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天门外,黑白脸色两个天兵嘴上闲谈,目不斜视。
白的问:“你下注了吗?”
黑的道:“自然下了。”
“下了多少?”
“老子连鸟都压上了。”
“是你的鸟?”
“连你的也压上了。”
“赌什么?”
“自然是‘止’。”
“果然不出所料,”白的笑道,“你真的是个蠢材!”
闻此言语,黑的却也不恼,问道:“怎么是蠢材?”
“还不是蠢材?”白的道,“你岂不知‘始则终,终则始,若环之无端也’?可见‘止’是暂时的,‘行’才是必然的。”
“嘻!”黑的也笑。
白的问:“你却笑什么?”
“笑你才是蠢材哩!你又岂不知‘反者道之动’,‘归根曰静’吗?你怎么知道,那和尚苦行十年,不是到了物极必反的时候了?”
“嘻!”白的也笑。
“你又笑什么?”
“我笑你初窥天道,却不识‘世道’。”
“什么世道?”
“世道即人心。你想此事传到了那西方极乐世界,那佛祖能容得,佛祖还能乐?便是佛祖能容得,那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又岂能容得?”
黑的又笑:“嘻!”
“你又笑什么?”
“笑你虽知人心,却不识时务。”
“什么‘时务’?”
“你又岂不知‘此一时,彼一时’么?尝时我只道那菩萨神通广大,今日才知道也不过如此。”
白的忙道:“慎言,慎言!”随之左右张望着,一脸期待的模样。只可惜左右无人,怕是这货的蠢话不会被谁听到了。
可惜,可惜。
黑的倒是无所谓的:“怕什么?这话又不是我说的。”
嘻嘻,说了也就说了。
白的问:“那是谁说的?”
“广目天王说的。”
“原来是他。”白的恍然,又问,“他还说了什么?”
黑的又笑:“嘻!”
“问你话呢!你他娘的笑个什么?”
“不是俺笑的,是天王笑的。”
“他也敢笑菩萨?”
尝时哪敢?
黑的道:“不仅笑,他也赌。”
“他赌什么?”白的问,只是为什么有些紧张呢?
“自然也是‘止’。”
“可是,”白的吃了一惊,“他不是常跟俺们说‘运动是永恒的吗’?”
“错!他说的是‘运动是绝对的’,‘变化’才是永恒的。”
白的气恼,问道:“他又是拿什么赌的?”
“他也把鸟压上了。”
白的疑惑,问道:“他有什么鸟呢?”
“其实是蛇。”
“什么蛇?”
“便是红果树上的那条。”
“嘻!”白的一声冷笑。
黑的瞥他一眼道:“你又笑什么?”
“笑你太夸张!”白的一脸的不以为然,嗤笑道:“他那是什么蛇,也好拿来当赌注?”
“最夸张的还不是他,而是那二十八星宿。”
“又怎么夸张呢?”
“他们连星星都压上了!”
“他们也敢!”
黑的又笑:“嘻!”
“你他娘的又笑什么?”
“嘻嘻,果然还是老子懂的多些!当然,毕竟你他娘的也就是个木匠——”
“闭嘴!”
“闭嘴怎地?你他娘的跟你师父一个德行,嘴笨,赖皮!”
“不是俺让你闭嘴!”
“那是什么鸟人?”
两个回头一看,只见一个仙翁立在身后,却不是什么鸟人,而是李太白到了。
两个心下惶恐,连忙行礼道:“李长庚!”
李太白问:“刚才是那个蠢货说的‘鸟人’?”
两个齐向对方一指,说道:“是他!”
两个作势要打,李太白本着脸说:“既如此,你两个都下界去吧。”
“下界怎地?”两个大惊失色,那白的不免变得更白,那黑的竟变成了灰色。毕竟,当年好容易才上来的,谁还要下去受罪呢?
“老儿要下界公干,玉帝许我两个行走使唤,”李太白又说,“不如便着你们吧。”
两个才知是虚惊一场,问道:“此话当真?”
