王不知情,他也将秀儿看作毕生挚爱。秀儿忍受不了这种苦痛,于是偷梁换柱,将车里的女囚犯换成了自己。小刘接到秀儿来书,书上只有这几个字:“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阵阵,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如获新生的女刺客找到小刘,希望他能救下秀儿,只可惜,为时已晚。
端王问:“你就是小刘?”
小刘不屑道:“你是端王。所以能怎样,最终,还是我得到了她!”小刘气绝,他的舌根子下,压着一颗毒药的蜡丸。他已抱定了必死的决心。他去了黄泉路,路边,秀儿在等他,他已看见,秀儿正拈着一株曼陀罗花对他笑,笑得很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