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T市天高云淡,小米的身子一天天笨重起来,已经在家里待产。美景报社里要招收一批新人,她去了招聘会,和各种梦想无边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孩聊天。坐了两个小时,实在是无聊,翘了班,带了一堆孕妇的保健食品跑来看小米。
小米自从怀孕之后倒是没有很馋,对那些吃的倒也反应一般,只是依然臭美得很,对美景拿来的那一套孕期面部护理组合很感兴趣。她把那一堆有机甜橙洁面凝胶、有机柑橘纯净花水、有机月见草滋养面霜、有机乳木果眼霜什么的东西摊在茶几上仔细研究,爱不释手。
下午的阳光正好,她们坐在沙发上就着秋日的暖阳聊天。电视里在播放汪峰早年的演唱会,歌迷不多,长头发的汪峰唱得很卖力。那些梦想、那些愤懑,都唱出青春特有的味道。她们听着歌,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着。
美景突然想起江一帆的慢性子难产论,就煞有介事地和小米说起。
小米听了哈哈大笑:“笨蛋美景,你怎么就不进步呢!永远是一个单细胞生物啊!”她摸摸圆圆的肚子,“生产顺利与否与急性子慢性子有什么关系呢?你一个科学唯物论的记者,怎么这么没有判断力,你要相信科学啊!”
美景扁扁嘴:“我是告诉你让你不要害怕啊!你这个死急性子,不体察我的好意,上来就笑!不识好歹!”
“哈哈,好啦,好啦!看在你这么用心良苦的分儿上,我表示感谢!那么,顾记者愿不愿意好人做到底,陪我到楼下散散步?凌志最近好忙啊,学校事儿多,你多来陪陪我!”
美景笑着点点头:“没问题啊!你去换衣服吧!”
电视里的声音开得有点大,美景弯下腰去茶几底层拿遥控器。她拿起遥控器研究了半天,估计是电池没电了,按了半天没有反应。
“小米,电视遥控器的电池没电了吧!”
小米的开衫只套了半只袖子就从卧室跑出来:“是啊,昨天就想着换来着,还特意让凌志回来买了,结果忘记换了。你等一下啊,应该在他的包里!”她套上另外一只袖子,钻进了书房。
美景拆开后盖把旧电池卸下来,迟迟不见她出来。
“你干吗呢,找到没有啊?小米,小米?”
“小米,你怎么了?”书房里没有声响,美景吓了一跳,急忙跑进去。
房间里一切正常,小米站在书桌前发呆。看见美景进来,她很快把手里的一张纸塞到兜里。
“哎呀!孕妇同志,你吓死我了!”美景舒了一口气,“你发什么呆啊,我叫你,你怎么不答应啊?”
小米抬起头笑笑:“没事啊!就是突然间走了一下神!”
美景看着她苍白的脸:“你脸色怎么变成这样了?你究竟怎么了?”她跑过来扯起她的手,“小米,你身体不舒服吗,走,我们去医院吧!”
小米推开她:“没事啦!刚才胎动了一下!美景你先回单位,我突然想睡一会儿!”
美景觉得很纳闷,小米这是突然怎么了?她执意留下来陪她。
小米躺在床上渐渐睡了,呼吸平稳。美景看看表时间还早,决定先回报社看看,晚上再来看她。
她回到报社处理完一些琐事,已经傍晚了。正准备离开,突然手机响了,接起来,凌志急急的声音跳出来:“美景,小米呢?她不见了,电话也不接,她和你在一起吗?”
美景吓了一跳,头皮发麻:“啊?小米不见了?”
美景急匆匆地从出租车上下来,夕阳西下,整个S大学被婆娑的夕阳笼罩在一片梦幻的色彩里。她顾不得欣赏景致,匆匆走向美术系,凌志的画室门外竟然泊着江一帆那辆黑色的揽胜。美景叹口气摇摇头走进屋子,看来小米失踪这几个小时,已经惊动了凌志的所有亲朋好友!
