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白山的堂弟穆志德靠着一块木板,坐在一间光线不怎么充足的房间里,几缕光从从窗户里漏进来,照在他苍老的脸上。穆志德手里拿着一杆旱烟,静静地抽着。烟雾升腾,到了半空中就消失不见了。良久,他挪动了一下身子,缓缓地站了起来。身后的木板上有几个字清晰了起来:妙木堂。
妙木堂已经许久不开张了,细细算来,也有个二十八年了。人们都是在勉强过着日子,谁还有这份闲情逸致来光顾木雕店呢?再说穆志德也老了,眼睛花得都看不清了,哪还有开木雕店的本事啊。
穆志德有三个儿子。大儿子穆军无心从事木雕技艺,可是穆志德一意孤行,偏让他学习木雕,穆军几次和穆志德说明自己的心意,穆志德就是不听。无奈之下,穆军十几岁便离开了家,从此音信全无,也不知是死是活。这算是穆志德一生中最后悔的事情了。后来,穆志德老来得子,又有了穆刚和穆强两个儿子,自然是疼爱有加。然而,正是因为穆志德对穆刚和穆强的溺爱,这两个儿子自小娇生惯养,吃不了苦。即使学会了木雕技艺,也嫌太累,宁肯游手好闲,也不愿帮父亲重振妙木堂。穆志德没办法,他实在是不敢逼迫儿子,怕穆刚和穆强像穆军一样从此一去不回了。但迫于生计,穆志德还是将他们送到了一家棺材铺子打杂,可是穆刚和穆强嫌晦气,而且做棺材这活儿太累了,所以他们干了两年就逃回来家里。
穆志德也无奈,但爱子情深,也不说什么。这二十多年里,穆家一直都在吃老本。实在不行了,穆志德便孤身一人去往穆家祖坟,在穆家的列祖列宗面前磕上几个响头,然后偷偷弄点金丝楠木来暗中交易。自妙木堂关门以来,穆志德已经去过两趟祖坟了。如今穆家又穷得揭不开锅了,他也不知如何是好了。
再说说穆刚和穆强,都是三十好几的人了,也没娶上媳妇。终日只是游手好闲,吃喝嫖赌。偶尔手气不错,在赌钱时赢上一把,补贴一些家用,还能潇洒几天。可是钱一用完,他们实在没办法就又只好向老爹伸手要钱。他们不会觉得羞耻,因为已经麻木了……不过,日子也就这样过了十几年了,大家似乎也都习惯了。起初穆志德夫妇还说说两个儿子,后来就绝望了,连说都不想说了。
每次拿完钱,穆刚和穆强都会去北平一个有名的风月场所迎春楼好好吃上一顿,再看看名妓文穗弹上一曲琵琶。那日子过得就像神仙一样逍遥。也许也只有在迎春楼里,他们才能感觉到别人对自己的尊重吧。穆刚和穆强就这样沉溺在自己的世界里,似乎爹娘的死活,时局的****,与他们是毫无关系的。
然而,终于有一天,穆志德也倒下了……
那天,穆刚和穆强又赌输了。懊丧地回到家中,又想向父母要钱。却不料还未进到家中,穆刚和穆强就听到了母亲的哭喊声。于是,兄弟二人急忙冲到了家里,却发现父亲倒在地上,而母亲则伏在父亲的身边痛哭着。穆刚连忙走了上去,探了一探父亲的鼻息,发现还有气,连忙招呼穆强一块儿把父亲抬到床上。
待到将穆志德抬到床上,穆刚问母亲张氏,说道:“娘,这怎么回事啊?”
