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五天,他走遍了乾西宫的前前后后,每一个角落,七年了,他从未觉得乾西宫这样的小,小到他走上一边都不用半个时辰,而他,却只能在这里头打转,看着那一地的鸡毛菜,猜着他的阿许在哪里在做些什么。
有生以来,他第一次这样迫切地想走出这乾西宫。
好不容易爬到了大槐树的分枝上,始休扶着树枝,然后轻轻一跃,便就跳到了宫墙上。
第一次站的这样高,第一次看见外头的世界。
极目远眺,都是金碧辉煌的红墙金瓦,极其壮丽巍峨,一眼根本就看不到边儿,始休忽然就想起了轻许说过的话——
“皇宫啊,具体的我也说不清楚,总之皇宫里头的屋子很多,人也很多,每个宫里都有主子和奴才,但认真说起来,正经主子只有一个,就是万岁爷,全天下都是他的,他让谁生谁就生,他让谁死谁就死。”
始休回过头又看了看在鸡毛菜中仰头吐舌、一眨不眨看着自己的大瓜,然后深吸一口气,蓦地就跳下了一丈多高的宫墙。
后来,始休经常会想到这个时候的场景,一个蓬头垢面、衣不遮体的小小少年,在猎猎西风下、傻傻地站在一丈高的宫墙之上。
宫墙之内,是他生活了七年的地方,破败的宫殿、刺耳的蝉鸣、鼠蚁蛇虫,还有二十八座坟茔,似乎没有任何可以与美好联系在一起的事物,但是这里还有大瓜,也是在这里,他遇到阿许,所以即便这里如何破败不堪,却也是让他一想到就心头一暖的所在。
宫墙之外,是一个全然陌生的世界,金碧辉煌的宫殿、争奇斗艳的娇花、妩媚妖娆的女子,还有被光环掩盖下的重重杀戮,那是一个充斥着权利和野心、阴谋和杀戮、荣誉和衰败的所在,能让人一步登天,也能让人万劫不复,不过它足够吸引人。
如果,那个时候他知道,这是他最后一次见到大瓜,他还会不会义无反顾地跳下去?
如果,那个时候他知道,等待他的是一条怎样艰辛血腥的路,他依然会这样潇洒地跳下去吧?
会的。
肯定会的。
多年之后,皇城之巅,他将阿许拥入怀中、笑看天下苍生的时候,那个时候,他已经知道了什么叫做无怨无悔。
慈宁宫。
始休被五花大绑带进了慈宁宫。
刚才他从宫墙上一跳下来,就立刻被四个侍卫摁倒在地,反手绑住,口中被塞上帕子,头也被蒙住了,就这样一路被抬进了慈宁宫。
“咕咚!”
始休被丢在了地上,虽然地上铺着密实的羊绒地毯,始休还是疼得事牙咧嘴,只觉得脊背要被摔断了似的,喘息了半天,始休这才缓过气来,翻滚着端坐了起来,随即恐惧爬上心头,这是个什么地方?是谁抓了他?
徐令月和徐德仪端坐在软榻上,徐德仪一瞧见衣不遮体、满地打滚的小孩儿,不由得蹙了蹙眉,她心里其实是早有准备的,一个在冷宫里头摸爬滚打活了七年的小孩儿,自然不能好到哪里去,但是蓦地瞧见,徐德仪还是有些接受不了,尤其是那小孩儿露在外面的两条腿满是污垢,脚趾甲里头也都是黢黑的污泥,身上穿的根本就不能称之为衣服,满身长短不一的布条,还都打绺粘在一起,实在看不下眼。
徐德仪才开了一眼,便就觉得反胃得厉害,忙得挪过眼,抿了口茶,这才觉得好了些。
徐德仪转向徐令月,嘟囔着嘴幽怨道:“姑母,你看看。”
“要沉住气。”徐令月按了按徐德仪的手,一边比划了个手势,让人摘了蒙在始休头上的黑布罩子。
面前一阵耀眼光亮,始休忙得睁开眼,只见面前端坐着两位贵夫人,瞧着模样倒像是一对母女,都生的极是端庄得体,这两人穿着极是奢华,满头珠翠实在晃得始休睁不开眼,还有那身上的衣服,始休虽然不认得是什么衣料,但是却知道必然是顶好的东西。
“这是哪儿?”始休警惕地打量四周,然后目光投在徐令月和徐德仪身上,“你们又是谁?是不是你们抓了轻许?”
