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时辰后,他们到了瑞凤酒楼。
瑞凤酒楼位于一个很繁荣的小镇,这时天色正晴,秋风还在刮着,街道两旁的店家都有人拿着把扫把出来扫自己门前的落叶。
一片片落叶似乎预示着白羽残弱的生命。
对此白羽也想哭,等死的感觉实在不好受。
此时的白羽已经面无血色,整张脸煞白煞白的。
薛灵一拍桌子,大吼道:“拿酒来,要最好的酒!掺了一分水就要你们脑袋。”
白羽望着他,良久良久,忽然一笑,道:“十多年了,想不到又来到了这个地方。”
薛灵身子一震,鼻子一酸似乎又要哭出来,但她瞬即仰首大笑起来,道:“这么多年,我倒是年年有来,倒是羽哥哥记得此地,灵儿还颇感意外。”
白羽对着连晋道:“连晋,我知道你不喝酒,你……你今天也破例喝杯酒吧。”
连晋道:“好,今天你喝多少,我就喝多少。”
白羽也仰天大笑道:“能令你破戒喝酒,我也算不虚此生了。”
别人见到他们如此大笑,又都瞪大了眼睛偷偷来看,谁也想不通一个将死的病人还是什么好开心的。
送来的酒虽非上品,但却果然没有掺水。
薛灵举杯道:“羽哥哥,我敬你一杯。”
白羽一饮而尽,但手已拿不稳酒杯,酒已溅了出来,他一面咳嗽着,一面去擦溅在身上的酒,一面边笑着道:“我从未糟蹋过一滴酒,想不到今日也……”
白羽忽又大笑道:“这衣服陪了我多年,确实我也该请他喝一杯了,来来来,衣服兄,多承你位我御寒蔽体,我敬你一杯。”
薛灵刚替他倒了一杯酒,他竟全都倒在自己衣服上。
掌柜的和店伙面面相觑,暗道:“原来这人不但有病,还是个疯子。”
三人你一杯,我一杯地喝个不停,白羽要用两只手紧握酒杯,才能勉强将一杯酒送进嘴里。
连晋忽然一拍桌子,大呼道:“人生每多不平事,但愿长醉不复醒,我好恨呀,好恨!”
白羽皱皱眉道:“今日你我应该开心才是,说什么不平事,说什么不复醒,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连晋狂笑道:“好一个人生得意须尽欢。”
连晋可能今日笑得最多了吧。
凄厉的笑声,震得隔壁一张桌上的酒都溅了出来,但笑声未绝,薛灵又已扑倒在桌上,痛哭失声。
白羽面上也不禁露出黯然之色,唏嘘道:“十二年前,灵儿,若非有你,我……我只怕已无法度过,我虽然知道你的心,还是觉得委屈了你,此后但愿你能找到个好儿郎,那么我虽……”
薛灵忽又跳起来,大笑道:“羽哥哥你怎地也说起这些扫兴的话来了,当罚,当罚……”
他们忽哭忽笑,又哭又笑。店掌柜的和伙计又对望了一眼,暗道:“原来三人都是疯子。”
就在这时,忽见一个人踉踉跄跄地冲了进来,扑倒在柜台上,嘎声道:“酒,酒,快拿酒来。”看他的神情,就象是若喝不到酒立刻就要渴死了。
掌柜的皱起眉头,暗道:“又来一个疯子。”
只见这人穿着件已洗的发白的蓝袍,袖子上胸口上,却又沾满了油腻,一双手的指甲里也全是泥污,虽然戴着顶文士方巾,但头发却乱草般露在外面,一张脸又黄又瘦,看来就象是个穷酸秀才。
伙计皱着眉为他端了壶酒来。
这穷酸秀才也不用酒杯,如长鲸吸水般,对着壶嘴就将一壶酒喝下去大半,但忽又全都喷了出来,跳脚道:“这也能算酒么。这简直是醋,而且还是掺了水的醋……”
那店伙横着眼道:“小店里并非没有好酒,只不过……”
穷酸秀才怒道:“你只当大爷没有银子买酒么,呔,拿去。”
他随手一抛,竟是锭五十两的官宝。