“怎么不真?”李太白又叹息说,“只是我从前挑的人选都太聪明,误事,这一次总是要选两个蠢些的才合用呢。”
两个一时哑然。
李太白又问:“你叫什么?”
那白的忙道:“小的叫白子。”
李太白道:“他叫白子,想来你就叫黑子了?果然人如其名——”
黑的忙道:“其实叫墨子。”
李太白锁眉,又问:“凭你也敢叫墨子?”
墨子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说道:“好让金星知晓,先师先在时,每自称‘鄙人’,先师先去后,吾欲使世人不忘其教诲,这才僭越了先师的名讳。”
“你那先师就是墨子?”
“正是子墨子。”
“你可通‘墨经’吗?”
“不仅通,其中很有一些还是由俺执笔。”
李太白又问白子:“你又为何叫白子呢?”
白子说:“只因小的白而尚白,也因为此人叫做墨子,便要跟他争个胜场。”
“何也?”
“因为我那师门。”
“又是为何?”
“金星有所不知,家师便是子公输子。”
“原来如此。既如此,你两个也不必废话了,这就与我下界去罢。”
墨子问:“却不知所为何事?”
“便是为了你等所赌之事。”
墨子闻言大惊,又问:“想是金星也下注了?”
李太白微微一笑,说道:“我把金星也压上了。”
两个一时哑然。
墨子又问:“却不知金星买的什么?”
“你道我是为何下界呢?天行有道,不遵正轨可是大大的不妙。”
墨子想到自己压上的全部身家,不禁摇头苦笑。“既是有道,”他说,“金星却不闻‘虚而不屈,动而不出’吗?”
那金星闻言大恼,正要发作时,又听白子笑道:“墨子又岂不闻‘多言数穷,不如守中’吗?”
还好老子买的是“行”。
李太白叹息道:“此事自有定数,你两个担忧也是徒劳。此事也非我老儿一人能为,早有人先于我等下界去了。”
墨子追问:“敢问是谁?”
“许旌阳。”
“怪哉,怪哉。”
行者一棒打去,依旧落到了空处。
行者挠挠头,有些费解。
那道人遂又闪出身来,问道:“有何怪哉?”
“怪哉,怪哉。”
行者又使一棒,还是落到了空处。
道人的身影在林中飘忽不定,这一会儿甚至连声音也变得轻浮了。“你不是有害眼病吗?因此看不清楚,也是有的。”
行者说:“不是俺看不清楚,而是你比俺更快。”
只是,世间真的存在连俺老孙都摸不到的东西?
道人道:“那也没什么好奇怪的,世间原有比你更快者,正所谓道法无边——”
道人峨冠博带,腰间悬着一柄黑色的长剑,一身宽大的袍袖便如一片云罩住身体,若不是面上的形容太过颓废,此时站在月光地里,也算是飘飘若仙。反观对面的那只猴子的装扮,却实在有些潦草,有些随便了。
“是吗?”行者一笑,“却不多见。”
道人讥诮道:“便如如来的手掌心么?”
行者说:“那也快不过俺这棒子。”
可惜依旧打到了空处。
道人又打另一边飘了过来,看起来几乎是个幽灵,问:“可知为何么?”
行者道:“偏不问你。”
“是因为你那棒子‘名不副实’。”道人说。
行者问道:“却不知怎么‘名不副实’呢?”
“你那如意金箍棒者,偏不能‘如意’也。”
“笑话,笑话!”行者说。
“怎么是笑话?”
行者问:“你是要俺作诗么?”
道人说:“你作就是。”
“我偏不。你让俺作俺就作,俺岂不是很没有面子?”
“果然是笑话。”
“你笑便是。”
“呵呵。”
道人真的笑了起来。
好行者,一纵身跃在空中,把一根棒子舞弄开来,真个是八面威风。遂吟道:“此棒原来非等闲,本是老君炉中炼。”
“却才说了。”
“中间星斗暗铺陈,两头箍裹黄金片。”
“他却有钱。”
“花纹密布鬼神惊,上造龙纹与凤篆。”
“未免浮夸了些。”
“成形变化要飞腾,飘飘五色霞光现。”
“奈何生锈也。”
“名唤如意金箍棒,藏于深海无人见。”
“可惜被你抢了。”
“神机莫测从我心,变化万端随我愿。”
“却才说过。”
“一朝打上通明殿,谁堪与我争长短?”
