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行官:“田廷烳是皇上的宠臣……”见沈椒园不语,又道:“大人志在功名,流芳百世,要是连知州也当不成……”
沈椒园默然片刻,一摆手:“传郑板桥。”
随行官离去,片刻郑板桥入内,递上一卷文告,道:“强征放赈文告,学生已经拟就,请恩师过目。”
沈椒园:“嗯?”
郑板桥:“田廷林等人逆勃天理,理应强征。”将手中文告递上:“恩师审定之后,即可布告四乡!”
沈椒园接过:“谁人要你写此文告的?”
郑板桥:“百姓之愿,恩师之心,学生不过代为执笔。”
“岂有此理!”沈椒园将文告一把扯碎,丢到地上。
郑板桥愕然:“恩师……”
沈椒园果决地:“你与潍县乡绅结冤甚深,于公于私诸多不便,速速将公务移交,调任他处去吧。”
郑板桥大惊,不敢相信地:“恩师……”
沈椒园:“限你明日离开潍县,不得多留!”
郑板桥如雷击顶,踉跄欲倒,他极力站住,目光炯炯,注视沈椒园:“恩师……你教诲学生,要以清正为本,不想你……你……”
沈椒园:“快让他去!”
随行官上前,郑板桥甩开,声调颤抖地:“恩师!你对得起百姓吗?你对得起皇天后土、大清江山吗?”
沈椒园:“搭轿,回莱州!”挥袖而去。
“恩师!”郑板桥惨然一呼,倒在了地上。
二十九
县署后院,寝室。
郑板桥双目闭阖躺在床上。县训科在诊脉,王凤、砚耕守在床头。
训科诊完脉,对王凤、砚耕说着什么。砚耕换过一条毛巾,敷在郑板桥额上。
训科示意,三人退出。
书房。砚耕心情复杂地望着寝室。
寝室内,郑板桥睁开了眼睛。
砚耕推门欲进,又停住了。她摘下了墙上的琵琶……
寝室内。郑板桥瞪着两只悲愤的眼睛,室外忽然传来琵琶声、歌声:
长天茫茫兮恶风急,
哀鸿遍野兮情可凄。
画面:野外高地,百姓挖着草根,嚼着树皮野草;
北关外,一丘新坟,飘散的纸灰;
草棚,木盆中滚出的孩子的小手……
歌声——
清正立身兮吾所愿,
日月无光兮天地迷。
画面:京师,沈椒园大笔一挥写下“清”字;
济南,沈椒园手擎宝剑,威风凛凛;
书房,沈椒园撕毁文告,挥袖而去……
郑板桥挣扎地坐起身来。
歌声——
天地生我兮何所依,
百姓育我兮何所期?
书房,砚耕怀抱琵琶,满脸是泪,边弹边唱。歌声悲愤而又浑重激荡……
郑板桥感受到了一种力量,毅然下床,步履蹒跚地向书房走去。
书房正壁,高悬的“清”字匾映入眼帘。
郑板桥全身颤抖地,向前走着……
砚耕迎着他的目光,把歌声唱得更响:
洪荒为灾兮盼青天,
青天何在兮问霹雳!
郑板桥站在“清”字匾前,默默地凝视着;猛地,他抓起一个木凳,奋力砸去——
“哗啦——”字匾摔落地上,“清”字碎裂成了数片。
“老师——”砚耕扔掉琵琶,呼喊着,扑了过来……
侧室。王凤在整理衣物。他把书画等装箱,把一些东西丢到地上。
书房。砚耕坐在郑板桥身边。郑板桥深情地抚着她的浓发:“这几年你书画长进不小,不能老是随着我。”
砚耕惊异地眨着眼睛。
郑板桥:“京师慎郡王夫人是个才女,她办了一个才女院,收的都是些有出息的女孩儿家。我想让你前去投奔。”
砚耕大惊:“不,我不去!”
郑板桥:“慎郡王是个好人,郡王夫人也是个好人,你去后,他们会好好待你的。”
砚耕:“不,老师,我不离开你,不离开你!”
郑板桥:“傻姑娘,老师就要离开潍县了。”
砚耕:“……那我也不离开老师。”
郑板桥:“你爹没有儿子,生前一心盼望你能有点出息。你进了才女院,也是随了他的意愿。”
砚耕抽泣:“爹爹……”
郑板桥:“听话,你是个大姑娘,应该听爹爹和老师的话。”起身,缓缓地:“再说,老师离开潍县之前,还有事情要做。”
砚耕抬起头来。
郑板桥气势豪迈地吟咏着:“天地生我兮何所依?百姓育我兮何所期?洪荒为灾兮盼青天,青天何在兮响霹雳!”
砚耕泪下:“老师……”
郑板桥:“老师不能让百姓白喊了青天!”
书房外。王凤走来,听到说话,惊住了。
书房内,砚耕抹去眼泪,益发坚定地:“不,老师!砚耕决不离开你!”
郑板桥不容置疑地:“不,你要走!”向内室一呼:“小牛!”
小衙役应声跑出。
郑板桥:“带砚耕姑娘去收拾收拾,准备进京!”
小衙役上前,砚耕抽泣着。
郑板桥扶起她,深情地:“好孩子,去吧,去吧……”
砚耕缓缓地随着小衙役走去……突然,她回转身来,扑到郑板桥面前,一声呼:“老师——”跪到地上。
郑板桥大为感动,但毅然摆手。砚耕和小衙役退出。郑板桥又断然一呼:“来人!”
王凤入内。郑板桥:“请大小官吏、差役大堂议事!”
王凤不动,缓缓地:“放赈、征粮之事,大人还是不做的好。”
郑板桥:“嗯?”