画室里的气氛很诡异,乔娜竟然也在,她站在窗前随意地披散着头发,很家常的样子,手里正把玩着一支画笔。小米坐在沙发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乔娜,凌志站在沙发边小心翼翼地低声劝慰小米。江一帆随意地倚在门口,看见美景来了,他扬起脸笑了,过来拉她的手。
美景轻轻和他笑笑,她没有弄清楚发生了什么,蹲到小米面前轻声细语地问:“小米,你怎么来这里了?大家四处找你,急坏了!”
小米目不转睛地盯着乔娜:“我来看看乔小姐啊,乔小姐,这段时间住在这里,你过得开不开心?”
乔娜懒懒一笑:“承蒙戚小姐关心,我很好!”
凌志坐下来抱着小米,轻声哄她:“打铃,你是怎么了,你不要这样!你告诉我啊,哪里不开心?”
小米看着他忽然泪如雨下,她狠命推开他:“你滚开,我不想看见你!”
凌志吓得连连摆手:“好好,你不要激动,这样宝宝会难过的!”
江一帆看小米那么激动,倒了一杯水拿给美景示意她递给小米。
乔娜看着他这个动作,冷哼一声,转过脸。
小米忽然推开美景站起来走到乔娜身边,凌志吓坏了,不知道她要干什么,赶紧跑过来挡在她们之间:“小米,告诉我,你这是怎么了?”
小米冷笑了,从兜里拿出一张纸扔到凌志脸上:“我还想问你怎么了!你配不上我的爱。你在这里金屋藏娇的生活过得不错啊,孩子都有了!”
她语出惊人,在场所有人都惊呆了。
凌志捡起那张纸,赫然是一张孕检单,姓名是乔娜,孕期已经六周了!
小米背对着他,冷冷地说:“这是今天在你的包里发现的,你打算瞒我多久?”
凌志的脸一下子变得煞白,呼吸急促,牙关咬得紧紧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美景和江一帆也愣在一边,这实在是意料之外,大家都措手不及!
小米转过身来,面无表情,扶着腰缓缓往外走。她觉得肚子里的宝宝似乎也在伤心抽噎,有点喘不过气来,眼前有点发黑,身子缓缓倒下。
凌志吓了一跳,跑过来扶她。小米虚弱地推开他。美景吓蒙了,她和江一帆合力把小米扶到沙发上。小米坐在沙发上缓过气来,整个人都虚脱了,像一瞬间被抽干了力气。
凌志看着小米,眼圈红了。但是他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能无力地站在一边看着她那样痛苦。
屋里的气氛实在是太压抑,站在一边的乔娜忽然打开窗户,她看着窗外,忽然用力把手里的调色板砸出去,她回过头来冷冷地说:“是!我是怀孕了!可是,孩子不是凌志的,完全与他无关!”
小米根本不理她,她仰躺在沙发上,眼睛空洞地看着天花板。
乔娜叹口气:“戚小姐,我知道你现在认定了这个事实,肯定不相信我。但是,请你保重身子!我不知道事情会发展成这样,也从来没打算给任何人带来困扰,但是还是让你这样难过,害得凌志这么被误会,我很抱歉。说实话,我是怀孕了,不过,我和凌志从来就没有任何暧昧,这次他只是出于朋友的责任帮助我,陪着我去医院做的检查。但是孩子的爸爸绝对不是他,是,是……江一帆!”
乔娜的话一出,大家又震惊了一次。她淡淡的一句话,却像是海面上的飓风,让本来就混乱的场面顿时惊涛骇浪。江一帆彻底愣住了,他第一次如此张皇失措。乔娜是不可能骗人的,而且前段时间他们温存的那个晚上也确确实实地存在啊!他觉得一时间真的是彻底无话可说了。
美景简直蒙了,她转头看江一帆,忽然苦笑了,为什么她喜欢的人都做了别人的爸爸!