张氏一听,当下就扇了穆刚一个耳光,大声说道:“还好意思问我!还不都是为了你们这两个不肖子孙!我已经忍了你们这些年了,你们怎么还不明白?你们用的钱,都是你们爹爹身上的血啊!”说完,张氏又痛哭不已。
原来,穆志德知道儿子们这几天定又要回来拿钱了,就想从一个架子上拿下一只装有一尊祖传玉佛的盒子,去当铺换些大洋。却不料就在他刚要够着盒子的时候,突然眼前一黑,就倒在了地上,不省人事了……
穆刚和穆强听完母亲的一番话,似乎悔悟了一些。望着还没有醒来的老父亲,兄弟二人露出了焦急的神色。也不知道他们是真为父亲的性命担忧,还是为拿不到钱而感到着急。
就在这时,穆志德缓缓地张开了眼睛,有些呆滞地望着妻子和儿子们。然后,他缓缓地动了动嘴唇,说道:“那盒子里的玉佛,你们当了吧……好换钱……”穆志德声音虚弱。
“爹!”兄弟俩麻木的心似乎有些触动了。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惦记着给他们钱!”张氏有些责备的意味,却又心疼地流下了眼泪。
“那玉佛是祖传的,应该够你们用一段时间了……照顾好你们娘……祖坟里,有金丝楠木……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去动……”穆志德还没说完就咽气了。
张氏见老伴咽了气,一下子昏厥了过去。穆刚和穆强也痛哭了起来。接下来几天,穆刚和穆强料理好了父亲的后事。他们当然不知道穆家儿子给老子雕棺材的祖训,直接去棺材铺子里给穆志德买了一副薄皮棺材,抬到祖坟随便挖了个坑就草草给葬了。这穆家两兄弟娇生惯养的,这么一折腾可是累得要死。不过,虽然累极了,但到穆家祖坟的那天,穆刚还是没有忘记穆志德生前说过祖坟里有什么金丝楠木,就要穆强和自己找找。然而,兄弟俩在穆家祖坟里转了好几圈,也没找到什么金丝楠木。只好先作罢,回到了北平的家里。
回到家里,穆刚和穆强就开始着急了。父亲已经过世了,他们的经济来源就没了,这日子是过不下去了。而年老的母亲又需要他俩来养了,实在是太难生活下去了。于是,兄弟二人就把目光投向了祖传的玉佛,穆志德说过,这玉佛值好些钱。
“哥,这玉佛是祖传的,咱就这么给当了?”穆强小声问。
“怕什么,我们是当了,不是卖了,等我们有钱了,还可以去弄回来的嘛!”穆刚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他只是急着想弄到钱,似乎忘了他爹死了才没几天。
于是,穆强小心地踩在一把凳子上,把装玉佛的盒子够了下来。这玉佛是有些分量的,而且盒子上已经积了厚厚的一层灰了,看样子是好久都没有打开过了。兄弟俩把盒子小心地放到桌子上,轻轻地掸去了灰尘,将盒子打了开来。开盒子的那一瞬间,似乎是有一道光芒射了出来,让穆刚和穆强眼睛一亮。细看那玉佛,竟是由一块完整的翠玉雕刻而成的,那玉温润细腻,且玉佛极为精致,佛脸神态安详,眉眼慈善,连玉佛的莲花底座都雕出了花瓣上细细的纹理,一看就知道是玉中上品。
兄弟俩一见这玉佛,真是欣喜若狂!似乎下半辈子都有盼头了。穆刚和穆强当即就捧着玉佛来到了附近的一家当铺,换回了满满一袋大洋。回到家,兄弟俩郑重其事地把大洋分成了数量相等的两份,把一份推到了张氏面前,张氏推辞了,但兄弟俩还是坚持推了回去。还有一份当然是留给了他们自己。穆刚和穆强把钱分好后,就迫不及待地想去迎春楼了。可是在母亲张氏面前又不好表露出来,毕竟刚没有了爹,穆刚和穆强再玩世不恭也得考虑一下张氏的感受。于是,兄弟俩又安抚了母亲一番,并夸下海口说肯定会给老母亲赚来一大笔钱来孝敬她老人家的。说完这一切,穆刚和穆强总算是从家里出来了。
