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的公路,所谓驰道并不像现在的柏油马路那样齐整。只能将过去的六国故道稍做收拾,按照车同轨的要求略作拓宽、平整。所以还是很颠簸,尤其是当车行进的很快的时候。当赵高快马加鞭时,皇帝并不舒服。
也许皇帝的不舒服不是因为舟车劳顿,而是皇帝的病情愈发的严重。皇帝继续的向所有人隐瞒了病情,除了淡酒他并没有其他的东西可以缓解病情。淡酒也并不能改善他此刻面临的状况,而只能令他的感觉迟钝一些。皇帝孤独的坐在辒辌车里,全身上下没有一处舒服的地方。
皇帝感到这次恐怕只有一个人面对一切了。事实上皇帝总是一个人面对所有的状况,他已经渐渐的习惯了。
但是这次恐怕不一样,皇帝有些痛苦而且恐惧的想:蒙毅现在在泰山的祭祀进行的如何了?上天是否会接受他的呈请,而允许他在这个孤独的世间,继续地统治下去。他觉得自己好多事都没有做,比如选定自己的继承人,比如建设完阿房宫。
现在皇帝处在一个奇怪的状态,他感觉到自己的思想越来越兴奋,身体依然照旧的难受。但是彷佛那是别人的身体,别人的病痛,尽管他越来越难受,但他内心中的自我似乎从身体躯壳中跳脱出来一样。在观赏着自己,注视着自己。一方面肉体的苦痛毫不留情的折磨着他,一方面那个跳脱出来的自己不断地、冷峻的幸灾乐祸地观赏着自己在病痛的折磨下扭曲抽搐。
皇帝尽量地忍受着这样的痛苦,同时在自己的冷峻的注视下感到羞愧。他需要一种刺激打断这种思绪,于是他不停地催促着赵高加速前行。风驰电掣而且不时地颠簸能够打断他的痛苦与羞愧。
他慢慢地开始的回忆这一生起来,不是那些金戈铁马的往事。而只是他小时候在赵国作人质时的往事,还有他母亲赵姬温暖的怀抱。皇帝回想着这一切,忽然感到困倦。于是,他努力地提醒自己不要昏睡过去。
在这种半昏迷的状态下,皇帝越来越觉得困倦。那记忆中母亲的怀抱越来越温暖,尽管母亲最后被皇帝软禁起来,尽管皇帝严厉的命令自己切莫睡去。但是,皇帝真的很困倦,而且有一种凉意从心底里油然而生。这凉意如同决堤的洪水向他袭来。但是,皇帝严厉的警告自己不要睡去。
于是昏迷中的皇帝发出痛苦的怒吼,他对赵高喊道:“快一些,再快一些!”
这样他一次次的昏迷,醒来,而辒辌车则继续在驰道上快速的奔驰。皇帝在不断颠簸的车厢里左右摇摆。
像所有因为溺水而窒息的人一样,皇帝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他开合着嘴巴,如同市场上被捕获的鱼。皇帝紧紧地抓着装淡酒的铜爵,有时候会大口的喝上那么大一口。皇帝伤感的看着窗外的景色,心里满是不详的感觉。
皇帝努力的控制着自己,窗外的阳光十分灼热。还有绿色的树,这些最普通的景物,触发了皇帝内心最柔软的部分。这些平时再普通不过的景色,使皇帝无限眷恋,皇帝终于坦率地对自己说道:我恐怕就要在这个夕阳前死去。
这个念头明确之后,皇帝不由得放松起来,他换了一个舒适的姿势端坐在窗口又喝了一大口淡酒。他甚至低声得唱起了儿时在赵国学会的歌曲,甚至用的还是赵国的语言。他的母亲,赵姬,那个晚年被自己囚禁起来的母亲似乎又站在他的面前。用一种慈爱的目光注视着他,甚至原谅了他,而将他揽入自己的怀抱中。
皇帝想起赵姬——他的母亲,最后死于冷宫时的可怜而衰老的样子。辒辌车上有一面铜镜,皇帝顺手的拿起了铜镜看了看自己。虽然他有所准备,但还是诧异惊讶,自己竟然变得如此颓废。
慢慢的一切的景物都不确实起来,窗外的树木、太阳,铜镜中的自己。甚至感觉也不确实起来,快速行进的马车如同腾云驾雾一般。皇帝感觉到自己似乎脱离了沉重的肉身的舒服,因此他觉得不在那么痛苦了。
一行人不明就里的跟着始皇帝的辒辌车快速前行。夕阳渐渐西坠,血红色的阳光散落在这一群人的身上。那些扬起的灰尘,又将这群人小心的包裹起来,直到再也看不见为止。于是,只抛下浓绿苍翠的树木,还有落日西山。
这一队人终于走到了沙丘地界,也到了该用晚饭的时候。可是皇帝并没有让队伍停下来打尖,赵高放慢了车速,直到后来终于停止了。马匹都很疲惫,不能再走了,这九匹马都是价值连城的西域名种。