大家一起沉默了,对于江一帆来说,这每一秒的沉默足有一个世纪那么久,每一秒钟对于他来说都是煎熬!
美景打破了这个可怕的沉默,默默转过身朝门口缓缓走去,她消瘦的身影很快融入沉沉的夜色中。
江一帆想追上她去,可是他动不了,她临走时转头看他的眼神让他愧疚、让他心疼。那眼神冷极了,陌生极了,江一帆觉得心都碎了。曾经,她的眼神总是噙着温柔,几乎要将人融化了,可是现在那样温柔的眼神却离他很遥远,仿佛只是在他梦境里才出现过。他动不了,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能眼睁睁看着她一步一步走出画室的门,一点一点消失在自己的视线里。
他突然觉得十分可笑,不能否认乔娜对他全心全意的爱,但是他不爱她,可是她怀了他的孩子。他不能抛弃那个孩子,那是他自己的孩子啊。他觉得自己突然陷入了一个可笑的漩涡里。他设想的和美景的美好生活正要开始,上天却和他开了这么大一个玩笑。
江一帆苦笑着走到乔娜面前轻轻说:“好了,谁都不要生气了!小乔,我们回家吧!”
小米的预产期比预计的足足推后了十天,正当大家都推测她是怀了一个哪吒时,她产下一个八斤重的男宝宝!美景打心里替她高兴,走出医院,秋高气爽,原来一眨眼的时间已经是十月了。
美景这段时间一直忙得脚不点地。她没办法定下来,闲下来就只会胡思乱想。自从画室那一晚之后,一个月了,她一直很消沉。那晚之后,她一直躲着江一帆,他去报社找她,她避而不见;他打电话,她不接,最后干脆换了号码。换号码又能怎么样呢,他的号码刻在她心上,她心里虽然气他恨他,可是她还是心心念念记挂着他,一刻也停不下来。一开始,她讨厌他那样城府很深的样子,可是他的温柔无孔不入,她还是忍不住傻傻地陷下去。
一辆黑色宾利停在她面前,后座的车窗摇下来,是江一帆的脸,他看上去精神状态挺不好。他看着她,眼含祈求。美景忽然有些辛酸,她不想看见他,他们俩是一盘死棋,下不下都无所谓了,这样耗着只是浪费时间而已!她没理他,转身向相反方向走。他从车里下来堵在她面前,他的神情有点无奈:“美景,我在等你,我们坐下来好好谈谈可以吗?”
“谈什么?谈分手吗?你的提议很好,是需要明确一下我们的关系!好了,从现在起,我们已经分手了!”美景冷冷地说。
“美景,你不要这样好吗?”江一帆突然伸过手来紧紧握住她的手。
他的体温传过来,她终于忍不住失控地大哭,她狠狠地推开他:“走开,你这个骗子,骗子!”
小酒屋里放着悠扬的乡村蓝草音乐,美景和江一帆相对而坐,空气里带着水果的清甜,可是美景只觉得苦涩,心里苦。江一帆说要好好谈谈,其实他们根本没话可谈,乔娜的孩子在肚子里一天一天长大,他们还有什么可谈的,他们转眼就从亲密无间的情侣到了这样相对无言的地步了。
快十一点的时候,他们离开酒屋。江一帆醉了,他的司机老李等在车里,美景和司机合力把他扶到车上。他醉得不轻,还是执意要让老李先送美景回家。
车子在西郊的小院子前停下,美景打开车门下车。江一帆突然探过身子紧紧抓着她的手,美景回头,他的嘴动了动,可是还是什么都没说出来,只是紧紧握着她的手。是啊,事已至此,说什么呢,有什么好说的呢?
