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一年希特勒背信弃义进攻苏联,斯大林仓促应战,接连失利,大片领土沦丧,一时人心惶惶。苏联领导人当务之急是稳定民心,鼓舞斗志。正在此时,西蒙诺夫的《等着我吧……》一诗在《真理报》上发表。一经发表,其影响之大,任何形容词都显得苍白无力,只好套用词话里的一句话:“凡有红军战士处皆能诵‘等着我吧’”;就连歌曲《喀秋莎》和爱伦堡的政论都无法与之相比。诗的最后一段是这样写的:
等着我吧——我会回来的,
只是你要苦苦地等待,
等到那愁煞人的阴雨,
勾起你的忧伤满怀,
等到那酷暑难挨,
等到别人不再把亲人盼望,
往昔的一切一股脑抛开。
等到那遥远的他乡,
不再家书传来,
等到一起等待的人,
心灰意懒——都已倦怠。
等着我吧——我会回来的。
死神一次次被我击败!
在炮火连天的战场上,
从死神手中,
是你把我救了出来。
我是怎样死里逃生的,
只有你我两人将会明白——
全因为同别人不一样,
你善于苦苦地等待。
前线的士兵和后方的妇女都把这首诗当成护身符放在贴心的口袋里。丈夫一想到忠贞的妻子倚门守待,从前线凯旋归来时迎接他的是爱妻的拥抱,便斗志倍增。妻子相信自己的等待能使丈夫避开死神,平安归来,又有什么困难不能克服呢?一首短诗能产生如此巨大的社会功能在世界文学史上也属罕见。
西蒙诺夫为什么要写这首诗呢?他在一篇谈如何创作《等着我吧……》的文章中写道:“当时我在西部战场,在行进的战车中、掩蔽所里写了许多诗,其中就包括这首献给远方爱人的《等着我吧……》,因为它表述了千千万万战士内心的思想感情:亲人朋友在等待他们,而他们又理所当然地被等待。这种等待可以减轻战争对他们的重压,这种等待有时会挽救他们的生命……”他所说的是诗所产生的客观效果,而不是触发他写这首诗的灵感。私下问他时,他回答道:“真不知道怎么会写出这首诗,是它自己冒出来的。”后来又补充一句:“爱情的指使吧。”
最后这句话虽接近创作本意,但仍嫌笼统。西蒙诺夫不论公开还是私下都没说实话,因为实在说不出口:祈求妻子瓦利娅·谢罗娃等待他,别把他遗忘,或者迫使自己相信妻子在等待他,因为西蒙诺夫已经预感到妻子不会等待他。西蒙诺夫的女儿玛莎·西蒙诺娃一九九三在第六期《星火画报》上所发表的文章《我记得……》中谈到父母时说得再明白不过了:“……他那样爱她,所以不能不写。而她却不会等待,尽管《等着我吧……》仅为她一人而写。最后的诗句:‘全因为同别人不一样,你善于苦苦地等待’成为对千百万妇女不容置疑的肯定,但对作者却是自我肯定,他想相信,以男人的固执迫使自己相信。”一九九五年八月三十日玛莎在回答《青年报》记者提问时又几乎一字不差地重复了上面这段话,可见她对自己的看法深信不疑。为什么瓦利娅·谢罗娃同别人不一样,不善于苦苦等待呢?这得从她同西蒙诺夫的关系说起。要说清他们如何从相爱到破裂又得从瓦利娅·谢罗娃的身世说起。
谢罗娃出身于戏剧世家,母亲波洛维茨卡娅是著名的话剧演员。谢罗娃十七岁考入青年工人剧院附属的戏剧学校,毕业后留剧院当演员。一九三九年在影片《倔强的姑娘》中饰演女主角,一举成名。后来她又在《等着我吧……》《俄罗斯问题》和《作曲家格林卡》等影片中饰演女主角,成为四十年代苏联红极一时的女影星。她生得标致、丰腴、性感,同美国影星梦露有相似之处。一九三八年同苏联歼击航空兵飞行员安纳托利·谢罗夫相遇。谢罗夫一见钟情,立即向她求婚。瓦利娅怕嫁给飞行员整天担惊受怕,犹豫不决。一次她随剧院赴列宁格勒演出,谢罗夫到车站送行,恋恋不舍地望着瓦利娅。次日瓦利娅抵达列宁格勒,一出车厢便看见谢罗夫手捧鲜花站在车厢门口,瓦利娅惊讶万分,问他怎么会在这儿。谢罗夫告诉她送走她后直奔机场,他的飞行员朋友把他带到列宁格勒。就在这一刹那瓦利娅决定了自己的终身。婚后谢罗夫以志愿军身份参加西班牙反法西斯战争,击落六架敌机,被授予苏联英雄称号。一九三九年谢罗夫在一次试飞中牺牲,瓦利娅痛不欲生,一个月后生下儿子。她说如果没有这个孩子她绝活不下去。为纪念父亲儿子也取名安纳托利。