王凤:“既是恩师沈大人也不赞同,大人又是何必。”
郑板桥冷笑:“依你说,百姓不管了?”
王凤:“自有别人去管。”
郑板桥:“豪绅奸徒不惩了?”
王凤:“……恶人自有天报。”
郑板桥:“那我岂不成了糊涂官?”
王凤:“倒也难得。”
郑板桥:“难得?”
王凤:“难得……”
院外忽然传来欢快的喇叭声……
王凤抹着眼睛:“县丞大人已经升为州同了。”
街上,喇叭声热烈欢快。
县丞身着文六品朝冠,坐在一顶披红大轿上。他依然微闭双眉,微微晃着脑袋,身边放着一对蛐蛐笼子。
一队衙役威风凛凛喝道前行。
书房内。郑板桥惨然大笑……
他大步走到案前,抓起笔奋力一挥——
“难得糊涂!”四个浓墨大字。
郑板桥掷笔于地,声泪俱下……
三十
县署大堂后厅。郑板桥口述,主簿提笔在写。
郑板桥:“……郑燮专横独断,一意强征放赈,丝毫不听我等之言。事在紧急,请速速派人前来查处!”
主簿写完,疑惑地抬起头来。
郑板桥:“签上你的大名,速速送往莱州。”
主簿惊愣:“我?不,决不……”
郑板桥深沉地:“板桥在潍七年,你等未得尺寸之利,如今怎能让你等因我受累!”
主簿两眼闪着泪花:“大人……”
大堂。大小吏员、衙役齐集。
郑板桥对仓大使等:“本县决意强征放赈,救民活命,你等有何见教?”
仓大使:“小人等惟命是从。”
郑板桥向衙役们:“你等皆是本县子弟,家中可遭水灾,可有粮吃?”
大个子小衙役:“小人等家中皆急需粮米,但等大人放赈!”
“好!”郑板桥威严挺立,决然地:“贴出布告!开仓放赈!”
墙头。布告,一张接着一张……
白色的布告化作明亮的火把。
夜,领赈的百姓们举着火把,连成了一个浩大雄壮的阵列。
田府,院中。田廷林惊慌地向家丁们喝令着。
五什子带领家丁跑出。
县衙大门外。王凤看着火把的环阵,露出惊喜的神情。
常平仓。郑板桥亲自揭去“皇赈”封贴。
百姓们欢呼着,许多人给郑板桥磕起了头。
郭先生家。请赈的百姓来到门口,郭先生亲自打开大门。
毛掌柜家。毛掌柜拼命阻拦请赈的人群。
请赈的人群将他“淹没”了。
田府大仓。院门紧闭,几个家丁手持刀棍守在门前。
樵根、大个子衙役等赶来。众人一拥而上,家丁逃窜。
樵根、桑叶等推着大门,五什子等拼死顶着不开。
街上。一群百姓背着粮兴冲冲走过。王凤看着,忽然大喊:“放赈咯!放赈咯——”
街头路上。打扮成男子模样的砚耕,与小衙役上路。
王凤的喊声传来,砚耕停住。
田府大仓。大门被轰然推倒,大个子衙役、樵根等与五什子等对打。
五什子等跳墙逃走……
街上。一群百姓背粮走过,五什子等突然蹿出,双方开打。
王凤走来,上前喊着:“不要打架!放赈啦!不要打架!快去领赈啦!领赈啦!”
一根木棍落到脑门,王凤颓然地倒在了地上。
“王爷——”街口,砚耕和小衙役奔来。
一座座打开的粮仓:田廷林、毛掌柜、瘦子……
一袋袋发放的赈粮:大米、玉米、大豆、高粱……
一张张绽开的笑脸:男人、女人、老人、孩子……
田府后院。田廷林气极败坏,晕倒在地。
三十一
晨。县署后院。
王凤嘴角挂着一丝血迹,躺在墙边的竹丛下。
郑板桥朝冠除去,一膝跪在王凤面前,用手擦去他嘴边的血迹,悲怆而凝重地注视着。
画外音:“世道……世道容不得我,可为什么也容不得你!容不得你呀……”
郑板桥将那个精致的钧窑彩釉酒壶,放到王凤身边;缓缓站起,提起一匣书画一包衣物,向院外走去。
院外,三头毛驴在安静地啃着路边的青草。砚耕布衣粗衫,站在路边。
郑板桥怔住了:“你?”
砚耕迎上前来:“砚耕不能让老师白喊了弟子!”
郑板桥激动的、闪着泪光的眼睛。
街上。一群百姓肩着、担着、背着粮食,兴高彩烈地涌来。
他们来到县衙前,小心地推开朱漆大门,涌进。
院内空荡沉寂。
樵根、桑叶等走进大堂。
大堂空空的正位上,悬着一顶文七品朝冠。案上,浓墨大字:“难得糊涂”。
墙上,一幅清瘦竹图。题诗:“乌纱掷去不为官,囊囊萧萧两袖寒;写取一枝清瘦竹,秋风江上作渔杆。”
樵根、桑叶等惊异地注视着。樵根两眼涌泪,突然推开人群,向外边奔去……
他站在野外一个土包上,向着远方呼喊:“郑大人——”
桑叶、酒翁、小衙役等许许多多百姓,齐声地呼喊着:“郑大人——”“郑大人——”
喊声在天地间回荡……
白云,荒丘,漫着水洼的原野……
原野的一条小路上,郑板桥身着布衣长衫,骑在驴背上缓缓行走;他仿佛听到了呼喊,回转头,依依恋恋地凝视着……
砚耕牵缰走在头前,坚毅的目光注视远方。
他们越走越远……渐渐地融入蓝天碧水之中。
1982年12月一稿
1983年2月二稿于济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