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日子,有一个人听了梨花的事很焦虑,好几次为客人斩肉,他都差点斩掉了自己的手指。
这天,肉铺里打下手的炳儿跟曹得标说,储府的厨房带话来,要他们送去四副蹄髈,少爷的喜宴要用。曹得标记下了账,叫炳儿这就送去。
可炳儿刚出了铺子又被曹得标追回来,说还是他去送吧,他正好有事要找少爷。
来福后来很自责他那天没在家。阿标把蹄髈送进厨房后,因为没有找到少爷,更因为眼看着储府各处正张罗婚庆而愈发觉得时间紧迫,沉不住气了,结果壮起胆子去找老爷。
在储府,有一间屋子是除了老爷没有第二个人可以进去的,因此谁也不知道那里面是什么样,老爷在里面做了什么。但日子长了,总会有些声音、气味之类的蛛丝马迹从门缝、窗缝透露出来,让家人和家仆猜出个大概:老爷在秘密熬药,然后服药。
连储记大药铺的二掌柜都不知道老板悄悄搞出了什么秘方,因为他每次从药铺拿回家的药材都有几十种甚至上百种之多,实在叫人摸不着路径。而储府的仆人们,只知道老爷从那屋里清理出来的药渣,从来都是混在一起被碾成了糊的,根本无法辨认出什么。
不过这都不要紧,对储府的仆人来说,知道老爷在那屋里就够了。没出火烧房子这种事,断断不得打搅老爷。
来福后来曾想过,要是那天他在家,或者正巧碰上他爹在密室熬药,阿标决无机会见到老爷,事情就不至于一开头就拧住,拧紧,再也没个松动的余地。
当初若是让他而非父亲,最先听到阿标说和梨花有越轨之举,并让梨花怀上了孩子,因此请求东家开恩让他娶了梨花,若是那样,来福觉得自己或许有办法大事化小,甚至说动父亲索性成全了阿标和梨花。本来嘛,富人家花钱买的童养媳,一多半只是当个女仆用的,“媳”不“媳”的没人当真,或者顶多是可当真可不当真。他会搬出能把所有晚辈都当作自己孩子的母亲来说服父亲。这之前,他已经听母亲安慰过梨花,说我一向拿你当女儿的,所以不管你怀的孩子是谁的,你把他生下来,就当是我的外孙吧。母亲会对父亲说,储家就当梨花是干女儿吧,看在她悉心服侍少爷十多年的份上,给她一份嫁妆,把她连同她肚子里的孩子一并嫁给阿标,既对得起梨花,也肯定能让阿标对东家感恩戴德,两全其美,岂不善哉?
可是偏偏不巧,储宝兴那时刚服完药出了密室,神清气爽,兴致勃勃,正想有个人跟他说说话,说什么都行,因此听仆人通报说肉铺伙计曹得标求见,就一口允准了,还破了格,吩咐仆人给曹得标上茶。
面对老板,曹得标吞吞吐吐了好一会儿。储宝兴以为是小伙计受到老板的礼遇有点受宠若惊,便叫他放松,想说什么只管说。
曹得标看了一眼在场的仆人,还是不开口。原来他要说的还是悄悄话,储宝兴笑了笑,使个眼色让仆人退下。
“说吧,我听着呢。”储宝兴说。
曹得标开口道:“那我就斗胆请老爷叫停府上正在筹办的婚事。”
这可让储宝兴太意外了,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只是问:“这为啥?关你什么事?”
“梨花不该嫁给少爷。”
“哦?这可更让我听不懂了。梨花本来就是少爷的人,她不该嫁少爷该嫁谁?”
曹得标扑通跪下,给储宝兴磕了个头,很坚决地说:“求老爷把梨花嫁给我!”
储宝兴笑了,问他:“梨花是我儿媳妇,怎么还能再嫁给你?你总得说出个道理来,对吧?”
曹得标又吞吞吐吐起来。
储宝兴开始不耐烦了,打了个哈欠,说:“真是没来由,没头没脑地听了你一通昏话。好了,你回去做事吧。”
见他起身要走,曹得标急了,不得不摊牌:“梨花怀上了我的孩子,所以求老爷开恩把梨花嫁给我。”
储宝兴这才明白原来不是没头没脑的。他忽觉一股心火直冲天庭,心想今天的这服药算是白吃了。他喊来仆人,叫他把曹得标轰出储府。
曹得标被推搡着走出客堂门外。到此为止,他若刹得住车,事情或许还有点救。可曹得标杀猪杀得很有血性,心有不甘,就当着储府众仆大声嚷道:“老爷你得讲理呀!梨花怀了我的孩子,她就应该是我的女人!”
至少有七八个人听到了他的话。这下什么都捂不住了。储宝兴被彻底激怒,大声叫住门外的众仆,把曹得标先在府上关起来再说。
婚事停下来了,让来福松了口气。
先期已经来到县城等着喝儿子喜酒的储太太受到储老爷的严厉训斥,责备她不该强迫来福认下梨花肚里的野种,乱了血统,这太荒唐了!