西蒙诺夫一九四〇年在青年工人剧院舞台上初次见到瓦利娅的时候,正是她在痛苦中挣扎的时期。瓦利娅的美貌令西蒙诺夫神魂颠倒。于是瓦利娅便从舞台上走入西蒙诺夫生活中。西蒙诺夫从第一个剧本《一次爱情经历》直到五十年代中期所写的所有剧本都是献给瓦利娅·谢罗娃的。西蒙诺夫和谢罗娃的婚姻在莫斯科传为美谈。西蒙诺夫对谢罗娃爱得如醉如痴,对小安纳托利也很好,孩子也爱科斯佳(西蒙诺夫的昵称)叔叔。但谢罗娃眼里却不时流露出淡淡的忧伤,对女友乌沙洛娃说:“儿子越长越像父亲,一看见他我便想起安纳托利,回想起我们一起度过的无比美好时光的每个细节,心便碎了。科斯佳是个好人,可我……”谢罗娃内心的波动敏感的诗人不会感觉不到。
卫国战争爆发后,西蒙诺夫同许多作家一样以《红星报》记者身份奔赴前线。他预感到谢罗娃对他的感情将会冷淡,以至变心。预感并未欺骗西蒙诺夫。一九四三年谢罗娃随同乐团赴布良斯克前线演出,与方面军司令罗科索夫斯基元帅相遇。有美男子之称的英俊统帅与绝代佳人双双坠入情网。谢罗娃心里又掀起久已平息的感情巨浪,谁料叱咤风云的元帅也是多情种子,两人爱得昏天黑地。但在残酷的战争年代像他们那样身份的人的爱情只能昙花一现。短暂而炽热的爱情不仅加深了她同西蒙诺夫已有的裂痕,而且给予她本人以致命的打击。她以酒麻痹内心的灼痛,逐渐成瘾,无法戒掉。罗科索夫斯基对谢罗娃一往情深。战争结束后仍经常到西蒙诺夫寓所前小立片刻,望一眼谢罗娃卧室的窗帷。多年后谢罗娃剧院的老搭档帕维尔讲了一件他所目睹的事:一次谢罗娃对他说,五点整,一秒不差,一辆政府要员的轿车准时开到她家门前。车里的人走出来,将在门前“立正”几分钟,并说帕维尔可能见过那个人。五点整谢罗娃拉开窗帷,一辆吉普车刚好开到。从车里走出一个人,帕维尔一眼便看到军服上的元帅肩章。一九四九年罗科索夫斯基被斯大林派往波兰任国防部部长,吉普车才不再出现。此后她同西蒙诺夫的关系并未好转,反而恶化。谢罗娃已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桃色事件时有发生。一九五〇年谢罗娃生了个女儿,西蒙诺夫见到后意味深长地说:“头发是黑的,这么说是我的啰!”西蒙诺夫终于无法再忍,由爱转恨,同她决裂。他们是一九五七年离婚的。除《等着我吧……》一诗上留有瓦·谢两个字外,西蒙诺夫删掉所有作品中她的名字。这时西蒙诺夫已跻身高位,担任苏联作协副总书记,并多次荣获斯大林奖,成为有影响的人物。他不希望谢罗娃的名字再出现在海报和银幕上,这些机构的领导对此自然心领神会。
离婚后谢罗娃的日子更艰难。她离开列宁共青团剧院,在小剧院也没待住;又转到莫斯科苏维埃剧院,仍没待住,影片当然没再拍。为同自己的母亲争女儿玛莎的赡养权,她打了一年官司。母亲认为她是酒鬼无权抚养女儿,应由外婆抚养。谢罗娃虽最终胜诉,但精神已经崩溃。她同儿子安纳托利一起酗酒,家里能变卖的都变卖了,唯一保存下来的是西蒙诺夫给她写的信。上世纪七十年代西蒙诺夫生病住院,玛莎来看父亲。西蒙诺夫叫她把他写给她母亲的信全部取回,他看过还给她。玛莎把信交给父亲,西蒙诺夫让她三天后取走还给母亲。玛莎取信的时候发现父亲一下子仿佛老了十年。西蒙诺夫对女儿说:“这些信仿佛昨天写的。凡是提到你的地方我都剪下来还你,其余的通通烧掉,不能落入他人之手。”
现在,不少人还记得三十年代苏联著名影星,如马卡罗娃、拉德尼娜、奥尔洛娃,可有谁还记得四十年代令观众着迷的谢罗娃呢?她完全被人遗忘了。
西蒙诺夫写这首诗的动机和它所产生的社会效果之间的差异如此之大,也是世界文学史上所罕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