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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旧日皇城

很久很久以前,曾有人问刘盈——

“夫子,倘若有人伤你亲人,你会如何?”

“我没有亲人。”沉默许久,声音轻描淡写,仿佛不过小事,她已经忘记。

那清稚的嗓音继续问道:“没有亲人,还会有值得珍惜的人。如果,有人伤了他、害了他,夫子又会怎样呢?”

她回道:“除了自己,谁都不值得守护。”冷心冷情,这是她自小就有的性子。

那锦衣男童负手而立,皱起好看的眉毛,煞有介事地道:“人活在这世上,不可想如何逍遥都行,即便不是谁没了谁就活不下去。可也不是谁依靠就能快快活活地活下去。夫子,你以为你可以离了这人道循环吗?”

她但笑不语。

那清稚嗓音再次响起,“便是这样,离不了。自有人为你好,若那时候真心为你的人,受了莫大冤屈不白。你难道就一点儿都不动容吗?”

她笑着摇头。

男童眼中终于露出一星冷秀寒芒,缓缓道:“有人因你而身陷囹圄,因你而身受苦楚,因你而命丧黄泉,你会如何?”

她再回道:“那是这人太笨,奸良不分,才丢了性命,真个是活该。”

这些话,混账得很。

她说来气定神闲,连男童都被她蒙了过去。

只是没人看见,在她敛袖底下,那纤白的手掌缓缓攥成了拳头,一分分攥紧,尖尖指甲掐入掌心,她都恍然无觉。

曾经的话,应做一个劫。

真的有人为她身陷囹圄,受尽苦楚,几乎要命送黄泉。

还记得那日,天光正好,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嘈杂的声音。

不等人反应,大门忽然被狠狠踹开,大批的官兵忽然围住了小小的草堂。

只听一个阴冷的声音忽地响起,带着凉飕飕的冷风,冷冷斥道:“谁是申嚜?”

这是官差办事,村人们对官差有着骨子里的惧怕,听到喝问,大伙纷纷退后,让出了对局的老头儿和刘盈。领头的官兵居高临下扫视了一眼这一老一小,果决地指向老人,大声命令,“押起来,带走!”

随着他不由分说大手一挥,立有潮水般的官兵涌上。

“官爷,老夫犯了什么法?凭什么抓老夫?”

“凭你私下研习西丘文!”

铁链拷下,宛如一拨冰水狠狠浇湿刘盈一身,她心中狠狠一慌,匆忙冲出,高声道:“说先生研习西丘文,有证据吗?”

没有证据,就连官兵也不能随意拿人。

西丘的识字签早就通通丢入火盆,这些官兵生了狗鼻子吗,怎么会这么快就闻着味道来了?

“官兵拿人要什么证据,滚开,否则连你一起拿下!”

那天,申嚜一把推开刘盈,天光从云层漏下,透出血似的霞彩。

刘盈记不清自己是怎么看着官兵捉走老人的,她浑身仿佛在极寒之地浸着,行尸走肉似任由官兵们将申家翻了个底朝天,最后将一张封条贴到草庐的门上。

申嚜被官兵们带走了。在临走前,那些凶残的官兵们还恶狠狠地瞪着她,若非是申嚜逼迫她离开,恐怕她纵有天大神通,也要会被狼虎似的官兵们一并带走。

只是研习西丘文,就会被捉拿吗?

刘盈忽然明白为什么娘亲不让自己去沾西丘文。

就算不看娘亲留下的遗折,她也隐约猜到了父母是为何断送的性命。

西丘,西丘!

这就像一只吞人不吐骨头魇魔。

当夜,她在客栈里,颤巍巍地摊开一直握紧的掌心,里面是一块指长的木牌,她翻来覆去,上面什么也没有,是申嚜最后留给她的一块牌子。

胡荼正看着书,房门被大力撞开。

门外,站着一身零落的刘盈。

她低着头,垂下的刘海遮住了她沉寂乌黑的双眸,只听清冷的声音淡淡传出,“二少,我需要你的帮助。”

胡老夫人乃当朝幼皇的亲姑姑,胡荼身上流着皇族的血。

这些,刘盈都知道。

岐州的野史算不得假,胡荼即便是没落皇族,对着如狼似虎的官兵,好歹也有一丝威慑的作用。

当今,天封的城主,叫顾琅。

顾城主的女儿二八年华,正是如花的岁数。

女儿大了,总要嫁人。

嫁给什么人不重要,重要的是顾城主摆出了顾门宴,邀了青年才俊好儿郎参加此宴,暗中为女儿挑选东床快婿。什么宴不重要,重要的是胡荼沾了皇亲的身份,可以混入此宴,结识城主大人。

“你让我去顾府求亲?”