太太让了一步,不再坚持让来福娶梨花,说那就当梨花是储家的女儿,做个顺水人情,也认了阿标做个女婿。
老爷断然不依,说储家不缺女儿,有整整八千斤呢!童养媳就是童养媳,她让储家少爷戴了绿帽子,储家就绝对容不下她,只能是将她逐回娘家。那之后,她爱嫁谁嫁谁,都跟储家没关系了。
太太只好再退一步,把梨花的地位再降一层,说:“其实谁都晓得梨花并不真是来福的媳妇。她就是一个丫鬟罢了,所以老爷不必看得那么严重,只当是储家的一个伙计和一个丫鬟背着主人偷了点儿腥,实在就是这么大点儿事,摊开来讲,这城里哪家府上不曾碰到过?我看没啥丢面子的,就让伙计把丫鬟娶了,让有情人终成眷属,也算我们多积了一点德。”
老爷还是不依,说:“梨花和一般丫鬟不同,毕竟是背着名分的。她若规规矩矩,多点儿心思在来福身上,早晚有个一儿半女,我们会让她做了来福的偏房。别的丫鬟偷个腥不算啥,梨花却断断不可!规矩就是规矩,你就不要再为她说项了。”
太太无奈,只得怂恿来福去和他爹说,毕竟名义上梨花是他的人,如何处置他理应说上几句。
他也照母亲的套路去说,先拿梨花当姐妹,退一步是拿她当丫鬟,只求父亲答应梨花嫁阿标就行。可父亲偏偏拗在了一个童养媳的“媳”字上,硬把这事想成:一个卖肉的臭小子竟敢偷了他储老板的儿媳妇,而且在他面前说话还那么嚣张,那么不顾储家的脸面,是可忍孰不可忍。父亲对他斥责道:“让他俩成亲?你这岂不是在奖励曹得标么?万万不可,儿子!这样做你日后还怎么管得好你手下的人?我还怎么敢把生意一桩桩的全都交给你?在这件事情上,我也好,你也好,正当的做法是扬善抑恶,奖惩分明,是要让曹得标,还有这城里的所有男人都晓得,老婆不是靠偷的,是要花钱去讨的!”
就这样,储宝兴不顾太太和儿子一再求情,硬生生拆散阿标和梨花,还坚持要把梨花遣送回她娘家。
议到最后这条,储太太不再退让了,放出一句硬话:“我看谁能把梨花赶回娘家!只要她愿意,她起码可以和我在一起。”见储宝兴还想压她,她又说,“老爷别忘了,当初我娘家和你爹签下的婚约写得明明白白,青芝坞的所有家业都是在我名下,归我支配的。”
来福记得,从这一刻起,父亲和母亲实际上就不再是夫妻了。
父亲不得不放过了梨花,却把怒气更多地出到阿标头上。父亲明白,被母亲带回青芝坞的梨花他是管不着了。
只要母亲同意,阿标还是能从母亲手里把梨花娶了去。来福真希望阿标能如愿,那样一来,在储府厨房里的那些本来是为他准备的喜宴酒菜,可以原封不动地搬到青芝坞的厨房去下锅。他连这个想法都跟月秀说了,月秀却说没那么容易,梨花虽是在你妈手里,可阿标还被你爹捏着。你爹不放人,他俩怎能成得了亲?
他说没事,我家又不是监牢,我爹迟早要放人的。只可惜到那时,那些菜肴耽搁不起都糟蹋了。
他哪会想到,父亲彻底堵死了这条路,只给了阿标两个选择:要么远走他乡,永远不准回来,要么就按本地乡规用刑,叫他做了阉人。
又一晚在采月楼,月秀听他这么说,评论道:“你爹可真歹毒,让阿标先废了家伙再娶梨花!”
阿标选择了前者。
在一个秋风瑟瑟的清晨,来福在南门外的大道上候着了阿标。他说:“我来送送你。”
“来福少爷怎么晓得我要往南面去?”
“我猜的。还好没猜错,不然就候不着你了。”
阿标看着他,带点揶揄地说:“真对不起,来福少爷,我让你戴绿帽子了。”
来福没看出他嘴角边的一丝笑,很实诚地说:“哪里的话!我还真巴不得你把梨花娶走呢。”
“这个我晓得。我听说你都跪下求你爹了。”
“是啊,可我爹他……”
“不说这个了。”阿标拍拍他肩膀,像是在安慰他,忽然又从嘴里迸出一句狠话,“你爹这个账我迟早要算!你等着吧。”这下来福不知该说什么好了。难堪之际,他想起了手里拿着的一个小包裹,把它塞给了阿标。
“这是啥?”
“三十块大洋。”来福有点不好意思,“我只有这么多。你晓得的,我爹很抠门,每月给我的工钱就这些。”
阿标点点头,收下了,“谢了,来福少爷。我该上路了。你也回吧,天有点凉。”
“那好,阿标保重!”
“你也保重!”
两个年轻人久久拥抱在一起。
把头搁在阿标肩上的来福听到他强横地说:“我会回来的!”
来福木讷地应道:“嗯,好,好。”
接着他又听到阿标说:“梨花会一直等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