大多数家**和店伙的脸色,一直都是随着银子的多少而改变的,这店伙也不例外,于是好酒立刻来了。
穷酸秀才还是来不及用酒杯,嘴对嘴的就将一壶酒全喝了下去,眯着眼坐在那里,就象是一口气忽然喘不过来了,连动都不动,别人只道他酒喝得太急,忽然抽了筋,白羽却知道他这只不过是在那里品位。
过了半晌,才见他将这口气长长透了出来,眼睛也亮了,脸上也有了光彩,喃喃道:“酒虽然不好,但在这种地方,也只好马虎些了。”
那店伙陪着笑,哈着腰道:“这罐酒小店已藏了十几年,一直都舍不得拿出来。穷酸忽然一拍桌子,大声道:“难怪酒味太淡,原来藏得太久,快找一坛新酿的新酒兑下去,不多不少,只能兑三成,在弄几碟小菜来下酒。”
店伙道:“不知你老要点些什么菜。”
穷酸秀才道:“我老人家知道你们这种地方也弄不出什么好东西来,撕一只凤鸡,再找些嫩姜来炒鸦肠子,也就对付了,但姜一定要嫩,凤鸡的毛要去得干净。”
这人虽然又穷又酸,但吃喝起来却一点也不含糊,白羽越看越觉得此人有趣,若在平时,少不得要和他萍水相交,痛饮一番,但此番他已随时随刻都有可能倒下去,又何苦再连累别人。
那穷酸更是旁若无人,酒到杯干。
他眼睛除了酒之外,似乎再也瞧不见别的。就在这时,突听一阵急骤的马蹄声响,骤然停在门外,这穷酸的脸色,竟也有些变了。他站起来就想走,但望了望桌上的酒,又坐了下去,连喝了三杯,挟了块鸦肠慢慢咀嚼,悠然道:“醉不成欢惨相别,别时茫茫江浸月……”
只听一人大吼道:“好个酒鬼,你还想到哪里去。”
另一人道:“我早就知道只有在酒铺里才找得到他。”
喝声中,五六个人一齐冲了进来,将穷酸围住。这几人劲装急服,佩刀挂剑,看来身手都不太弱。一人瘦削颈长,手里提着马鞭,指着穷酸的鼻子道:“得人钱财,与人消灾,你拿了咱们的诊金,不替咱们治病,却逃出来喝酒了,这算什么意思。”
穷酸咧嘴一笑,道:“我高兴。”
一个麻面大汉道:“老大,你听见没有,我早就知道这酒鬼不是个东西,只要银子到手,立刻就六亲不认了。”
颈长大汉怒道:“这酒鬼的毛病谁不知道,但老四的病却非他治不可,病急乱投医,你难道还有什么别的法子。”
白羽心道:本当这些人是来寻仇的,听了他们的话,才知道这穷酸秀才原来是个江湖郎中,光拿银子不治病的。
这些人来势汹汹,大囔大叫,他却还是稳如泰山,坐在那里左一杯,右一杯地喝了起来。
赵老大掌中马鞭一扬,‘刷’的将他面前酒壶卷飞了出去,厉声道:“闲话少说,现在咱们既已找着了你,你就乖乖地跟咱们回去治病吧,只要能将老四的病治好,包你有酒喝。”
只听穷酸秀才道:“我去不去与你何干。”
说着转身坐在了白羽那桌,道:“不要以为,人多我就怕了你们,老子也有人。”
白羽皱眉道:“呵,我们可不认识你。”
穷酸秀才没说什么,从腰间掏出一令牌。
白羽脸色一变,因为令牌上写着一“白”字。
白羽对连晋道:“连晋,帮我赶走他们,别伤人命。”
连晋没有站起来,手握赤影对着大汉们一扫,道:“滚。”
只见大汉们勃颈处多了一道血痕。
长颈大汉脸色一变,看了看老姐手中的短剑,又看了看白羽身旁的巨剑,惊愕道:“赤影?穹奴?”遂着向白羽等人抱拳道:“多有得罪,走。”
大汉纷纷退去。
白羽对穷酸秀才抱拳道:“恕不知阁下是……”
穷酸秀才道:“我不是江湖人,你不知也没什么,我是白府白曲的长子白天溪。”
白羽一听,脸色大变,站起来对白天溪抱拳道:“在下有事告辞。”
白天溪道:“慢着,你身上有病。”
白羽道:“我知道。”
白天溪道:“你身上有血人参。”
白羽道:“你知道?”
