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转眼,冬天的脚步渐渐近了,小米成了画室的常客。那个小画室充满了宁静温馨的魅力,凌志经常画累了就犯懒躺在画室的沙发上睡了。这天,小米来的时候,他又在那个窄窄的小沙发上窝着睡着了。她蹲下身子看他的睡颜,抬起手想扯过搭在一边的外套给他盖上,可是他突然睁开眼睛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小米被他明亮的眼睛看得不好意思起来,想要把手抽出来。
凌志贼贼地笑了,干脆抱紧她,一翻身把她锁在身下,笑嘻嘻地叫她:“小米?小米粒儿?”
气氛尴尬,小米咬咬牙,满脸通红:“你快起来,重死了!”
凌志不动,突然把头埋到小米的颈窝里,他轻声说:“小米,不要动好吗?让我靠一靠,我很累!找不到突破口,满脑子的想法零七八碎组接不起来,画得太艰难了。”
小米僵住不动了,凌志呼出的热气扫在她脖子里,酥酥痒痒,她赶忙把头扭开。
刘岚林来到画室的时候,小司令正在追着一只小麻雀跑来跑去玩得开心。看见刘岚林来了,小司令贱兮兮地吐了吐舌头,屁颠屁颠地跟着她进来。
刘岚林进屋时看见的是这样一幕:画室里,凌志小米一对儿小情侣甜甜蜜蜜交颈而眠,一个高大的青年在门口倚门而站,他正看着室内的两个人似笑非笑。
那个人看见刘岚林,笑着伸出一根指头轻轻压在嘴上,示意她噤声。他的眼睛深邃迷人,刘岚林被他一看,有点不好意思,心跳突然就加快了。
小司令从外面溜达进来,看见那人,一下子蹿过去,抱着他的小腿撒娇,那个青年弯腰把它抱在怀里。
这下,沙发上的情侣被惊动了。凌志抬头,看见来人,笑着抓起手边一个调色盘朝着来人就扔过去:“你看够了吧!”
那人抱着狗机敏地一躲:“哎哎,当心啊,这里还有一个漂亮的小姐呢。哈哈,砸坏我倒没事,砸到了这么漂亮的小姐可就是你的不对了。”
刘岚林不好意思地搓搓手:“那什么,凌志,小米,我们真的不是故意的,主要是觉得你俩气氛温馨,实在不忍心打扰!”
小米满脸通红地抬起头,看见门口的青年,她愣了:“江总?你怎么会在这里?”
青年看着小米,朝她笑着点点头:“是啊!记者小姐,我们又见面了!”
凌志坐在沙发上穿鞋,听到他俩的对话有点惊异:“你们认识?”
江一帆慢条斯理从地上捡起调色盘放在桌上,笑得人畜无害:“认识!当然认识!”
凌志站起身把刘岚林推到他面前:“介绍一下,这是新闻班最聪明最漂亮的女老师,刘岚林小姐!”然后亲亲热热地把戚小米搂过来说,“这是我女朋友小米!”
然后他恶狠狠向两位女士介绍对面的人:“至于,站在你们面前的人,他叫江一帆,是个让所有人仇视的富二代,也是我的仇人!”
“言重了,不敢当不敢当!”江一帆还是一副悠闲自在的样子,他伸出手笑眯眯地和刘岚林握手。
小米气急败坏,挣扎着要从凌志的怀里出来,凌志嬉皮笑脸地死死箍着她。江一帆似笑非笑地把手伸到小米面前:“你好,小米粒儿?”
戚小米恼羞成怒冷眼看看凌志,又看看江一帆:“江总,你好恶趣味啊!为什么你总是一副看好戏的表情?”说完,她又气呼呼地冲着凌志的肚子给了一肘子,凌志抱着肚子夸张地大喊大叫,小米才不理他,头也不回地往外走了。
“哈哈,哈,那啥,她脸皮薄,别扭了点哈,呵呵,见笑见笑……”凌志讪讪地摊摊手。
刘岚林被凌志的样子逗乐了,但是看小米生气地走了,被她的淫威震慑,忍住笑说:“那—你们聊吧!我还找小米有事呢!”她匆忙向凌志和江一帆道别,追着小米跑了出去。
凌志走到窗边点了一支烟:“江总,以前也没听说你有偷窥的毛病啊!哦,不,是明目张胆看人谈情说爱,你有病吧你!”