江一帆的指头轻抚着美景手背上的疤痕,他就那样深深地看着她,眼睛里全是烟波浩渺,他忽然把她的手凑到唇边疼惜地轻吻了一下那道疤痕。美景终于忍不住落下泪来,她狠下心,拂开他的手转身就走。江一帆坐在车里落寞地看着她的背影,却看不见她的满面泪光。她进了院子,门在她的背后缓缓合上了,她靠着门板眼泪磅礴,刚才江一帆拉着她的手让她突然想起了柳永的一句词来—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那位多情的柳三变恐怕经历了不少这样的离别吧!他这深情的一句,道尽了古今多少千回百转的离伤啊!
江一帆醉醺醺地回到家里,乔娜正坐在电视前发呆,明暗交替的光线里他看见她憔悴的侧脸。这段时间乔娜几乎是患了抑郁症,没有逼他结婚,或是强迫他负任何责任。她只是默默发呆,默默饮泣,不怎么说话,且非常乖巧听话,甚至是小心翼翼讨好他,他有点内疚,甚至觉得乔娜很可怜。
他坐到乔娜身边执起她的手,轻轻地说:“小乔,你好好照顾我们的孩子,等我这段时间处理完工作上的事情,我们就结婚吧!”
时光如流水,一转眼进入了十二月份,大家都穿上了厚厚的羽绒服。乔娜的肚子一点一点大起来,江一帆和她的感情却始终停滞不前,他们的相处非常微妙,她能感到江一帆心不在焉,他虽然在很努力地照顾她、对她好,她也在努力做一个好妻子,但是他们相敬如宾到了别扭的地步。
晚上,江一帆坐在客厅的沙发上随意地翻着一本汽车杂志。这段时间来,他突然养成看杂志的习惯了,回家就喜欢端着一本杂志,因为他不知道怎么去面对乔娜。他随意地翻着那些铜版纸,心不在焉,越翻越烦躁,随手把书扔在一边。
乔娜在浴室洗澡,她中途突然出来了,可能是出来找什么东西。这样的事情她完全可以叫他一声,让他帮着去找。可是她亲自围着浴巾出来找了,自从画室的事情之后,她就变得非常小心翼翼,和他在一起的时候甚至是委曲求全地讨好他。
他看见她出来,随手又抓起一份报纸端在眼前。看了一眼报纸,他的心忽然揪得无比难受,那是一份今天早上的《闻汇日报》,开篇是一则关于老龄化问题的社论。作者的署名放在大标题下面—顾美景,他看着这三个字,眼直直地愣在那里。
乔娜回到卧室拿了一条粉色的睡衣走了出来,她好像是刻意的一样,从他面前慢慢走过,进了浴室。
乔娜的脚步声让江一帆从报纸里回过神来,他看着她的背影苦笑。乔娜是个迷人的姑娘,她有大把的钱保养自己,有一半的时间出去旅游享受生活,一半的时间闲晃荡或者在室内作画,她没有被高原紫外线强烈地照射过,皮肤白玉凝脂吹弹可破。江一帆看着她圆润的背,再看看报纸上那个名字,突然心里五味杂陈。曾经,他也看过这个在报纸上写社论的姑娘的背,她的背细细瘦瘦,腰肢不盈一握,那一幕刻在他的心上怎么也抹不掉……
偶然的一次机会,江一帆和美景在西藏相遇,然后他就一发不可收拾地惦念上了她。他是在那年的七月第二次去西藏的,他是特意去找顾美景的,那时正值西藏的雨季。他去格桑花电视台的时候,下着很大的雨,可是美景不在,电视台的人说,她和几位同事驻扎在营地去拍摄援藏官兵的生活了。
江一帆不死心,还是去驻地找美景了。因为是雨季,藏区的地理环境又复杂,时常发生滑坡泥石流。官兵们要频繁地去抢险,非常辛苦,跟拍的记者也会十分辛劳。
他还没到驻地,就被堵在路上了,山体塌方,前面的公路几乎全坏掉了。整个路上,前方推土机轰鸣,后边的车辆被堵成一片。场面很棘手,部队的官兵们在雨里抢通公路,志愿者们也加入进来,大家都是一身泥泞。美景一路跟拍官兵们抢险,过程太艰难了,她在雨里滑了好几跤,满身泥水,简直成了一只泥猴。江一帆找到她的时候,她已经累得脱力了,抱着相机坐在一个大石块上歇脚。
她看见他很吃惊:“江总?你怎么来了?”