皇帝并没有发话,尽管人们小心翼翼的停了下来,而皇帝也没有下达旨意。是在这里打尖,亦或者是继续前进。于是赵高轻轻地拱手问道:“陛下,是否在此歇息。”然而皇帝还是没有说话。一时间赵高转出了无数的念头,想到了种种可能。但最后他只好想道:“也许陛下只是睡着了。”
随从们开始扎营,沙丘地方的官员也送来了当地的名产,作为皇帝还有他的随从们的晚饭。赵高对着辒辌车行完礼数,又诚惶诚恐地走到人群中去了。他还偷空得悄悄地向丞相李斯那里瞥了一眼,李斯也若有所思的看着皇帝的辒辌车,也似乎是面带笑意的看着他赵高。于是,赵高愈发谦恭的遥遥向李斯做了一个拱。而李斯则更加谦虚地回了个礼。
一切都在不言中,李斯还有赵高尽管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但是他俩都觉得,感觉到今晚似乎要出点事情,而且将是很大的事件。
军士们忙碌地安排营帐,而中车府的御夫们则警惕地站在皇帝的辒辌车一边。赵高觉得气氛有些奇怪,他的心里暗暗感到了今天将是他,不,因该是在场所有人的命运转折的时候。他莫名的有种天降大任于斯人的感觉,心里不由的兴奋起来。不是忐忑不安,而是幸运与自豪夹杂在一起。他慢慢的长出一口气,为了使自己放松下来。他知道他一定要把握住此次的机会,否则不光是失败那么简单。他的生命,他家人的生命全部都将失去。但是要是他赌赢了,将是威无不加的光辉历史。他看看胡亥。胡亥正在辒辌车一旁无所事事的伺候着,等待着军士们将营盘扎好,那时父亲会从车上下来,问安之后他就可以去看歌舞伎的表演了。今天一天他都很累,累坏了。
赵高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只是淡淡的笑了笑。他又看了看不远处的李斯,李斯则照旧谦恭的侍立在辒辌车的旁边。脸上满是肃穆与虔诚。赵高有些讽刺地看着李斯刻板的表情,心中渐渐的形成了计划。
其实李斯也是满腹疑虑和感伤,他有些遗憾的想:蒙毅走了,去泰山了,我恐怕少了一个选择了。但是,他并不十分的担心,因为他是有筹码的,尽管现在的情况有些压抑微妙,使他不能左右逢源待价而沽。他在心里细细的算计,他知道了最起码的一点:现在不论是那一派,拥戴公子扶苏的,或是赵高和他的胡亥,还有所谓的八百中车府卫士。现在,他要趁着事情没用总的爆发前,再在心里算计一下未来的继承人是谁对他更有利。
扶苏?胡亥?
他想道:一会或许因该把那个医者叫来再好好的观察一下皇帝。又过了一会儿,就连李斯自己也觉得自己大逆不道。在内心中,他嗤笑自己,甚至嗤笑皇帝。李斯在内心里用一种讽刺的语气对自己说道:现在就想这些是有点太早了吧!
虽然赵高看不清楚李斯的表情,更说不准他心里的独白,但是赵高似乎感觉到了李斯内心中的那些大逆不道的想法。
因为赵高也是这么想得,尽管他的脸上是那样的谦恭,甚至比李斯看上去更加的肃穆纯粹。
于是两个人都站在落日的余晖下,当然还有满脸不耐烦表情的胡亥,和沙丘地方的官员。胡亥悄悄的伸了个懒腰,无趣东张西望。他看着重甲侍卫的中车府御夫,还有奔走忙碌禁卫军军士。又过了一会儿,一个禁卫军军士跑来。他对李斯行过军礼后说道:“大人,营盘已经扎好!”
李斯点了点头,于是又做出了更加谦逊做作的表情,说道:“陛下,可以下车了,大营已经准备停当。”
但是,奇怪的是,辒辌车里并没有动静。于是,李斯用更加谦逊做作的声音,但是声音比刚才大了一些,说道:“陛下,请下车更衣!”然而,还是没有反应。赵高看到这个情况,于是快速的趋步上前,用更加大声,更加谦恭的声音,说道:“有请陛下更衣!”可是,就是没有声音。
赵高并不惊慌,他偷偷的瞥了一眼李斯,李斯似乎也是面无表情。这样沉默了一会儿,赵高和李斯都转过头来看着胡亥。并且示意他去请皇帝下车。
胡亥叹了口气,便走到辒辌车边,跪倒在尘埃里,说道:“父王,请下车更衣。”可是,就是没有人答应。
于是,胡亥上前轻轻地挑开了辒辌车的门,却发现皇帝,自己的父亲,无声的斜躺在铺位上。这时,胡亥和李斯也拥了上来,赵高赶紧用手试皇帝的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