当刘盈的请求说出时,桌上的茶水被胡荼大幅度的拍桌震得一个晃荡。

胡荼按住茶沿飞溅出的茶水,眼角挑出的光,雪亮如冰霜,凛冽地直视着眼前双拳紧握的女子,“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刘盈神色冷峻,淡淡陈述事实,“顾小姐生得绝色……”

“那又怎样?”她怎么能这么平静说出这样的要求?她当他是什么?胡荼面色一分分沉了下来,偏偏刘盈又是这么副冷静淡漠的模样。着实刺伤了胡二少爷的自尊与骨子的戾气,“我凭什么帮你?刘盈,你到底当我是什么?”

任谁都看出小狮子动怒了。

胡荼很少生气,每一次生气,几乎都与刘盈有关。

他面色越是平静冷漠,胸腔中积攒的怒火就越是熊熊喷薄。

刘盈沉声道,“二少是什么?不需要问我,在我眼里,您是东家的儿子,我的弟子,也是……东夏王朝流落在外的小皇子。”

“刘盈!”一字字从胡荼齿间迸出,宛如冰封百里,处处寒针。

夜色深浓得见不到底,是谁在泼洒着淋漓墨汁?

房门外,所有仆侍纷纷避退,连带着整个客栈的掌柜小二。

一时间,屋里的气氛凝滞如死。

胡荼的眼神太过可怕,所有的暴戾与阴霾浮动眸底,可最深处,却只是少年的脆弱。仿佛只要刘盈再说出一字,那样的脆弱就会蔓延到他的全身。

胡荼有痼疾,经不得那样的脆弱。

这样的人只能绝情,否则,情动越深,越是浮躁。那些情绪就会如吞人的魇兽,吞噬了支撑他生命的柱子,若没了生的欲望,便是他胡荼,也只有和阎罗为伴。

这样的少年,不该有情有欲。

人生在世,如身处荆棘之中。心不动,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如心动,则人妄动,伤其身,痛其骨,于是体会到世间诸般痛苦。

良久,刘盈才又缓声道:“皇子与庶民,从来云泥之别。我从来都没了解过您,你也不曾真正了解我。那些过去的事,我忘了,二少也忘了它吧。”

“你怎么能说得这么容易?”胡荼的呓语,刘盈不答,只是垂首,态度恭谦,轻声道:“请二少助我,救出申嚜先生。”

胡荼不说话,这屋中便死一样的寂静。

灯烛摇曳,淌下一滴滴烛泪,殷红似血。

风吹动着帘帐,层层叠叠,雪白中透出说不出的苍白孤弱。

许久以后,小狮子终于败了,他涩然笑道:“夫子,你会悔的。”

“如果没来请二少助我,我才会后悔。”

“你……走吧。”

胡荼似乎一瞬间退入逼人的黑暗中,最后那一句,是妥协,也是逐客令。

黑暗笼着他一身,只见得那挺秀的身影在一片骇人的浓墨色中,显得越发的孤独与清冷。刘盈看不清他此时的神色,却能感觉到他身上那种一碰即碎的脆弱,让她的心不知怎地,一下就痛了起来。

关了房门,她缓步在院中,月光清浅,照耀在她身上,她一摊手,才发现掌心上布满了暗色的月牙形指甲痕迹。

她矮身,坐在草木丛中,双手抱膝把自己蜷缩成小小的一团。月光流泻在她一身,那张平淡的面容埋在暗夜中,看不出颜色。

从岐州开始,她一焦虑,就喜欢把自己藏在草木丛中。

云胡府的静苑里,生长着大片密密麻麻,繁荣茂盛的野草。

塞北以北的天封,寻一处草木旺盛之处,却不那么容易。

不远处,传来女子轻缓的脚步声,窸窸窣窣,渐渐近了……

她缓缓抬头,几乎没有焦距的眸光,在几下朦胧中,终于清晰出一张焦虑的秀容。耳边那个温柔的声音也渐渐清晰连贯,她听见有人对自己说:“姑娘,喝点鸡汤,暖暖胃吧,您一天都没进吃食了。”