江一帆“扑哧”一下笑了:“我这不是正好过来看你了么,不巧你俩在说情话,我就打算观摩学习一下啊!”
凌志拿了外套笑着往外走:“拜托,一个情场老手,一个高帅富,挥挥手就有大把的姑娘愿意往上贴,你向我学习什么!大家都坚定不移地认为,泡妞的话,经济实力才是硬道理!”
江一帆好整以暇地跟上去:“过奖过奖,活到老学到老嘛!可是你的案例没有实用价值,不是每个姑娘都像这位小米粒儿这么刚强啊!”
凌志摇摇头,笑着拉开车门,看着跨坐到副驾驶的江一帆疑惑地问:“哎?江总裁,你蹭上我的车干吗啊?你没开车啊!”
“我家老爷子去公司了,一会儿又要训话。我在他眼前晃悠也碍他的眼,就出来逃一会儿!”
“我就不明白你,为什么就不能坐下来好好听听老爷子他们的意见呢,怪不得大家总说你自以为是、刚愎自用!”
“话不能这样说,他们总结了一些所谓的经验教训,告诉我这是宝贵财富强迫我好好反思学习。可是每个人性格和处理问题的角度方法都不一样,我遵循他们的路亦步亦趋就可以不犯错吗?我有我自己处理解决问题的思维和套路,不能因为我前段时间做砸一个单子,他们就可以怀疑我的能力,这样你一言我一语来左右我。世事艰难,犯错是不可规避的,谁不是在摸索中进步呢!”
凌志叹息着摇摇头发动车子:“唉,你的苦闷我也理解!真的是高处不胜寒,不是谁都可以体会啊!大家看到了你的风光,却没有看到你背后承受的压力。他们都简单地以为那个高处的位置是谁都可以坐的。”他拍拍江一帆的肩嬉皮笑脸地逗他,“这种情况下,就需要你向偶像剧学习啊,偶像剧里的多金总裁每天的工作只有泡妞,可是事业依然做得风生水起!”
车子在柏油马路上风驰电掣地行进,江一帆看着倒退的树木苦笑一下:“是啊,还有电视剧里的皇帝,他的主要任务好像就是在后宫翻牌子、下江南游山水或者和美女闹绯闻。实际上呢,皇帝比谁都辛劳,雍正一生光奏折批语就写了一千七百多万字,有时候他的批语写得比官员的奏折都长。”
“不光写批语,他还教别人做人。他安顿一位大将说:卿啊,你不光要练功夫,还要通文墨,不通文墨会被人看不起,你得请师爷,请个什么样的师爷呢,又是一顿长篇大论……”
“你说我一个玩摄影的,一直以来自由散漫惯了,让我坐在高位上指点江山,本来就有点一时难以掌控。被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指手画脚,我觉得特别有挫败感,很无力,他们是拿我当古代的傀儡皇帝吗?”
凌志叹口气,笑眯眯地转过头来:“江总啊,我由衷感慨一句,和你做朋友这么多年,你一直都那么骄傲,难得示弱啊!今天你推心置腹地向我诉苦,还真让我受宠若惊,作为朋友我是十分感谢你的信任呢!不过呢,你也不要这么悲观,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你不是总说世上没有解决不了的事情嘛!眼前的更重要的事情是,在咱俩苦大仇深地抱怨生活的这段时间里,那辆三蹦子都跑到咱们车前了!”
江一帆不可置信地看了看前方,脸上又恢复了似笑非笑的表情,感慨道:“果然有点意思,一会儿工夫,那家伙已经一路飞奔出去很远,大有赶超前边那辆福特的心思!哎哎,这车怎么这么横啊!”
