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又到了分别的时刻。
“是时候啦,”那人首先跟白龙告别,“自此西去,即是家乡。”
白龙在他头顶上盘桓不去。
“末日到啦,我的末日到了。”
那人放逐白龙,就穿过寂寞的人群,翻山涉水,又走过荒凉的大地,直到一条长岭挡住了去路。
烈日当空,那树下却极清凉,须菩提时于杏下讲道,一时叹息不已。
“末日到啦,我的末日到了。”
座下的四个老叟,一黄一白两个女子,并一个红衣的少女都面露惊疑。
杏仙问:“那是什么意思?”
“他走过石头,走过鱼,走过鸟,而今终于走入了他的丛林。”须菩提又说:“你看,他还带着斧头来了。”
走入他的丛林,那人面前的一切阻碍都如有灵性一般,花与树纷纷让开道路,连藤蔓荆棘也为他分开两边。草儿们甚至乐于匍匐在地,好去亲吻他的脚底,同时怀着欢喜与感激。
时为晌午,那日光下的丛林一片光亮,花与实交相辉映,若非为了他的到来,那些美好还能是献给谁的丰盛?
那人却对眼前的一切视而不见。
“这个温柔的世界啊,我原来配不上你。”
自踏入岭中的第一步起,那人的每一个脚印都在他身后化生荆棘,那些荆棘又不断地蔓延复制,如同一场可怕的瘟疫。
鸟儿们首先发现了他的异样,如同也是他们首先发现了他的到来,那时候他们还在天空里跳舞,在枝头上雀跃,此时却惶恐惊惧,发出阵阵的哀鸣。无论身在空中还是枝头,此刻都感到无所适从,因为那是鸟儿的本能。
之后则是禽兽,他们惊慌地奔突逃窜,之后则是虫豸,他们仓皇地潜入泥土,花儿们没有双脚,便只好承受那种刺痛。
“救命呀,救命呀!”
那人也对身后的一切充耳不闻。
花儿们在说什么?我听不见。鸟儿们又在尖叫什么?也忘了那种语言。
肩上鸟只是沉默不语。
可笑啊,从前他却那么天真,居然幻想着听懂每一个人,又那么执着,竟试图与众生对话,与万物相通。
直到连从前猴子开辟的道路也被荆棘吞没了,直到从前尚可容猴子通行的道路甚至连插足也不可了。
三藏举目望去,见得满岭上荆棘丫杈,针刺密布,问一声:“悟空,这路要如何走得?”
“我去看看。”
行者在空中遥望,恍然此地有些熟悉,却又不记得有这样多的荆棘。
“或者又是做梦么?”
还是个遥远的旧梦,心不二说:“我想大概是五百年,但也许是一千年,时间太久,我忘啦。”
眼前那座石碑正在被时光风化,其上的字迹却依旧清晰无比:荆棘蓬樊八百里,古来有路少人行。
那人一时失笑:“这才是名副其实。”
肩上鸟依旧沉默不语。
那人的脚步看起来明明很慢,却又像每一步都能跨越千里、万里,前一刻还在碑前站立的人,后一刻却已到了那山一样的树下,又似那土地为他缩短了距离。
空地上,那匹强健的雄鹿本来欢欣鼓舞地向他奔去,此时却愣在地上,像一朵受惊的花儿。
“是你吗,是你吗?”
那鹿呦呦哀鸣,窃窃询问。
“是他,是他!”
那一树的鸟儿都在庆祝。
“不是他,不是他!”
那一树的鸟儿又发出惊呼。
那人将肩上的鸟儿放下,指着那山一样的巨树说道:“去吧,那个叫做凌空的,可以安居。”
那鸟雀跃欢喜。
那人继续行走,直到在一株梅树前停下,梅树下一丛芍药开出闪耀的花。
“当时植下你们,还是那么小,而今已然这样强壮,这样丰盛了吗?”
我却更加贫瘠。
红枚走上前来,问:“你是谁,我怎么好像见过你?”
那人说:“你真美。”
那鹿不知何时,终于也走上前来,又问:“真的是你?”
杏仙随后赶来,她却没有任何迟疑,失声哭道:“真的是你呀,真好,真好!”
“好什么?”那人没好气地说道。
那人竟已垂垂老矣,蓬乱的白头发随便地垂在脸上,白胡子也乱糟糟的,像衰败的草。
“你终于回来啦,我等得你好苦,好苦。你究竟到哪里去了?”
“上山。”那人又说。
那四个老叟随后赶来,竟都扑伏在地上,也仰着脸向他哭诉:“你终于回来啦,真好,真好。你究竟到哪里去了?”
独角却不走上前来,他的羞怯让他的欢喜自在,只是在四老的身后笑个不住。
真好,真好。
三大步行来,明明心里欢喜,却又忍不住怒气冲冲:“既然走了,为什么还要回来?”
白玫一边将他拦住,一边远远地看着那人,眼色哀伤而又温柔。
红枚还在身后疑问:“他是谁呢?”
不一迎上前来,像迎接一个故人:“老友,别来无恙?”
不二沉默不言,只是眯着眼看他,像看着一个死人。
那人怅然一笑:“我来跟你们告别。”
杏仙泪如雨下:“怎么,才刚回来又要走么?”
三咬牙切齿:“若还要走,又何必回来?”
那人答道:“是我对你们不住。”
须菩提最后到来,在日下,在风中,那些或紧张或悲凉的氛围一时间都被消解,那些或残缺或扭曲的心意也随之获得抚慰。
“末日到啦,我的末日到了。”须菩提笑着叹息。
“我来跟你告别。”那人又说。
“果然,”须菩道,“你又要杀死我了?”
红枚疑问:“那是什么意思?”
“不得不杀。”那人又说。
那石头,那鸟,那树与那些花儿一时都悲痛欲绝,痛入心扉。
“为什么,为什么?”
三颓然跪倒,从前总是在日光下闪耀的身影一晃儿竟黯淡下来,一时竟苍老了多少年呀。
“为什么,为什么?”
四老抱头痛哭。
那人说道:“我嫉恨你,却又对我自己无能为力。”
“可你本来不必这样!”杏仙跪在地上,流着泪亲吻他的脚尖。
那人又说:“也明知道你是好的,却又无法背叛我自己。”
“可你杀不了我,”须菩提苦笑一声,“你从前那么温柔,又那么软弱。”
“不得不杀。”
“我不仅是好的,也是对的。”
“我却不是从前的我了。”那人说:“现在的我更绝望,因此也更残忍。”
“可你明明知道,应该留下来的人是我,不是你。”
“你可以停下来,我却必须走下去。”
“你也知道她其实并不存在。”
“她可以不存在,我却必须找下去。”
“可是,那又有什么要紧?”须菩提看看天上的太阳。
“怎不要紧?”
“要紧的是,我是你心里的菩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