这丫鬟……是玲珑。

刘盈在汝阴遇上玲珑,玲珑正值丧亲之痛。

乱世中,卖身葬亲,这样的事情一点儿也不奇怪。她刘盈从不是同情泛滥的人,却看着那双绝望悲恸的烟眸,再也无法置身事外。

玲珑让她想起了自己的十三岁——丧亲之痛,原是剜骨之痛。

想不得,念不得,思不得。

一直到如今,每每梦醒,她都能嗅到浓烈的血腥气,手心、眼皮粘着殷红的鲜血,扑鼻而来,粘腻一身。连呼吸都在疼痛,带动了肺叶,引起一阵迅猛的窒息。

呵,原来她还记得那么多的事。

刘盈涩然一笑,伸手接过那碗鸡汤,握着被鸡汤烫暖的瓷沿,冰凉的手心也热乎起来。

一点一点,小口小口咽下鸡汤,一直到瓷碗的汤汁见底了,她这才抬头。旁边的小丫鬟神色踌躇,欲言又止,刘盈放下瓷碗,轻声道,“你有事要问我?”

小丫鬟犹豫了一下,终于忍不住问:“姑娘,您真的让二少去向城主求亲?”

“嗯。”

“奴婢听说……听说……”

“嗯?”

这丫鬟踌躇半天,终于低头,快速阴郁地把话说完,“奴婢听说这位顾小姐生得绝色,且性子温良……”

“哦。”

见刘盈始终一幅漫不经心的态度,小丫鬟急了,“姑娘,奴婢绝非虚言。奴婢在庙会上,见过这位顾小姐,当真是惊才绝艳。她与普云禅师论道佛经,虽然只是片语,却让禅师惊叹不绝。”

“那很好呀。”

东夏礼佛,是信仰,更是一种风土文化。

普云禅师不仅在天封颇具盛名,便是在东夏,也是人人敬重的大师。

这位顾小姐二八年华,却让普云禅师惊赞其才,可见才学出众,不同凡响。

玲珑磨破了嘴皮,刘盈该怎样,还是怎样。

小丫鬟忍不住一语道破心思,“顾小姐这么好,姑娘把二少推到她身边,就不怕二少真的喜欢上顾小姐?二少若是喜欢上顾小姐,就会把您忘了,眼里就只有顾小姐了,您真的不怕,真的不担心吗……”

一阵沉默。

刘盈起身,轻声笑道:“错了。”

玲珑惊喜,“姑娘终于想开了?知道自己错了,不该把二少往顾小姐那里推了?”

“不,我是说你错了。”刘盈把瓷碗塞到玲珑手中,雪亮的眸子在月光下,深邃清冷,“我根本不需要担心,二少若真喜欢上顾小姐,也是一件好事。而且……他心里记得,没有我,又何来忘记。”

说到底,她心平如水,纵是一朝心动,却也水月镜花。

……纵一人白首不负,也不信此间真情。

“咳咳……”

青灯在茶几上,摇曳着淡淡萤光。

刘盈关门的刹那,微光融融,一丝一缕尽然收拢。小狮子苍白的面颊,赫然浮上丁点儿不自然的红晕,更衬得他姿容清美,却有些妖异的冷秀。他撕心裂肺地咳着,仿佛要把整个肺叶都咳出来。

一个苍老的嗓音透着浓浓阴霾,戾声道:“二少,放手吧,你还没看出吗?她对你无情无义。”这样的女人,有什么好?

听到这句,小狮子眼中光芒骤然黯下。

是,她对他无情无义。

放手,却谈何容易?

从不欢喜,到喜欢,他用了整整六年。

好容易,让他接受了这个小夫子,让他忍不住对她好。

相处点滴,习惯她,对她好……

他以为自己会用一生来喜欢她,但是他也会倦,也会痛。小狮子握紧杯盏,想要喝一点茶,暖一暖冰凉的胃。可一杯茶喝下去,他肺叶中的空气,宛如纷纷被抽空。他抿紧唇,那条唇线苍白而孤冷。

眼中恍惚一片模糊。

似有人疾声惊声唤着自己的名,“二少,你怎么了?气守丹田,清心!”微闭的双目中,映出丘总管手忙脚乱的身影。微光茸茸,他眼影一片漆黑,撑不住了,那么多年没有发病,他真的以为自己好了。

