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那一晚,落月在我身上成功地下了她的赤血蚕。她获得了她想要的效果,那蚕每月吸食她血液,三年而成,现在进了我的身体里,所以她说的每一句话,即使超出我身体负荷范围,我也能乖乖听从。
确认了这一点以后,落月很满意。她拎起我,干净利落的把我丢出了蚕房。我咬着牙,一步一步向外面爬着,想起了那天的璃花烬。他把我抱在怀中,怀里有和师傅一样的淡淡的花香气。我骗我自己说,在那一刻,他毕竟也是怜爱我的,就和他爱其它女子一样。他会可怜我年岁尚小,会像我梦里那般对我伸出手,说不论怎样都能帮我。
这时候,有个哑巴下人走过我的身旁,我抓住了他白色棉布衫的下摆。
“谷主在哪里?”
那个下人看了看我,又看看四周,用手指了指泉水的方向。
“你,可不可以帮帮我,……背我过去?”我知道这个要求很羞于启齿,怎奈我眼前天旋地转,发着烧,却浑身冷得颤抖。
下人看看我,犹豫了一下,但他马上看见了我充满血污的双手和身体,于是干脆利落的摇了摇头。他很小心地把他的白色下摆从我手中抽了出来,仔细检查,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真真再没半点力气,只好伏在地上,慢慢的闭上了眼睛,心想:“无花渊璃花烬是个洁癖,没想到整个下人也都有样学样,真是没劲。”
好在不多会儿,那个下人跑回来了。他手里拿了一条绳子,在我两个手腕打了个结,像拖一头死猪一样把我拖了出去。
晚秋之夜,有风轻送。璃花烬在一棵云鸦树下抚着琴,翠雀在一旁坐着,膝盖上放了一篮子药草,正在托着下巴专心听琴。下人把我拖至泉水中央的那道桥上,对着璃花烬和翠雀鞠了一躬,便匆匆收起绳子走了。
翠雀本应该是立刻跑过来看我的,但她没有动,她看了看璃花烬,璃花烬只是安静的将一曲终了,才静静地说:“翠雀,你把她拖进泉水里,然后就先回去吧。”
翠雀仿佛等这句话已久,箭一般的冲过来,眼里尽是焦急之色。她背对着璃花烬摸了一把我的额头,从怀中的篮子里挑出一片叶子塞进我的嘴里。然后她抱着我,很轻柔地帮我解开外袍,将我放进泉水中,慢慢退下。
我的头靠在岸边,璃花烬走到一边,矮下身跟我讲话。
他看我的样子,好像我真的是一头可怜的、落难的小兽。
“怎么你每天都混得惨兮兮的呀。”他笑眯眯地看着我。
我已经没有力气跟他天南海北的胡扯,我闭上眼睛,说:“谷主,我想回去了。”
璃花烬道:“进的来无花渊的人,从没有一个人可以离开的。我知道——落月若是欺负你,你也该顺从着点,她怎么说也是你的长辈。”
有一颗眼泪顺着我的脸庞滑下来,我说:“不是的。我不是委屈落月欺负我,我是想爹娘,也想我的师傅。只求谷主放了我,让我回家。”
璃花烬脸色一冷。“上次你师傅的回信,你写了么?”
我不知道他为何没有来的提起这个,摇了摇头道:“没有,他只说要我满月时去谷口迎他。”
他捏起我的下巴:“那么你还真准备去了?你知不知道我跟你师傅的仇不共戴天?你既投入我门下,就该拜我为师,求我收留?”
我摇了摇头:“云笔此生只能有一个师傅。”
他猛的站起来,黑袍的边角轻轻扫过我的脸。他做出很高兴的样子,满不在乎的对我说:“张云笔,怕是你还不知道。入我谷者,往来无一生还。我路两旁,蠓虫毒蛇无数,云鸦似锦蚀人心肺。你当初入谷口,已是奄奄一息,翠雀所为你疗伤所用之药,包括你所浸这温泉之水,月下共饮之酒,无一不毒。只是这些毒交相作用,并不会使你痛苦。你若是离开了无花渊,恐怕连一天也难以生存。如今你身上百毒横行发作,只是你每日嗅着这一谷云鸦的味道,镇痛安宁。你若是离开了,怕是痛的一刻也难以忍受。若是不信,你尽管去试试好了,这谷中无一人拦你。”
他拂袖而去,我卧在水里闭着眼睛,感受两行泪痕的刺痛。他是骗我的,我对自己说。落月打小生活在这里,必然也是一身毒素纵横,然而她就可以跑去不归堂随便玩上几个月。我心中暗自打算,再过几日,烧退了,我也知恩图报,不做无花渊的叛徒。我在谷口迎到我师傅,就直接跟他走了,也不把他带进无花渊搅进这没完没了的祸事中。
几日后,到了满月的傍晚,西沉的日暮将要看不见,雪雕站在我的肩膀上,我穿着一袭下人的白衫,在几日赤血蚕的折磨下,两颊都陷了下去。我因为来的时候也没带什么,自然走的时候也没牵挂。只是将师傅给我的彩绫握在手中,想着一会便能看见蓝予,让他带我离开,心里又是紧张,又是高兴。
一路跑出去,谷中格外宁静。不知满月无花渊是否有什么集体闭关的活动,竟然一个人影也不见。我并没有多想,沿着云鸦树一路向外跑去,渐渐跑过了云鸦树的部分,见到了熟悉的山路。跑了快一炷香的时辰,远远看见师傅也是一袭白衣,翩翩站在谷口。
我喜不自胜,跳起来招手,生怕他迟了一刻看到我。
“师傅!”