一出门,穆刚和穆强立刻没了哭丧的样子。现在他们有半袋大洋呢,腰杆子可是挺得笔直笔直的。他们快步走向迎春楼,这几日不去,可是想死迎春楼的花酒和姑娘了。终于,迎春楼到了。穆刚和穆强故意放慢了步子,装得不紧不慢的样子,慢悠悠地逛了进去。
穆刚和穆强向来出手阔绰,迎春楼的人也以为他们是真有钱的公子哥儿,所以对他们是百般讨好。老鸨见许久不来光顾的二位爷又来了,当真是心花怒放的样子,扭着水桶一般的腰就过来了。只见老鸨那张浓妆艳抹的脸已经笑成了一团,张口就道:“二位爷,可是许久不来迎春楼了啊,文穗姑娘可想死二位了!”说着,就把穆刚和穆强带到了二楼一间厢房,厢房里,名妓文穗正弹着琵琶。见穆刚和穆强来了,连忙站起身来迎接,还为他们满上了酒。接着就又回到原来的地方弹起来琵琶。
“呦,文穗姑娘,几日不见,怎么换了一把琵琶呀?”穆强眼尖,饶有兴趣地说。
“穆二爷好眼力!这琵琶是小花脸送我的。可算是件宝贝呢!”文穗巧笑道。
“哦,说来听听。”穆强有些好奇。
“这把琵琶啊,是紫檀木做成的,它以前的主人,是给皇帝弹曲子的呢!我这琵琶可好着呢!”文穗温柔地摸着手中的琵琶。
“那这小花脸是个什么来头啊?”穆刚问道。
“这小花脸啊,来头可大着呢……”
三十年多年前,迎春楼有一位红牌姑娘叫芳玉,弹得一手好琵琶。这芳玉本是京城一位大官家的二小姐,由于是庶出,自小不被家里重视,还常常遭到嫡母和姐姐的欺侮。后来清朝政府日益堕落,芳玉的父亲被罢了官,回到了家中,芳玉的家族就开始衰落了。几年后,芳玉的父亲病故,嫡母就将芳玉母女赶出了家门。芳玉娘儿俩回到了老家,从此过上了极其清苦的日子。后来芳玉的母亲也去了,芳玉孤身一人,便来到了迎春楼,做起了卖艺不卖身的艺妓。这芳玉虽然是庶出,但还是识了几个字,还会弹琵琶,再加上长得清丽,芳玉马上成为了迎春楼最吃香的姑娘。许多自诩文人雅士的人都从四面八方赶来,为的就是听上芳玉姑娘弹上一曲琵琶,与她吟诗作对。芳玉自小养成了一种刚烈的性子,骨子里还有一些清高。自然是不把这些迁客骚人放在眼里。然而,一个秦姓秀才的出现,却打乱了芳玉原本平静的生活……
秦秀才为人儒雅,待人温和,常常来听芳玉弹琵琶。但是他只是细细地聆听,从不妄自评论些什么。听完还会站起来对帘子那一头的芳玉姑娘鞠一个躬,然后才走。一连几个月,秦秀才几乎隔两天就来听芳玉姑娘弹琵琶。可是这几个月里,他和芳玉之间却连一句话都没有说过。
终于有一天,芳玉忍不住与这位没有声响的听客攀谈了起来。两人竟然一见如故,相谈甚欢。没过多久,芳玉与秦秀才就互相生出了爱慕之意,最后竟然私定终身了。秦秀才还信誓旦旦地对芳玉说等自己攒够了钱,就为芳玉赎身,让她做自己的妻子。芳玉孤傲的心也慢慢被秦秀才的情意打动,也开始憧憬起美好的未来。
又过了三个月,芳玉告诉迎春楼的老鸨,自己怀孕了,孩子正是秦秀才的。老鸨听了是又气又急,给了芳玉一小瓶落胎药叫她自己解决。芳玉当然不肯,便要死要活地闹开了。老鸨也担心迎春楼的生意,就答应了芳玉把孩子秘密地生下来。但她告诉芳玉接下来这些日子一定要坐着弹琵琶,绝不可以站起来,也不可以掀开帘子,不然客人们要是知道芳玉怀孕了,迎春楼的生意就会一落千丈了。芳玉心里感激,连连答应。
然而,从此以后,秦秀才却再也没有出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