他没说是特意来找她,只谎称是路过,来看看她。看着她一身的泥泞,他抢过她的相机说:“你回去休息一下,我来替你。”
她坐在大石块上不动,江一帆伸出手来拉她:“你放心去吧,不要忘了,我也是搞摄影的!”
她坐在那里不说话,也不起来,表情有点不好意思:“我,我动不了,那个,来例假了,裤子上……”
江一帆看着她羞涩的脸庞,顿时明白了,他有点好笑地看着她,从背包里掏出一件冲锋衣帮她系到腰上,语气里是不容置喙的霸道:“你快回去换衣服,我来替你!”
美景看着他棱角分明的脸,犹豫了一下,最后轻轻点点头。
晚上的时候,道路差不多抢通了,江一帆一身疲惫地回到美景所在驻地的宿舍里。部队只有几排简易的木板房,临时收拾了两间作为记者的住地。江一帆进去的时候,美景正躺在木板床上睡得香甜,她的牛仔裤已经换了,但是上身还套着他的冲锋衣,她实在是太累了,根本没有发觉他进来。
他把手里的饭盒放在一边,坐在床边看着她的睡颜,实在不忍心叫醒她。坐了一会儿,自己也觉得疲惫不堪,就倒在另一边睡着了。
晚上,江一帆迷迷糊糊醒过来,他睁开眼睛,屋里只有淡淡的月光,环顾四周,屋子里的半截简易的帘子被拉上了。帘子的另一头竟然传来窸窣的水声。
他轻轻转过头。
顾美景背对着他在擦身子!女孩子实在是太喜欢干净了,她今天一天泡在泥水里脏透了,她急需洗个澡!
可是那块帘子实在是太不隐蔽了,他甚至还可以看见她长长的腿隐隐露出来,稍微侧一下身子就可以看见她的整个身子。他忍不住轻轻移动了一下身子,她背对着他坐在小凳子上擦胳膊。月光洒进来照着她细瘦的身体。他躺在床上忽然觉得有点口干,心像是擂鼓一样奏出危险的节奏。
美景可能是担心吵醒他,她洗得很小心。她的背很瘦弱,腰肢不盈一握,左边的肩膀上印着两个小小圆圆的紫色印记。是拔火罐之后留下的印记吧,那一对小圆形,像是一对大眼睛,瞪得圆圆的,有点惊异有点害怕,怯怯地看着他。他的心里有细小的麻痒感觉,撩拨得整个人呼吸急促起来。
屋外的雨细细密密,一只抓着澡巾的细瘦手臂从她的前胸慢慢移到背上,水珠滑进腰间的浴巾里。那只手遮住了其中一只紫色的圆眼睛。
看着她那只手,江一帆突然愣住了,借着白白的月光,他看见一道丑陋的疤从她的中指蜿蜒而下,一直爬到胳膊上。
他只觉得脑子里乱哄哄的,左胸上锁骨的部位突然隐隐作痛。有个片段在他的眼前不断闪现,雨帘密布,道路上全是泥泞,他走上前去想和前边那位红色雨衣打招呼,山上的一块大石头突然来势汹汹朝着他滚落下来,一只细瘦的手伸过来在他的左胸膛狠命一推。
江一帆的眼睛突然湿润了,他看着那个瘦弱的背,慢慢坐起身,轻咳了一下。
美景没料到他竟然会中途醒来,吓了一跳,僵住了。她抱着胳膊,缓缓转过头去看他。
江一帆看着她,满眼真诚:“美景,你会在房间里洗澡,我可以理解为是你信任我吗?虽然我也不一定是个什么好人。但是,让我替你擦背好吗?你的手受过伤,好像不太能抬得起来。”
美景瞪大眼睛诧异地看着他。
他拿着浴巾一点一点帮她擦澡,他的动作很轻。她有点紧张,整个背紧绷着,加上瘦,肋骨隐隐可见。他心里很难过,感觉自己的左肩又开始隐隐疼痛。美景的背太小了,几下就擦完了。可是他却擦得越来越心痛。
屋外的雨渐渐小了,她向他道谢,他笑笑说:“水凉了,帮你去再打一壶热水。”他把手里的浴巾放在一边带上门出去了。
那晚之后,他和她的关系似乎增进了很多,美景也愿意和他亲近了。她是个热情的姑娘,自告奋勇给他做地导,他们玩遍了拉萨周围的地方。
他们一起去布达拉宫,长明灯朗照着俗世的路,美景突然感慨:“这座宫殿藏了太多的故事啊!哎,你走在这里想到了谁?”
