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的江南,抗清斗争已经烟消云散,像四川阆中那样,正在考试,外边围城打仗的事情已经没有了。尽管不打仗,但社会也不太平,地痞流氓横行不法,豪强劣绅侵欺百姓。当官的一看,急眼了,你们抢光了,我们怎么办?于是贪污受贿,江南变成了一块香喷喷的奶油蛋糕。除了贪财,当官的还好色,且重口味,贪的还是“男色”。
我们都知道,“机关枪”李森先最讨厌男不男、女不女的人。大胡子冯铨就因为和魏忠贤走的太近,所以被他骂作“阉党”。恰在此时,一个名伶不知好歹地闯入了李森先的视野。这个叫王紫稼的伶人是当时演艺圈的红人,以演技高超著名。他还是一坨交际花,许多风流文人以他为素材,写了很多小诗。同时,他还是个出色的理财师,你不理财,财不理你。
王紫稼同学是这么理财的,他利用自己的名声和人脉奔走于官府,“帮”人打打官司,收费肯定是不菲的。虽然王紫稼很喜欢往衙门跑,但他很显然阻碍了司法公正,县太爷被他的一双媚眼电的死去活来,这案没法断了。除此之外,他平日里花天酒地,淫污良家妇女不计其数。这就不太像话了,李森先生气了,他把王紫稼请来,打的皮开肉绽,枷死在苏州阊门之外。
李森先迈出了流放尚阳堡的第一步。
“枷死”大约是这样一种刑罚,犯人披枷锁,立于木笼,活活站死。可以想见,王紫稼同学的死,势必激发一些包养过他、歌颂过他、甚至倾慕过他的权贵赍恨。除了伶人,在李森先看来,个别和尚也是不靠谱儿的。比如有个叫三遮的和尚,一头扎进太平山,以邪教为幌子,煽诱良民,****妇女。说来好笑,也许是没有文化,这个和尚宣称自己会一种法术,叫“吃菜事魔”,土的掉渣。李森先一开始不相信有“吃菜事魔教”,自己乔装打扮,去了一趟太平山,这才彻底相信。“吃菜事魔教”教主三遮和尚的结局很悲惨,他被李森先捉来,杖打八十,然后与王紫稼相对枷死。
“交际花”王紫稼和“吃菜事魔教”教主三遮和尚,生前没能同桌,死时却是四目相对,比着看谁先死。在审理三遮和尚的同时,李森先还顺手处置了一个姓金的恶棍,他的罪行很时髦,起因竟是组织了一场时装秀。金恶棍闲着没事儿,找来一帮纨绔子弟,凑了点儿钱,把全苏州的美女都找来评级。这本来是件好事儿,全苏州的老少爷们儿正要鼓掌,但等到发奖的时候,问题出现了。大家惊愕的发现,姿色前三名的美人儿奖状上赫然写着:状元、榜眼、探花!
什么叫没事儿找抽?这就叫没事儿找抽。读书人的自尊是惹不起的,连皇帝想折腾读书人,搞文字狱,也得偷偷摸摸。姓金的恶棍触怒了读书人,也引起了李森先的注意。他派人查了一下金恶棍的老底儿,很高兴地发现,此人在明末犯下一桩杀人案,因国变而逃脱了惩罚。既然如此,对不起,金恶棍被刑拘了。紧接着,挨了八十重棍,“当庭杖毙”。除此三害,百姓奔走相告,称李森先“海瑞再世”。但地方豪强无不噤若寒蝉,听到李森先的名字犹如谈虎色变,肝胆俱裂。
终于,这些惧怕李森先的人结成同盟,用卑鄙的手段将李森先革职下狱。
这是李森先的第二次革职、第一次下狱,尚阳堡在等着他。
李森先素来廉洁,起解时连路费也没有。苏州市民知道这个情况后,自发地进行捐款。当时,苏州府衙前放了一个大钱柜,上书“愿救李御史者投金于此。”不一会儿,柜子便满了。第二天,苏州市民哭送李森先,数十里不绝。当地官吏皆送到河边,相视挥涕。时人诗曰:“亲见攀辕泪万行,金昌城下水茫茫。”松江知府李正华最后赶到,携一酒瓢满满斟上捧给李森先,李森先一饮而尽,掀鬓大笑,赴京服刑。
因为招惹的是朝中势力,所以李森先在刑部被重打41棍,险些丧命。即便如此,按清廷规定,流人到了尚阳堡,先要“杖100”。杖由主板制成,长5尺5寸,大头宽2寸,小头宽1寸5,重量不过2斤。虽然看起来不够威猛,但李森先之前挨了41棍,再杖100,实在很有难度。他的表情很窘迫,于是被堂上知悉,只听惊堂木一拍,上面喝道:100太多,只打40吧。李森先一听,眉开眼笑,就赶紧脱裤子了。
实际上,流放尚阳堡的人,一般都是这个待遇,明文规定杖100,实际只打40。李森先在尚阳堡的生活是很不适应的,佛说,苦海无边回头是岸。而李森先回过头去,已然是茫茫苦海。他叩问苍天,出路在何方?得到的答案也是“脚下”。李森先不知道自己在尚阳堡的日子有多长,几个月,几年,甚至终生流放。一个人来到尚阳堡,尽管罪名不同,但结局都是类似的:
要么终生流放,有来无返,客死他乡。要么走向逃亡,这一般是中下层流人的选择,虽然大清律规定:犯逃亡,二十日内自归者,尚可免死;二十日后被拿获,一律就地正法。要么落户为民,这是朝廷最愿意看到的,既改造了罪犯,又充实了边远地区的人口。要么返籍为民,这个条件十分苛刻,除非立有大功。要么入伍当兵,但只有旗人流犯才有这个资格,一个汉人是不能跟着起哄的。
李森先有点绝望,这是尚阳堡流人的普遍心态。其实,作为“有身份”的流人,他在尚阳堡的流放生活还是很宽松的。他初到尚阳堡报到时,被佐领以一个很可笑的小理由免去了那40带有侮辱性的杖刑,他脱了裤子等着挨打,却没等到。他的身上带着苏州百姓给他筹集的银两,没人要他为奴、当差、种地,他只有闲在家里。李森先的心里清楚,他肩不能担担,手不能提篮,对关东的生活、民俗又十分生疏,能够干些啥呢?