小狮子苦涩地想,唇角露出一丝淡不可察的笑。

源源不断的内力从老者掌心汇入小狮子的后心,顺任督二脉游走,修复着几乎尽损的经脉。然而,小狮子这次似乎是真的灰心,不想在理会一切事情,竟全然拒绝丘总管的调息,急得老人家满身大汗。

老人家现在甚至后悔,为什么要说那些话激他。

恍惚中,小狮子似有一分清明,从浑身痉挛的疼痛中,抽出一分神识。他不看任何人,漆黑的眼眸安静得似寒潭冰水。

“放手。”一言既出,纵是丘总管,也禁不住他此时目光,生生退了下去。

丘总管退开之后,又觉懊恼。老人家刚要继续上前,却又被小狮子目光拦下。

不知为何,胡荼脑海中清晰浮现一个清越的女嗓,带着淡淡笑意。

——这点儿痛就要放弃了吗?你忘了你曾经与我如何说的?你说,人生在世,不过一场苦难,百年后,纵是无一知己相陪,也要千万人殉葬。这时候死了,大业不谋,谁为你陪葬?

——我的徒儿,这么混账的性子,到底随的谁呢?

——胡荼,我命你好起来……

那个含笑的女嗓越来越轻,越来越轻。

胡荼嘴角翘起一丝微笑,忽然间不记得身上那些疼痛,不记得无法呼吸,窒息的痛楚,只记得和她相处时的那些温暖。

他眼前一黑,彻底昏了过去。

青灯下,鱼微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丘总管的身边,褪去那些聒噪,他沉默得就像一条小鱼,灵巧地端水,熬药,协助丘总管救人。

当药端来时,丘老总管清晰听见这个安静的男孩嗓音,低沉响起,“早知那人是二少路上的一块绊脚石,早先就不该留分情面。”推门瞬间,大风刮过,略带清稚的的话音一晃融入风中,似什么都没说过。

丘老总管静静瞥了他一眼,也当从未听见。

许久,在鱼微利落为胡荼封脉的时候,才听丘总管苍老的嗓音,缓缓响起,“若是为二少好,纵使她是眼中一颗砂,能忍,且忍了罢。”

药香融融,蒸出了浓浓氤氲。

灯花在风中“噼啪”地炸响,一如此时两人心情,沉默隐忍。

——若是为二少好,纵使她是眼中一颗砂,能忍,且忍了罢。鱼微是个伶俐人,一字字将老总管的话,默默记在了心底。

侍奉他这么久,丘总管和鱼微对胡荼的病,了若指掌。

一番折腾,到了翌日,小狮子好歹迈出了鬼门关。只是他醒来以后,一言不发,只默默躺在榻上,漆黑的眸沉静若死,一眨不眨,也不知看些什么。他还在咳嗽,咳时撕心裂肺,鲜血染在净帕上,生生点出几点红梅。

丘总管和鱼微,就在那满怀忧戚地看着,唯恐他真的把肺叶咳了出来。

小狮子似知道他们在想什么,淡淡道:“我的身子,自个儿清楚得很,死不了。”那一老一少听他这么说,安了安心,却依然不敢离开。

日头从东边移到了正中,又从正中向西移了去。

天封秋日的景色壮丽雄美,流光若雪,山水开阖,颇是大气。

胡荼住在天字房中,视野开阔。

纵是躺在榻上,从窗口往外看去,也能看出旧时皇城的气魄。

稍远点的山,便完完全全被拢在雾中。

晚风吹拂,那雾气隐隐散了过来,城楼萦着飘拂白云,而那些浅色,却将街巷瓦檐轻缓浸入,宛如一纸泼墨淋漓的巨幅。深深浅浅,浓淡相宜。

近些,是院落枫树,金灿灿、红滟滟挥洒着清亮颜色。

丘总管和鱼微,纷纷下去了。

小狮子一人躺在那里,也不知在想什么。帘影竹华起,箫声吹日色。那个孤沉郁郁的管弦声,便这么传入耳中,奏者心事深深,箫声如泣如诉。

清新的晚风,从窗棂拂入。

空气中,散发着若有若无的暗香。

小狮子闭上眼,心中似挣扎了许久,低声叹道,“阿叶,我知你劝我的意思,可依然是不甘。我总以为,只要我一直对她好,她总能明白我的心意。我要的东西,从没有得不到的,可偏偏最想要的,总也不得……”

箫声顿了顿,似想要安慰他,却不知从何安慰,于是院落就这么静了静。

小狮子又道:“我知你一直好奇,我怎么会喜欢一颗棋子。”