徐令月心头一动,挑了挑眉,抿唇一笑:“果然是为了那个丫头。”
徐德仪一看到始休的脸,不由得心下就“咯噔”起来,这小孩儿虽然蓬头垢面,但是那双眉眼和方之衡生的极像,偏生眼珠又是这般幽绿,这样的一张脸,这样的一双眼,不管是谁瞧见,都会知道是谁的种,
果真是淑妃崔玉润才能生出来的儿子。
徐德仪觉得口干舌燥得厉害,忙得垂下头又抿了口茶,一颗心蹦跳得厉害,刚才扎一和这小孩儿对视,只觉得是淑妃又活过来了似的。
方始休一听徐令月的话,忙得就又问:“你真的知道轻许在哪儿?”
“她如今人在在慎刑司,”徐令月抿了口茶,然后好整以暇的看着始休,一边道,“因为偷了件衣服,所以被抓了进去,算起来今天是第四日了,听说那丫头犟得很,就是不肯说出偷的衣服送给了谁,所以啊,她就活活挨了四天的鞭子,听说已经晕过去六次了呢,啧啧啧,小小年纪,骨头倒硬。”
“因为偷了件衣服,所以被抓了进去,算起来今天是第四日了,听说那丫头犟得很,就是不肯说出偷的衣服送给了谁,所以啊,她就活活挨了四天的鞭子,听说已经晕过去六次了呢,啧啧啧,小小年纪,骨头倒硬。”
始休一怔,随即已然明白过来,又是心急,又是心疼。
始休忙得对徐令月道:“我知道那件衣服在哪儿,她把那件衣服给了我,我这就回去拿来,你们赶紧放了轻许,她那么瘦,哪里经得起鞭子抽?”
徐令月挑眉,缓声问道:“你就这么关心她?”
“她那么瘦,浑身上下除了骨头都没有个二两肉,实在不禁打,你们要打就打我好了,反正我皮糙肉厚得。”始休急的扭动身子想挣开绳索,但是偏生半点用都没有,反倒是“咕咚”一声又倒在了地上,这一次却是怎么都坐不起来了,始休索性不再动了,只是一想到轻许为了自己挨了那么多天鞭子,始休的眼泪都出来了。
始休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苦苦对徐令月哀求道,“求求你放了阿许,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为了那丫头,果真让你做什么都可以?”徐令月牵了牵唇问道,目光在始休脸上流连,一边慢条斯理道,“即便是让你亲手杀了你养了七年的狗,你也愿意吗?”
始休蓦地一怔,停下了动作,一动不动躺在地上,盯着雕梁画栋的房梁,半晌,始休咬着牙道:“我愿意。”
“不错,不错,都道是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哀家就是喜欢你这样拿得起放得下的孩子,”徐令月满意地点了点头,一边又含笑看着始休,眼中显出几分慈爱来,“只是这样的粗活用哪里用得着你亲自来做?自然有人帮你动手。”
徐令月声音刚落,便有两个侍卫抬着个担架走了进来,然后放在始休面前。
不是别的,是头身分离的、大瓜的尸体。
刀口十分平整,显然是下手的时候十分利索,一刀就砍下了大瓜的头。
大瓜的眼睛等得老大,瞧着样子,大瓜死的时候正瞧上面看,就像刚在蹲在大槐树下看始休一样。
整个担架都被血水染透,渐渐地鲜红的血液浸湿了墨绿的地毯,大半长地毯都变得乌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