蓝予并没有回应,只是向前又踏出了几步。
我扑在他怀里的时候,几乎有了错觉——我在不舍得,因为那个浅浅的花香味,正是和璃花烬一模一样。错的只是他是黑,蓝予是白。
蓝予依旧是不紧不慢,温柔地抚着我的头发:“你可真是疯丫头,连这儿都敢……不是说了会被吃的骨头都不剩了吗?”
我刚要开口说什么,怎料到吸进的一口空气确如针刺一般扎在我喉咙和肺腑,我推开师傅,向地上突然喷出一口鲜血,血色发黑,染在地上和他的衣服上。
蓝予变了脸色,抬眼向我身后望去,声音硬生生地压下去:“不知席某何来这么大的面子,要无花渊这么多**仙子相迎啊。”
我对着他,几乎要跪倒下去,师傅则是不经意的样子,用一只手轻轻托着我。我听见落月的声音在身后凛然响起。
“席大侠见笑了。是谷中最小的徒儿云笔不知事,伤病没好就擅自向外跑。这是我们几个做姐姐的,怕她坏了身子,来接回去的。至于席大侠有何贵干,如果紧急的话……”她可以顿了顿,“还请自己去谷里找我们谷主,这里概不拦着您的。”
我侧过头去,只见着落月一袭红衣,沉阖一袭灰衣。两人的衣裙皆在满月的胜景之下幡然若仙。落月开口一笑:“云笔,回来。”
我流着眼泪,却不得不由得身体向后退去。我含着一口血,苦不堪言,颤颤地对蓝予说:“师傅,救救我。”
蓝予似乎有所发觉,沉声握住我,道:“你们无花渊果然是丧尽天良,居然对一个孩子下这种蛊!”
我一面想抓着他,一面无奈向落月身旁退去,心如刀绞。
沉阖静静地说:“一心成佛,一心成魔。凡事都有不可感知的一处。蓝予先生因为云鸦之扰不能踏入无花渊一步,这孩子同样也为了苟且性命不能踏出没有云鸦之地。还望先生能够明白,早日放下,相互安宁。”
她轻轻一扬袖子,把一块什么抛在蓝予脚下。蓝予望了一眼,便不忍去望第二眼。
“那是凝雪的骨,先生请回吧。”沉阖说着,接住了跌跌撞撞满脸泪痕走回来的我。
这时,从山谷边的暗处闪出一人,正是我之前见过的吕萧何。他还是如之前一般桀骜不驯,低头在蓝予脚下拾起那块小骨头收紧袖子,轻轻一拉蓝予:“走吧,别再来了。”又对落月沉阖一笑:“久闻无花渊盛名,果真是名不虚传。”
沉阖见了他,竟然没由来的一抖,转身就要把我往回领。
落月听他这话,气不打一出来,冷笑道:“云笔,杀了他们。”
我尖叫着:“不要!!”眼见着手中毒绫冲天而起,只逼蓝予喉咙而去。蓝予见着我的彩绫已经微微发黑,脸上神情痛心疾首。正要借力,只见萧何轻蔑一笑,携起他一点轻功,竟然如谪仙驾鹤般,轻飘飘地离去了。
落月轻哼一声,回身结结实实给了我一耳光。她甩身向谷中走去。沉阖轻轻扶住我,紧着向谷中走了几步,然而她还是什么也没说。
回去后,我见着璃花烬半倚在门柱上,静静看向这边。落月窝着很大的气,对他咬牙切齿地说了一句:“一定给她送去不归堂,这谷里没她呆的地方!”沉阖慢慢把我放下,依然放在那天泉水中央的桥上。她不发一言地向璃花烬行礼,静静回去。
璃花烬遥望着我,声音有些虚弱。那果然是所谓魔功到了满月就会虚弱的征兆。他说:“云笔,我对你不好吗?”
在那一刻,我也不知为何,彻底投降了。
我不再奢望着回任何地方,偏偏也不再想留在谷中面对他的眼睛。
我说:“我愿意去不归堂。”
不归不归,花是人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