凌志踩了一脚油门往前冲,那辆红色的三蹦子也一路狂飙,一蹦一蹦的,毫不示弱。
江一帆也兴起了,坐在副驾驶座上指挥他超车,他们跟那辆三蹦子一路赛跑你追我赶,终于超了它。
江一帆笑笑:“这位还真是个优秀三蹦子驾驶员,车技一流啊!”他叼着烟探出头朝着那位“蹦主”,懒懒地挥挥手Say Goodbye。
那个优秀的三蹦子驾驶员转过脸来,江一帆震惊了,简直下巴都掉地上了。
车靠边停下来了,那个开三蹦子的人长胳膊长腿,鹅蛋脸,细长眉眼,一头浓密的黑发随风飘扬,天气有点冷,她的鼻头冻得红红的。
冉凌志看见她也愣了:“长腿妹妹?”
顾美景露出尖尖的小虎牙笑了:“凌志!你们还真不客气,一直蓄意超车啊!”
江一帆看着她,突然笑着插嘴:“可是,顾小姐,你这是不当记者改行开三蹦子了?”
“哦,江总裁,你好!哈哈,暂时还没打算改行!我帮陈大爷把车开回来。”美景搓搓冻得通红的手呵了一口气说,“去做采访,城管查黑车呢!要是被查的话连人带车一并带走,还得罚一笔重款呢!陈大爷哪有钱啊,我利用职务之便帮他先把车保下来!”
“啊?这么长一段路你就生生往回开啊!哈哈!”凌志忍不住要大笑,“哈哈,顾师傅啊,你这是要到哪里趴活儿去啊?”
美景也跟着乐呵:“是啊!哎呀,你可别说,这真是别样的享受,非一般的体验啊!这车不仅冬冷夏热,还能随时体验翻车的快感!不仅如此,想开这车你必须调动全身感官防城管,一圈开下来,真是太惊险刺激了!”
江一帆看着她红扑扑的脸不说话,他想了想,突然打开车门站出来说:“顾小姐,你还要走多远才到?我打电话叫人来帮你吧!”
美景坐在简陋的车里看着他,有点诧异,愣了一下,摇摇头。她一边发动车子,一边笑着说:“谢谢江总啦!不麻烦你了,我很快就到了!”
美景的蹦蹦车一蹦一跳地朝着另一边拐过去走了。江一帆若有所思,他忽然招呼凌志跟上她去,凌志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一头雾水,看不出来他又在想什么,只好调了头跟上去。
美景开着车战战兢兢地横冲直撞,黑色的别克君越赶上来和她并排行进。车窗摇下来,是江一帆的笑脸!他把手上的黑色皮手套脱下来扔给她:“顾小姐,天冷,注意防冻啊!”美景接了手套愣了愣,有点不好意地笑了,她朝着江一帆扬了扬手里的手套:“谢谢啦!”
开三蹦子的长腿姑娘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走了,看不见人了。江一帆看着她离开的方向喃喃自语:“真是个奇怪的姑娘。”
凌志笑笑:“哈哈,铿锵女记者!”
“可是,她很有意思,不是吗?”他笑着看向远方,“凌志,你听说过一见钟情吗?”
顾美景跑到寺庙里时,正是放香时间,老和尚正坐在屋里喝茶。
美景凑上去和他聊天,铺垫了半天心焦难耐,终于忍不住切入正题:“你们去新疆赶场辛苦了吧,回来这么长时间也不见辰兮,他……他怎么还不回家?爷爷奶奶都想他了呢!”
美景觉得自从爷爷病了一次之后,辰兮似乎在躲着她。爷爷出院后不久,辰兮就和老和尚一起去新疆跟拍牧民转场了,他们很长时间没有见面了,打电话也是匆匆说几句就挂了,辰兮老是说他很忙,美景也就不好意思烦他,但是她心里隐隐有一种不安,她觉得她正在失去他,心里很苦恼。
老和尚看着美景,也不回答,笑眯眯地道:“美施主,你中午来坐禅吧!”
美景撇撇嘴。美施主,老和尚总是这样滑稽可笑地叫她,他这样不拘小节哪里有半点出家人的端庄啊!