院落陡然一静,仿佛连空气,都凝住了,在期待小狮子的后文。

却听胡荼低声道:“因为从不曾见过温情,所以越发想知道温情的滋味。便是不配拥有,却也想分一杯羹。”

院落中,传来女子温和的嗓音,却尖锐撕开了那层薄膜,那女子总结道:“刘盈与我们是一种人,这样的人,又岂会有温情。二少,你所托非人。”

小狮子嘴角翘起一丝满足的笑,并不回答。

夫子的好,只要他一人清楚,足矣。

别人不欢喜,那样很好。

真正冷情阴霾的人,如他一般,只会看人死去,只想把人拉入地狱,根本分一点心。他见过那么多的人,只有她,既不温情得愚蠢,也不会冷情如冰块。这么矛盾的性子,让相处十年的他,也看不透,摸不清。

到底是怎样的际遇,造成了夫子的性子?

可是,她再好,也不是自己的。

小狮子深深吸了一口气,按住胸腔。

他想,剖开血肉,那里必已是千疮百孔,脓血腐败。

他心里发苦,“也许你们说得不错,是该到放手的时候……”

院落外,一曲箫尽,竟生生传来女子清脆悦耳的嗓音,“恭喜二少。”遁声望去,但见一抹白衣欺雪,那女子轻纱笼面,在枫叶曳曳的树下,飘然若仙。顿了顿,那女子又道:“这世上,喜欢二少的女子,如过江之鲫,二少自会遇见更好的。”

胡荼笑笑,“也许吧。”他话音刚落,客栈外忽地传来一阵喧扰。很快的,那喧扰变作兵戎相见的打斗。

小狮子闭眼,原不准备留心。可是,外面打了许久,那些声音中,间杂着一道女声。他心中赫然似被抓紧,凝神去听,果然听见刘盈的声音突兀响起,似乎是伤了。

他赫然睁眼,眼中寒光大作,披衣而起。

刚到门口,院落中的女子竟及时赶到,一把拦住他,疾声道:“二少,你自己说的放手。”既是放手,刘盈的事,不管怎的,都不该再管!

胡荼寒眸如淬冰,齿间迸出一字,“让!”

“二少……”

白衣女急急还想说些什么,胡荼已等不及,他心焦刘盈到底是伤是死,于是招式狠厉,式式直击要害。那白衣女猝不及防,险些被他一掌劈断手臂。他肺叶虽似被火焰焚烧,却浑然不顾,源源不断的真气提了上来。

“你知她根本不喜欢你,我认识的二少,从来不是为别人,连自己都不顾的。二少,你不要去呀……”白衣女忧他伤势,不敢多拦,只能用言语激他,可胡荼根本不是一言半句就能激的人。

“滚,否则,我连你也杀!”这句话,终是起了威慑作用,白衣女纵是本事天高,也不敢逆他。

一闪神的空儿,已让小狮子冲了出去。

夕阳似血,撕裂天空。

人群散尽,一地狼藉,和着浓腥鲜血。

客栈的招牌都被卸了,三五个黑衣影杀围住刘盈,招招见血。

一柄锐光凛冽的匕首,悄无声息从后逼近,直刺刘盈后心。

这一见,骇得小狮子目睚尽裂,“夫子小心!”他浑忘了其他,不由分说,竟单掌迎上,生生挡在小夫子的身前,徒手握住了匕首。

“哧”的一声钝响,锐器划开血肉,只听着“砉砉”磨骨的响声,涩得让人心中发颤。

连出招的影杀都禁不住倒退半步。

鲜血从掌间缓缓淌出,伤及手骨。但见徒手接匕的胡荼面目森冷,似不觉手掌锐痛,一双眼宛如阎罗鬼火,阴戾透出一星厉笑。

那影杀骇得似有瑟缩之意,还要再继续发招,只见这魔神一般的年轻男子,另外一掌,竟鬼魅似的探出,当即从他心口破胸而入。

一声惨叫贯彻云霄。

剩下那几个影杀,显是不知胡荼竟有这样修为,互相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浓浓骇然。诸杀匆匆后退,刚要逃,却见胡荼探入诸杀之中,势如破竹,轻而易举掏心剜肺,一时间街巷之中惨叫不绝于耳。