江一帆仰着头想了想,笑笑:“是—那个多情的活佛仓央嘉措吧!我们脚下的长廊恐怕就是他当时每晚出去约会时走过的!”
美景歪着头,嬉笑着接口:“英俊的佛爷在每一个夜幕降临的晚上走出布达拉宫,脚步踏过这条长长的走廊,巡夜的喇嘛听不到他轻盈的足音,守门的老黄狗朗嘎从皮褥子上爬起来,看着英俊的活佛。沐浴在爱河里的活佛拍拍它的头,一身轻快地走向那个笙歌莺语的小酒馆,那里有他美丽的情人旺姆,年轻的活佛尽情享受着这段从命运手中偷盗来的美妙爱情。哈哈,很美啊!”
“哈哈,顾记者你真是个会讲故事的人!”江一帆看着这个古灵精怪的姑娘,心莫名被牵动,他笑着轻轻说,“英俊的活佛如果知道有这么一个诗情画意的姑娘和他隔世为知音,一定会很欣慰!”
“哈哈,是你最先想到他的,你才是他的知音,我一开始想到的是唐朝那个和亲的公主!哈哈,我小时候特别臭美,一度总以为自己是公主呢!哈哈,不过,哪个姑娘没有个公主梦呢!”
他看着她明媚的笑脸,突然很动情,忍不住拥她入怀,这个瘦瘦的姑娘让他不得不怜惜,他想把她拥到怀里,给她温暖,给她整个天地,和她一起看春华秋实,一起变老。
美景估计是吓着了,她在他怀里有点慌乱,身子僵直。
他轻轻说:“顾记者,不,美景,你回T市吧!这里的生活不适合你,我会给你公主一样的生活,好好爱你,你愿意吗?”
美景突然笑了,她轻轻推开他:“江总你真会开玩笑!你的生活对于顾美景来说就像是看电视,我自己的电视设备很一般,一片雪花斑点里勉强推出了清晰度很差的人影,俊朗的总裁,豪华汽车和别墅,高档家具,我看着的确很羡慕。可是,对于我这种生活随意简单的人来说,这只是很遥远的梦。你奢华的生活只露出冰山一角,已经够让人震惊,对于顾美景一家人,我们这样的一辈子只知道做学问的酸知识分子来说,你的生活只是个传说。”
“所以,江总,谢谢你的抬爱!我就是个平凡人,高档的生活过不来,高贵的感情玩不转!我们根本不合适!”
美景说话还是那么幽默好玩,她拒绝了他。他也没有什么感觉,其实当时他也有点怀疑自己对她的感情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自己也搞不懂自己的情感。可是他回到T市,还是忍不住一直记挂她。
好不容易,她从高原回来了,他们在一起了,分分合合之后,他们终于决定真诚地面对彼此,开始新的生活。可是,他又亲手把她推开了!