来寺庙里“打禅七”(打禅七是佛教修行方式之一,尤为隆重)的人很多,出家人、居士和香客,到处是香烛、鲜花和水果。美景拜佛以后,跟着善众在斋堂用过斋,开始坐禅。众人聚集在禅堂里,义忍法师在念诵经文。美景没有半点佛缘慧根,听着老和尚念经,不到半炷香时间就昏昏欲睡。门窗紧闭,阳光顺着窗棂射进来,在禅定这个很大的能量场里,她突然有种很舒服的感觉。半梦半醒里,她似乎看见辰兮走在观音殿的小径上,和他同行的还有一个姑娘,那女孩身材高挑,穿着粉蓝色大衣,背影清清瘦瘦。拜访山水需要一种情怀,他们俩非常悠闲,腊梅小径,群山掩映,如诗的景色,他们在画中走。
美景不确定自己是打盹还是幻觉,她心里很着急,义忍法师的香板突然打在她肩膀上。她一个激灵清醒过来,老和尚笑眯眯地示意她不要打盹。
幸好是梦!她长吁一口气,打起精神坐好,但是却非常纳闷,那瞬间的无意识让她不知身处何处,难道朽木顾美景也要学达摩祖师在菩提树下顿悟一回?美景摇摇头自嘲地笑笑。
结束坐禅,美景帮着老和尚把香烛水果搬到大殿,刚出禅堂,之前的幻觉突然间真实地出现在眼前,远处的观音殿门口,辰兮背对着她站在一边,蓝衣姑娘跟法师学着礼佛叩拜,她鞠的躬很深,流露着单纯的虔诚……
寺庙真是个情感纠葛的高发地啊!戏文里,这边厢崔莺莺小姐袅袅婷婷准备到大殿前游玩,那边厢赶考书生踌躇满志要到庙里去随喜,即使从未看过《西厢记》的人也会知道一场浪漫邂逅即将上演;现实里,这边厢顾美景眼巴巴盼着辰兮回来,每天独自害相思,那边厢辰兮却带着佳人出双入对拜观音,即使再傻的人也能推算出来这是一场移情别恋的故事。
刚才的幻境是佛的暗示么,辰兮终究还是会选择别人?
辰兮和那个姑娘二人之间的举止相当熟稔,看来已经相处有一段时间了。美景心里忽然泛起阵阵苦味,心揪得生疼。
传奇故事里的老和尚留张生在庙里借宿,于是成就了《西厢记》的佳话;现实里,家里人预谋着让辰兮和别的姑娘游山水,美景被老和尚诓到禅堂里去坐枯禅。原来爱情故事里都少不了一个世俗的老和尚牵线搭桥啊!
顾美景气得浑身发抖,眼泪止也止不住,簌簌往下掉。她把手里的香烛水果砸到义忍法师的怀里,泪如泉涌:“老和尚,你怎么这么讨厌,我们俗人的事情要你掺和啊?”
义忍法师看着她渐渐跑走的背影,苦笑着摇摇头,“唉,这个傻姑娘!”
酒吧买醉的人很多,买醉的原因各式各样,可是在顾美景看来,他们的悲哀比起自己都是微不足道的。她喝醉了,借着酒劲儿拨了名片上那个蓝桑的电话,她不知道自己该摆出什么样的姿态来和对方说话,正房对小三,还是前任对现任?电话“嘟嘟”响了两声,一个和蔼的女声说:“喂,你好!”听到这个声音,顾美景突然抑制不住就哭了,她边哭边说,细数着自己和辰兮这么多年那些温馨的过往,那些呼之欲出的情感。因为委屈,因为激动,她语无伦次。对方的女声一直轻声细语在安慰她:“你别着急,慢慢说!慢慢说!”