白天溪道:“留下血人参,我帮你治病。”
白羽道:“我知道你能。”
说着又坐了下来。
薛灵道:“你真的能治好羽哥哥吗?”
白天溪道:“只要是病,没有我治不好的。”
白羽道:“恕不知阁下要血人参有何用?”
白天溪道:“家父有伤必需血人参不可。”
白羽脸色一变,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白羽拿出血人参,放在桌子上,道:“血人参你拿走,灵儿,连晋我们走。”
白羽显得更虚弱了。
薛灵着急道:“可是羽哥哥,他说能治好你的病啊。”
白羽怒吼一声:“走。”
薛灵吓了一跳,泪水漫上了眼眶。
白羽看着薛灵的样子,知道自己错了,突然抱着薛灵道:“对不起灵儿,我们走吧。”
连晋看着,心里已经知道了个大概,白羽居然放弃血人参,放弃救治自己的妻子,那么真相只有一个。
白天溪突然拉住白羽的手,把着脉,道:“生机消逝耽尽,”惊道“续命决?”
白羽转而坐下:“拿着血人参走吧。”
白天溪道:“你是?”
白羽道:“将死之人,知道与不知道已经不重要了吧。”
连晋突然开口,道:“他叫白羽。”
白天溪低头喃喃道:“白羽,白羽,”忽有抬头“白天羽?”
白羽脸色更加惨白,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
白天溪抓住白羽的手道:“你,你,你跟我回家。”
白羽甩开白天溪的手道:“不,我不回去。”
白天溪怒道:“十八年,从你十四岁离家已经十八年了,你还不愿回去吗?”
白羽道:“不,我不回去,当初是你们逼我的……”
啪,白天溪一巴掌甩到了白羽脸上,道:“逼你,如果家里人逼你,你连摸剑的机会都没有,”沉默了会“你七岁练剑,七岁有成,八岁时就打遍了府里的侍卫,十岁时就杀死了采花盗王风,十岁啊,你十岁就杀了人。可我们想,你杀的是恶人也没什么,可因为你杀了王风,越来越多的人找你比试,你没有小看过任何人,无论是谁你都全力以赴……”白天溪摇了摇头。
连晋道:“一个人要学剑,就应该诚心正意,绝不能太骄傲,骄傲最易造成疏忽,任何一点疏忽,都足以致命。可是白羽并没有这种毛病,他虽然少年时就已成名,可是他从来没有轻视过任何人。只凭这一点,他就少有对手……可惜这也是他的不幸。”
薛灵不解道:“为什么啊?这样羽哥哥不就无敌了吗?”
连晋道:“就因为他从不轻视任同人,所以他对敌时必尽全力。”
他没有再说下去,连晋的意思已经很明了。
一个人对敌时若是必尽全力,剑下就一定会伤人。
白天溪又在叹息,道:“他平生最大的错误,就是他的杀戮太重了。”
连晋道:“这并不是他的错。”
白天溪道:“我知道,不是。”
连晋道:“也许他并不想杀人,他杀人,是因为他没有选择的余地。”
你不杀我,我杀你。
连晋也在叹息,道:“一个人到了江湖,有时做很多事都是身不由主的,杀人也一样!”
白天溪看着白羽,看了很久,缓缓道:“想不到你居然很了解他。”
连晋道:“因为我也杀人,不止一个,他们之中,有很多并不该死。”
白天溪道:“唉,我白家本是杏林世家,家父为了不让他在造杀念,只有把他禁足在府中,却不知他一怒之下,离家出走,一走就是十八年啊。”
白羽哭了,哭得很大声,他从来就不是个坚强的男人。
白天溪看着白羽道:“弟弟,跟我回家吧。”
白羽低头哭着,没有回答。
连晋突然一手刀,打晕了白羽。
连晋道:“走吧,不这样他不会回去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