美景说得对,他享受着豪华的生活,随意挥霍着姑娘们的爱情,他的生活和她格格不入。可是她还是单纯地爱着他。但是他对她好吗,这么长时间,他除了和她闹别扭让她伤心,似乎也没有给她多少欢乐。他身边那些其他的姑娘至少还从他这里拿到不少物质的东西,而美景呢?她那么自尊,他是不能拿这些物质的东西来笼络她的感情的。他恨不得把全世界捧给她,可是他的爱不得法。这么多年,美景其实一点都没变,还是那个心底纯澈的美景,可是他变得很多,越来越自私,把她伤害了。
现在,这个姑娘被他弄丢了。他怎么可以把她弄丢了啊,那是本来鲜活的美景啊,他怎么把她变成报纸上的小小的三个字了,那么遥远的三个字。
实际意义上讲,他没有爱过人,他的那些爱得来得太容易了,理所应当认为爱情就是变着法儿玩新鲜感,所以面对她时,他爱得不得体,不得法。等他明白过来的时候她已经离开了。
他的眼睛模糊了,翻腾的情绪抽走了全部力气,他轻柔地摩挲着那个小小的名字:“美景,你好吗?我想你,我爱你!”那三个字静静地贴在纸上,不言不语,慈悲地看着他。
周末的时候,江一帆和乔娜一起到凌志家里做客。
婴儿长得实在是太快了,那个出生时皱皱巴巴的小凌志一转眼就长成一个粉白可爱的小婴儿了。
江一帆是第二次见到这个小家伙,他看着这个粉嫩的宝宝,心里非常温暖,忍不住伸手去牵他的小手。小家伙转过黑眼睛看看他,估计是看他一脸失魂落魄挺没意思的,小凌志看了他一眼就转开眼睛了,然后含着拇指咿咿呀呀和自己聊天。小司令趴在一边守着弟弟,它伸出小前爪搭在弟弟的小床上,一脸安静。
看着小司令那样尽忠职守地蹲在弟弟身边,江一帆和乔娜不禁都觉得很惊异。小司令对美女怀抱的喜爱,已经完全被小床里这个肉肉的小家伙代替了。江一帆刚进门的时候,它匆匆跑过来蹭蹭江一帆表示想念,乔娜抱了它不到一分钟它就“哧溜”一下跑回小床前守着弟弟了,大家都被它这个举动逗笑了。
乔娜带来了很多礼物,都是宝宝的吃穿用度。小米看着他们拿来的礼物,都是价格不菲的进口东西,而且非常用心,搭配得很齐整。江一帆才没有那么多闲工夫去挑小宝宝的东西,况且他绝对不屑于做这些事,他只会送一张数目不小的卡片做红包。小米知道,这些肯定是乔娜精心选的。她看着乔娜,心里有点小小的歉疚。乔娜其实也是个很贴心的姑娘,她那副无所谓的样子只是表象,其实心里还是很细致贴心的。她只是追求自己的爱罢了,又没有做错什么,可是大家总觉得美景是受害者,总是一脸正义愤怒地排斥她!小米自己还屡次把她当情敌敌视,做得也确实有点不得体。
这段时间乔娜变了很多,变得小心翼翼,像个很贴心温柔的主妇,而且江一帆又老是显得很烦躁,其实乔娜的日子也不好过啊!小米虽然替美景惋惜,但是她也有点同情乔娜了。
乔娜非常喜欢小凌志,坐在婴儿床边对着他左看右看越看越爱,她拿着玩具逗他,小凌志侧着脸竟然笑了。她开心地指给小米看。
小米点点头,看着她隆起的肚子笑着说:“是啊,小凌志很喜欢你呢!对了小乔,你和一帆的婚礼什么时候办啊?”
“快了,打算最近去领证,肚子渐渐大了,这一段时间恐怕不太方便办婚礼了。我们打算等宝宝出世了再补办婚礼!”乔娜笑着说,她看着小司令认真的样子,忍不住感慨,“原来小宝贝的力量这么大。好神奇啊,有了小宝贝我们以后的生命就顾不得其他,只剩下他了吧!”