美景哭得浑身发抖泣不成声,她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委屈排山倒海般涌上心头。过往历历在目。
那个夏天爷爷再婚了,美景有了新奶奶,奶奶还带着一个比她大四五岁的小哥哥。爷爷说,小哥哥叫方辰兮,美景得叫他小叔。奶奶人好,一进家门就带上围裙去了厨房,爷爷笑眯眯地跟进去帮她拿盐递醋,美景和辰兮绕着门前的槐树嬉闹,人生大事就这么定了。
那个时候,美景才知道,原来有女主人的房子才叫家啊,原来爷爷也是会笑的。从此后他们成了相亲相爱的家人,爷爷奶奶小叔美景。早晨一家人出去,晚上一家人回来,热乎乎的小窝,装着一家人的笑声。
爷爷信佛,每年都有好几个月要到西郊龙泉寺的小院子里住。小美景喜欢那里,她和辰兮玩遍了那座山,十几年的时光那里留下了他们多少故事啊。
晨钟暮鼓,泉水叮咚,山居岁月里最柔软的部分是黄昏。她和辰兮一起去寺庙泉眼接水,晚上烧泉水给爷爷奶奶泡龙井。接近年关时住在这里最好玩,窗外在放烟花,夜空绚烂夺目,像是星星在银河里粼粼地流动。热热闹闹的年味弥漫开来,爷爷奶奶坐在沙发上喝茶看电视,辰兮在房间里摆弄他的相机,美景像一只小狗儿跟在他身边形影不离,一会儿藏了他的镜头,一会儿帮他递小零件儿。他们头对头凑在一起鼓捣些什么,他们穿着同款的卡通睡衣,衣服上印着米妮和米奇的头像,像是两个幼儿园大班的孩子,排排坐,吃果果。安宁的时光透着极致的美好,可是那样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
电话里的女声软语温声安慰她:“你别哭,你现在在哪里,你在酒吧吗,怎么这样吵?你一个人多危险啊,你不要动,我去找你……”
美景半夜醒来时,在自家市区的房子里,借着柔和的月光她看见屋子沙发上睡着一个人,她闻到熟悉的气味,是辰兮身上的味道。她几乎激动得哭了,掀开被子光着脚摸到沙发边,辰兮睡得很浅,他睁开眼睛看着她,眼睛像宝石般幽深,她蹲下身子去,哑声问:“是你去酒吧找我的?”
辰兮坐起身,把她扶起来,她欢快地跳上沙发坐在他身边,把小腿搭在他的大腿上。他很自然地把她冰凉的脚捂到怀里给她暖脚。
美景含着笑又开始刻薄:“你怎么不回你屋子反倒睡沙发啊,看着我?怕我又去找蓝桑闹事?”
辰兮苦笑:“我是担心你下次会拿香烛去砸老和尚的头!”
美景不好意思地笑了:“事关你,我就失态!”
辰兮的眼睛酸酸的,点点头柔声说:“我知道。”
美景看见他手上的冻疮轻声问:“跟着牧民风雪赶场,拍摄得很辛苦吧!”
“牛羊跟着水草走,一路吃草,牧民就一路搬家。不管是大风大雨大雪,都要这样走。牧民的祖辈,许多人在转场的路上离开了人世。今年阿尔泰山和沙吾尔山之间落雪早,更加辛苦,路难走,天气冷,风像刀子一样刮着脸,咳嗽声都可能引起雪崩,晚上点着火堆轮流值夜,病了也得拿命挺着。可是,这么艰难的事情义忍法师体验过很多回了。”辰兮叹口气,“义忍法师从不与人辩论争胜,是,他的佛法是修得不深刻,可他在用行动帮助世人解决困惑迷茫。他的心在红尘,他总是东奔西跑地多方照顾着俗世,体察红尘里朋友们的煎熬。”
“嗯,我知道他的好,我下次不砸他了!”美景低下头轻声说,“我很担心你,你每次出去采风我都很担心你。”
辰兮摸摸她的头:“傻姑娘,摄影记者怎么能不去采风啊!但是你放心吧,以后没机会采风了,我在筹备着注册一家自己的传媒公司,妈妈和顾伯伯都老了,需要我在身边照顾。”他犹豫了一下,狠了狠心,“还有,美景,我要和蓝桑结婚了。”