刘盈呆呆看着他,看他血腥的模样,心中禁不住一瑟,昨日被鱼微骂醒的那些欢喜,那些不舍,一时间竟不知飞到了哪里。

到底还是不习惯,不习惯去喜欢一个人。

虽然已经明白了自己的心,可是彻底地接受,却又是另一回事。

眼前这个的少年,已不似个人。

更像魔神转世,以血肉之躯为盾,以手为刃。

杀了那么多人,居然眼不眨,心不跳。

纵是她从来寡情,也觉骇然。

小夫子的手掌缓缓握紧,想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什么也说不出,只能怔怔看着他。

她想得入神,根本没听见小狮子按着她的肩,一叠声地发问。直到胡荼沉默阴戾的黑眸若有所思看着她,她这才如梦初醒。就见小狮子眼中陡地一道星芒,迅速闪过,而后黯淡下来。

她想问问他伤势如何,可是那么久,都没有说过温情的话语,她甚至已经忘记怎么去关心一个人了。她眼中黯了黯,缓缓捏紧拳,抿紧了苍白的唇。

还记得昨日,鱼微骂她的话,还在耳边,既是已经醒悟自己对他并非无情,为什么不和他说清,为什么还要不敢和他说清?

她记得鱼微骂她:“我见过的女子,千千万万,可每一个,都不如你狠心!”

她记得鱼微骂她:“刘盈,你还是个人吗?你还有心吗?”

她记得鱼微骂她:“我真想劈开你的胸,看看里面装的是什么?什么样的爹妈,竟养出你这样的女子?我若是他们,九泉之下都觉着羞愧!”

当时自己原不想理他,可他越骂越离谱。那些话音,终于在最后一句,激起了自己的怒气。他可以骂自己无情,却不可以骂她的爹妈,她第一次在人前动武,五指探出,只一招就卸去了鱼微的右臂,再一翻手,一把卡住他的颈脖。她任自己的戾气蔓延,怒声喝道:“你刚才说什么,敢再说一遍!”

小鱼微目睚俱裂,燃着熊熊怒火,吐出一口鲜血,不惧地瞪视着眼前的女子,一字一顿,寒声道:“什么样的人……会养出你这样的女子?那定是没心没肺的主儿……我说又怎样?二少待你从来不虚,可你竟这样回报,你还有心吗?”

她一把摔开他,冷然道:“说我可以,你不该说我父母。我只教胡荼学问,何时连他私事都要插上一足?那与我何干?”

鱼微被她卸去一臂,痛得额角冒着冷汗,咝咝抽着冷气,却没一点儿怯弱,哑着嗓音,厉声道:“好一个何干?他为你三年奔波,为你做尽一切。如今他病了,病得快要死了,你说他与你何干?”

刘盈冷笑道:“他又在耍什么花招?真当我刘盈是傻子吗?”从三年前开始,她就知道胡荼所谋甚大,而自己,只是他小小一颗棋子。

他的欢喜,全部是装出的模样。

她早就奇怪自己相貌平凡,胡荼怎么会喜欢上自己。

一直到那天,胡荼带回了第一个“叶紫”,她忽然就明白了。

“帝师王谋,刘盈叶紫!”这是流传东夏的一则流言。

为这流言,官宦家的子嗣,哪个没有一个叫“刘盈”的师,一个叫“叶紫”的谋士。

而她,不过巧的叫“刘盈”,不过巧的会西丘文。

就因这个,胡荼才会对自己这么好吧?

当时,她垂下眼睑,看似漫不经心地瞟着胡荼和那个明眸皓齿的女子走过自己身边,只是想掩住心中那一丝痛。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他对她这么好,便是她时时刻刻告诫自己不要动心,却依然禁不住会偶尔心动。

可那少年男子,终究从不属于她。

鱼微气得浑身发抖,小脸一片苍白,一连说了好几个好字,才涩然道:“你不是傻子,他才是傻子!他傻了才会喜欢你!”

刘盈冷笑。

鱼微狠狠将手中素笺,掷在她掌心,哑声道:“你自己看看。他三年来,只要想到你,就会写你的名字。你自己都不曾写过这么多字吧。可是少爷,却对你的名字写了不下万遍。每写一张纸,就会烧一张。每烧一张,就越发想念……”

“我知你到底顾念什么,你以为少爷是为了你这个名字,才对你这般好。帝师王谋,少爷纵是有那个心,也绝不舍得伤你,绝不会用感情做这个筹码。说起来,你刘盈原就是个无情的人,少爷若是不欢喜,又岂会为你受尽苦楚……”

“少爷若是不是欢喜你比欢喜自己还多,你当以少爷的性子,会任你刺上那一刀,会赌气为你一个皱眉,而三月不疗刀伤?”