江一帆本来一听到婚礼就觉得烦躁,又听她这样一说,总觉得她话里意有所指。她用的就是这一种方法吧,妄图用一个孩子箍住他,让他改变吗?他忽然就放下茶杯,冷着脸不说话了。
乔娜看他这样,脸“唰”地红了,讪讪的,有点不好意思。
这段时间以来,江一帆的性情变得好像非常暴躁,阴晴不定,乔娜也一改往日的懒散潇洒样子,像个知冷知热的小媳妇,总是在看江一帆的脸色。这个宝宝让他们都变了,如果继续这样下去的话,那他们即将开始的婚姻会怎么样啊?凌志和小米看着他们也很无奈。
小米赶紧笑着把话岔开,和乔娜说起育儿经来。乔娜挺识大体,也就收起失落的情绪和她聊起来。
凌志不想让这个尴尬气氛继续,他站起来招呼江一帆:“走吧,哥们儿!我们去准备点食材,今晚你们留下来吃饭。你不知道啊,我们家新请的阿姨做的饭那叫一个赞啊!”
出了门,江一帆还是沉着脸,凌志忍不住拍拍他的肩:“哥们儿,我知道你烦躁,知道你不开心。但是你不能那样对乔娜,她怀着孩子呢!”
江一帆说不出话,乔娜没错,是他的错,他凭什么对她生气!但是他心里真的非常压抑,恨不得可以逃到外太空,没有乔娜,没有别人,他只一个人想静静地睡一觉,没有那么多烦心事。没有那么多的巧合和误会。
冬天的黄昏刚下过雪,整个世界银装素裹。他们的车子慢悠悠地开在雪地里,不为赶路,似乎就为了享受这一刻的宁静。凌志看江一帆失落的样子也有点无奈,江一帆太自我了,总觉得世界万物都尽在股掌,突然出现的这件事让他措手不及,让他无法掌控,所以他格外愤怒,他没准备好,被打击得垂头丧气。可是,这是他做花花公子自酿的苦果,他也帮不了他。
因为下雪交通不便,不远处的十字路口有点堵。他们停下车子等着车流疏散,江一帆不耐烦地叼了一支烟,找了半天打火机也没找到。正要发火,就看见远处缓缓走来一个人,一地的银白晃得人眼睛疼,那个细瘦的身影踩着积雪慢慢地一点一点走过来。江一帆看着这个穿黑色羽绒服的姑娘,愣在那里。
那人也发现这辆黑色揽胜了,她停下来,瞪大眼睛看着驾驶座。
凌志探出头笑着问:“美景,这么巧啊!你这是准备去哪里啊?”
美景笑了一下,表情有点僵硬:“哦,凌志啊!我去刘岚林家拿几本书!”
“好啊,正好你来了,拿了书晚上来家里吃饭!我们正要去买食材呢!”凌志热情地邀请她。
美景飞快地转过眼睛看了一眼江一帆:“不了,晚上还得加班,最近事情多……那个,天太冷了,你们快走吧,冷气都钻进车里了!”
江一帆呆呆地盯着她,他眼里藏着千言万语,盼着她可以读到。
美景神情不自在地站在路边,她朝着车窗里摇摇手:“拜拜!”
凌志也笑着扬起手挥了挥,他推推江一帆示意他开车。
江一帆从美景脸上读不出什么,有点落寞。
正要离开,车子突然间熄火了,江一帆不得不重新发动。然后,美景就傻傻地站在路边继续挥手。车子好不容易发动了,可是路口的地方堵得太厉害了,前面的车子迟迟不动,他们还是没法开走。美景尴尬地举着手,放也不是,收也不是。江一帆像个傻小子一样呆呆地看着美景,美景眼里也满是辛酸。凌志看着他们这个样子觉得有点可笑,又有点伤感。
万幸,红灯的时间不算长。车流终于开始动了,美景轻轻舒了一口气,向他们点点头,走了。江一帆回过头去目送她的背影离开,后面的车响着喇叭催促他们。江一帆转过头来,凌志看到他的眼眶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