辰兮是下了狠心的,虽然他心如刀绞,可是,有些事情必须说清楚,否则的话,只会越拖越麻烦,让所有人徒劳伤神。
美景听了这句话突然愣住了,她就那么茫然无助地看着他,就那么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她眼眶里的雾气慢慢凝结,最终汇集成清澈的泪水,顺着脸颊磅礴流下。
白色的月光烘托出脆弱的温情,美景的脸上是万念俱灰的表情。她的眼泪里,辰兮觉得自己的懦弱无处遁形。
他终究还是不忍心,把美景揽进了怀里抬手给她擦了擦脸上的泪痕。
美景顾不上其他,她脑袋里现在只有一个念头,辰兮不要结婚,她紧紧抓着他的胳膊,因为太过用力,骨节都发白了。她盯着他的眼睛,喃喃重复着一句话:“不要结婚,拜托你,不要结婚……”
辰兮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不远处的床头柜上放着他和美景小时候的合影,旁边是一个奇形怪状的大玻璃杯,小时候,那个大杯子里经常养着蝌蚪,他们因为老是养蝌蚪没少被妈妈骂!美景好像特别喜欢抓蝌蚪,她每次抓了蝌蚪都说要等着变青蛙王子,可是抓回来的蝌蚪总是没几天就死了。他俩其实都心知肚明,那些玻璃杯里的蝌蚪就像他们的感情,一开始的环境就不容许他们有结果,注定会死去。
他讨厌自己语重心长的声音:“美景,你一直都知道,我们俩,无论怎样都隔着万水千山,你要学会长大……”
美景抬起头,就那么定定地看着他,眼睛里带着点酸楚,带着点无助。她忽然从他的怀里挣脱出来,套上鞋子就要往外冲。
辰兮挡住她:“你又要去哪里,大半夜的,你冷静一下……”
美景不说话,下了死手推他、打他、要挣脱他。辰兮牢牢地抱着她,她不停地挣扎,疯了一样,力气大得吓人。辰兮抱着她,把她扔到床上,自己俯下身子压制着她:“美景,你乖,算我求你了,大半夜的,哪个姑娘这样乱跑乱冲啊!”
他语气里是万般无奈,他觉得她很麻烦吧!他终于再没有哄她的耐性了吧,她仰躺在床上不说话,盯着天花板淌眼泪。
她的脸上是万念俱灰的表情,眼泪流出两个人的穷山恶水。辰兮脸色苍白不说话,放开她坐到一边。
美景忽然坐起来,她不知道哪里来的那样大的火气,伸出手把桌上的东西狠劲一扫。桌上的水杯被打翻了,辰兮的相机包砸到地板上,里边的小零件乱七八糟地滚了一地。
一个精致的红色丝绒小盒晃晃悠悠地滚到了美景脚下,不需要打开,谁都明白那里面是什么。
美景记得初中时那个带着圆顶画家帽的化学老师就这样讲过,金刚石和煤炭的主要成分相同,可是金刚石却是世界上最坚硬的物质,达到宝石级别的金刚石按照严格的比例和角度打磨切割的话,就变成了女孩子们最喜欢的、最璀璨夺目的钻石。所以结婚时人们都喜欢钻戒,代表情意坚贞,代表永恒的爱恋。
如今,那个和顾美景互相爱了那么多年的人,要去向别的女孩子表达永恒的爱恋了!
身体里的力气好像一瞬间被彻底抽干了,美景虚脱地坐在那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辰兮默默地弯下身子把地上的东西拾到包里,他走到美景面前,定了定,用了很大力气,才弯腰慢慢把那个红色的盒子捡起来。那枚小小金刚石装在里边,重得像一座山,让他简直拾不起来。他把那个烫手的小丝绒盒子胡乱塞到包里,转身走到门口,背对着她轻轻说:“好了美景,不要闹了!你别走,我走。你不要乱跑,好好休息!”