从今天的角度看,被放逐到尚阳堡的以李森先为代表的上层流人们的生活还是惬意的:有的到清河上去垂钓,与当地老人夜钓到黎明;有的在家写诗作画,消磨时光;有时也被组织去猎场去观看八旗兵骑射练兵;甚至到佐领处挂个号、请个假,还可以走出尚阳堡,到铁岭、到盛京探亲访友,参加诗社活动,写诗唱答。当地老百姓对他们又是尊重,又是同情,把房子租给他们,给他们送柴、送米、送黏豆包;教他们如何烧暖火炕,向他们求画。
这些上层流人们,都是学儒学长大的,按儒家规则做人,忠君爱国,对于遭受的不公正和苦难,无怨无悔,逆来顺受,循规蹈矩,总想以顺服、自责来换取皇上和朝廷的宽恕。他们最不能忍受的:一是不能施展胸中的政治抱负,治国安邦、建功立业,压抑而郁闷;一是远离亲人、故土,长期思念的痛苦;一是漫长的冬季酷寒和四野荒凉的孤独与寂寞。
虽然李森先被罢官下狱,甚至流放尚阳堡,但他还是很幸运的。因为将流人发往尚阳堡,是清朝最高统治者皇帝的“钦命”。“天高皇帝远”是客观事实,但流人们,特别是重大案犯的服刑情况,皇帝都是十分关注并亲自过问的。康熙皇帝在东巡时还亲自召见尚阳堡流人,刑部法司也经常向皇帝报告流人的表现。甚至由流人创作的诗作,也被刑部法司等转抄呈报给皇帝,以了解流人的思想动态。尚阳堡流人季开生的诗作,由于“哀而不怒”,在他死后,顺治帝“准复官归葬,荫一子入监读书”。
既然受到皇帝的关注,李森先重获自由的日子也就不远了。一年后,真相大白,李森先官复原职,从尚阳堡重返京城。在此之前,一个叫季开生的人刚刚从京城出发,被流放尚阳堡。季开生的罪名是“多嘴”,因为这一年顺治皇帝突然觉得宫中缺少秀色可餐的美女,于是派内监赴江南采买女子,弄的大江南北人情惶骇,为避免灾祸临头,纷纷嫁女。季开生看不下去了,上疏谏阻。皇帝非常生气,大家争着坐龙椅,无非就是为了这么档子事儿,还用你管?于是强辩,说根本没有买女子之事。皇帝一耍赖,季开生傻眼了,只能认栽,含泪去了尚阳堡。
通过这件事,大家意识到:宁可相信鬼,也别相信皇帝那张破嘴。于是,集体忌口,谁也不再提意见了。言路一堵,皇帝急了,他还琢磨着想当一代明君,于是怂恿大臣们快来提意见,有一说一。可喜的局面出现了,没人觉得皇帝做的不好,当顺治刚要得意的时候,实在人出现了。这位就是“揭了伤疤忘了疼”的李森先,他是这么跟皇帝说的:“之前言路不通,是因为谁敢说话就必定倒霉,都给您收拾干净了。所以,要想打开言路,您必须饶了季开生这样的人”。
一提到实际问题,皇帝又恼火了,他斥责李森先“明系市恩徇情”,“著吏部从重议处”。你不是想把季开生从尚阳堡捞回来吗,好,朕再把你送回尚阳堡,与季卿家一同作伴去吧。这是李森先第三次免官,第二次下狱。好在李森先被流放尚阳堡三个月后,顺治醒悟,“上仍宽之,复原官”,免吏部“杖赎、流放尚阳堡”之判,第三次官复原职。
李森先一生为人刚劲耿直,曾自书“铁面冰心”匾额,以明心志。虽屡遭坎坷,终以“不愧朝廷,不愧百姓”以自励,被时人誉为“真御史”,有“海忠介之风”。同时,作为流放尚阳堡中的一员,李森先面对逆境表现出了敢于拼搏、敢于斗争的艰苦奋斗精神;开拓进取、建功立业的创业精神,以及面对屈辱所表现出来的以国家民族利益为重、以天下为先的思想品质。
尚阳堡的风沙卷过千年,或冰天雪地,穷山恶水;或漳雨蛮烟,野兽成群;或大漠连天,惊沙蔽日;或海啸风狂,云谲波诡。面对这些极其恶劣的自然环境,承受着巨大的政治压力,郝浴和李森先们饱受奴役、歧视,陷入血与泪与哀号的“集天下之苦”的人生境地。是顽强的生存下去,还是屈辱的死去?在这样生死抉择面前,他们选择了前者。为了生存下去,他们勇敢地向自然与政治命运挑战,始而痛苦地挣扎,继而顽强地拼搏,进而英勇地抗争。或披星戴月,荷戈戍边;或跋山涉水,披荆斩棘;或餐风宿露,开发荒原;或筚路蓝缕,以启山林。
在尚阳堡,他们终谱写出不朽的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