行者突使一棒,道人猝不及防,终于飞了出去。
“嘿嘿,先打死了你,再听我念。”
道人怒道:“我把你个阴险的猢狲!”
行者叹口气,居然还是打到了空处。
道人又从月光里闪出身形,那峨冠博带宛然完好,一身看起来那么脆弱的皮囊也同样完好,而长剑却依旧没有出鞘。
“可惜还是打不得你。”行者说。
“是你太慢!”
“慢虽慢,却也有些好处。”
“什么好处?”
“持久些。”
“不是无能为力?”
行者说:“乃是‘细水长流’。”
“不是自欺欺人?”
行者说:“其实有个道理。”
“什么道理?”
“叫做‘铁棒磨成绣花针’。”
伴随着道人的笑声,他的两只肩膀随之抖动起来,好像随时都会散架了一样,倒让行者有些担心。道人说:“我看却是病,得治,而且早已‘病入膏肓’矣。”
“却是什么病呢?”行者问。
“叫做‘麻木不仁’。”
“又要怎么治呢?”
“你求我,我给你治。”
行者作恍然状道:“看不出来,你原来是个游方的郎中。可我偏不求你,须知庸医害人,犹比杀人更甚。”
“若是执迷不悟,”道人翻翻眼皮,“也算不得人,我也害不了你。”
“不是人是什么?”
“还是什么?”道人往地上啐了一口,“是石头。”
行者道:“若悟了,我也不是石头。”
“不是石头是什么?”
“便是石头也不如!”
行者也啐了一口。
便听得一声清吟,道人终于掣剑在手,那剑身却不是黑色,而是一片雪白。叫道:“我先将你杀了,才教你知道石头也能悟道!”
行者却把手一摆,叫一声:“等等。”
“等什么?”道人却是有些不耐烦了。
“我想到了。”
“想到了什么?”道人还在忍耐。
“结句也。”
“甚么‘结句’?”道人不解。
行者早把脑后的棒子化作百米长短,便从头顶上抡了一圈。厉声道:“十殿阎罗闻鬼哭,诸天丧入鬼门关!”
那时月下的丛林一片混乱,惊起无数的飞鸟,扬起无尽的尘烟。甚至连大地都颤抖起来,那一阵巨大的轰响如同大地的嘶喊。
“该死的弼马温!”道人尖声怒吼,手中剑寒光似雪。
“你还没死?”
“该死的是臭猴子!”
“猪才臭哩。”
“可你终究打不得我,你看我还能跑,还能飞啊。”道人又冒出来,虽然形容有些狼狈,可那一身骨肉还是完整的很呢。
“猪也跑得,苍蝇也飞得。”行者说。
“难道你就不想知道答案?”
“什么答案?”
“你想要的答案。”
“你怎知我想要的答案?”
“我自然知道。”
“知道又如何?”
“自然是教你。”
“你教我?嘻!”行者笑了一声。
道人厉声质问:“你笑怎地?”
“笑你狂妄哩。”
“其实‘绰绰有余’。”
“我求无上道,你也教得?”
“你求我,我便教。”
“你又不是俺师父,凭甚教俺?”
“岂不闻‘三人行,必有我师焉’?一能教得,三怎么教不得?”
“嘻。”行者又笑一声。遂又舞着棒子说道:“俺老孙谁都求得,却偏不求你。”
“又是为何?”
“你求我,我才说。”
“我求你便是。”
“俺老孙但求活人,却从不求死人。”
“道人却不是死的。”
“嘿嘿,如此便死了。”
道人这才发现自己已然入重围,在那方圆百米的断树林里,此刻密密麻麻地挤满了行者。
“现在,”那万千行者齐把手中的棒子向道人一指,叫道,“且再让俺看看,你还往哪里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