辰兮没有告诉美景比转场更艰难的事情。爱情是无法掩饰的,他们的情感方妈妈心知肚明。有哲人说,世上最没办法掩饰的事情,就是咳嗽和爱情。辰兮和美景眼里含着隽隽深情,眉头缠着欲说还休,明眼人一下就看出来他们眉眼间的官司了。方妈妈爱辰兮也爱美景,他俩都是她最亲的孩子。辰兮和美景两个都是好孩子,就像她和老顾结婚时期望的一样,他们从小一起长大相处融洽,关系非常好。但是,他们好得超出了方妈妈和顾爷爷期望的范围,他们相爱了!这真是个让人哭笑不得的大笑话。
方妈妈不愿意看到他们俩难过,可是,他们的情感似乎无法控制地越来越浓了!顾爷爷自打病危之后虽然身体渐渐好转点,但还是不如从前,方妈妈不想让这对小儿女的私密情感打击到他,他没有太多的力气伤心了,这辈子他受了太多的苦。
一天晚上,方妈妈突然拉着辰兮叹气:“辰兮,顾伯伯对我们都是万分的好,我们是不是该惦着他的情分?”
辰兮吓了一跳,诧异地看着妈妈。
“如果哪天的报纸头条是:航天研究所顾谨行教授的养子与孙女私下爱恋,辰兮你觉得他能承受了这样的事吗?对于一个垂暮的老人,我们不要太残忍!”妈妈边说边默默垂泪。
辰兮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和美景之间隔着欲爱不能的悲苦,他跨越不了。他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她是他这辈子唯一守护的姑娘,没有了她,他的心也不在了。而且,一旦他决定转身离开,她也一定会万分难过。他后悔当初不该与她那么近,那么爱,以至于让他们无法适应突然的距离。过往的幸福嘲笑着心中的疼痛,陈旧的感情无法在代谢中泯灭,辰兮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正好,那段时间义忍法师资助了西北小学之后,又关心起了牧民的生活。他想要找一个摄影师,筹划着跟拍牧民赶场的艰难过程,由《闻汇日报》报道,以此来呼吁政府加大力度支持牧民定居。辰兮主动要求跟他去。老和尚站在世俗之外看着红尘里的一切,他早就知道辰兮和美景的感情,他明白辰兮心里不好受,主动要求去新疆更多是对生命的放逐。他叹口气,还是默许了。他们一走就是两个月,条件艰苦,老和尚光头上都长了冻疮,辰兮一句抱怨也没有,舍着命干活,舍着命拍摄。
在转场快要结束时,辰兮掉队了,被困在荒漠上。他不知道自己是真的体力不支,还是故意掉队不敢回去面对美景。他浑身瘫软地趴在地上,身下是死寂的荒漠,头顶是冰封的雪山,远方是西北边陲的原野和村庄,深蓝天上,白云滚滚而过。
就这样,也好,那时候他想着此生了却也不过如此……
他醒来时躺在牧民家温暖的房间里,煮着奶茶的水壶在煤炉上咝咝作响,义忍法师坐在椅子上对着他微笑:“辰兮,经历一次生死考验,才会更深刻体味到生命的可贵,你说是吧?”
辰兮没说话,看着窗外的飘雪,他落泪了。这两年,顾伯伯的身体非常不好,间质性肺炎,肺纤维化程度越来越严重,越来越喘不过气来。他老了,这么多年他是辰兮可亲的朋友,尊敬的长辈,是他法律上的父亲。辰兮想着那个渐渐衰老的老头儿,心里很难过,有时候为人子女真的有一种不祥的错觉—自己每天成长,父母每日变老,看上去,就像是自己在吸收他们的生命力一样。他真的可以这么自私对待这样一个垂暮的老人吗?
顾伯伯身体不好,还要每天工作四五个小时,他只是想趁着还能做研究,多赚点钱。他放心不下美景,觉得他走了美景就再没有血亲,担心她会孤独一生,有了钱至少还多一份安全感!
方辰兮突然想通了,这片美景他不能拥有,那么至少可以好好守护她!
他躺在床上听着义忍法师诵经的声音,觉得自己的命从此轻慢不得,因为生命里多了那么多责任,他决定不再漂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