“如今,为你的一句顾门求亲,少爷动了怒,痼疾纷纷再起。他多久没犯病了。他本就不宜大喜大怒,本就不宜七情六伤,却为你破了那么多的戒。你如今还要说他不是真心,你如今还要躲闪,你到底有没有心?”

鱼微的话,一句句掷了过来,泪流满面骂着刘盈。

他仿佛要把所有的话,全在今天统统道完。

那时候的刘盈,原是冷冷听着,可越听越是心惊。

她抿紧唇,想说服自己那些都胡荼的伪装,自己是师,他是徒。

仅仅是这条,便是无法逾越的沟。

她想说服自己守住心,不要被鱼微的话说动……

可是,胡荼对她怎样,却清晰浮现脑海。

她从他九岁看他长大。

这世上,再没人比自己还了解他。

曾经不愿相信,可如今一切的一切,却逼得她不得不相信。

难道自己真的是错怪了那个夜莲一般清冷孤寂的少年。

刘盈的拳,缓缓攥紧,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抑住心中那丝尖锐的痛,淡淡的伤心。

鱼微忿忿而去,幸而离得早,不曾看见她泪流满面的模样。

小狮子沉默了一阵,不像以往那样,强迫她必须接纳自己,只默默道:“你没事,就很好。”刘盈还想说些什么,却见胡荼脚下一个踉跄,险些跌倒在地。

“胡荼!”

她心下陡地一痛,慌忙想扶住他。

小狮子却安静地推开她,退了两步,他知道自己身子一直不好,这次病没好全,却动了真气,恐怕伤了骨血。他眼中流露出一丝哀伤,轻声笑笑,勉力撑起一丝神识,风轻云淡道:“夫子管我做甚,就是死了,你也不会多看一眼吧。”

刘盈震惊抬头,只听胡荼清冷的嗓音,继续响起,“夫子,他们说得对,我的确错了太久,竟失了自我。如今,我已经想开了,从今往后,你不必躲我。我已经冷了,静了,看清了自己想要的到底是什么。你,恐怕会很开心吧……”

那句子,似寒针般,狠狠扎在刘盈心上。指甲,没留神就划破了掌心。

她睁大双眼,感觉鼻腔忽地一酸,眼中烫烫的,似有什么几欲冲出,却什么也说不出。

小狮子嘴角勾出一丝凛冽的笑,“最后一次。夫子,这一次,我虽愿帮你去攀交顾城主。却也仅仅是最后一次。从此往后,你的事,我再不会多管。你我之间,一如此匕,今日既断,永绝天涯。”

一柄雪亮的匕首,从他袖中抖出。

她认得这匕首,分明是那日马车上,她用来刺他的那一个。

胡荼眉目冷然,双手一折。那削铁如泥的神兵利器,在他掌心竟生生折成两半。

你我之间,一如此匕,今日既断,永绝天涯。

这句话,似一句诅咒,雷霆般击下。

刘盈脑海里一根弦,似狠狠崩断,心口那丝痛,赫然浸入骨髓。她手心一分分,一寸寸,彻底凉了下来。她忽觉得茫茫大水淹没鼻息,窒得她忽然双泪盈眶。

但见小狮子背影孤挺,一步未停地走远。

她掐紧掌心,借着疼痛,笑着告诉自己,这一切,不正是你曾经希望的事?

他走了,你正应该高兴呀。

可是,她咬紧唇,发现自己根本高兴不起来……

她,好容易才决定接受那只浑身炸毛,脾气不好,又嗜杀无情的小狮子。

可对方走得又是那么决绝。

青阶蹦出零星草叶,那儿之前,曾伫过一个少年男子的身影。

那位少年,为她出生入死,为她下刀山火海,为她做了那么多事。可是在他看着自己的时候,自己却连一个温情微笑,都不曾给予。

她果是个狠心的家伙,不仅对他狠,对自己也一样。

终于,这位性情古怪的小夫子似想通了,她对着天,哈哈大笑起来。

笑声穿云裂石,震入云霄。

笑着笑着,眼前一片模糊。

她说:“刘盈,你就是自作自受的虚伪家伙。”

声音轻轻的,似自己,轻轻扇了自己一个耳光。

并不痛,心却似被掏空了!

§§第二卷 赎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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