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诤快马加鞭驰至大阙城,他扶百里弈下马,百里弈道:“表哥,我失踪了三月,若是此时与你一同回去……庄里人多嘴杂,必定指指点点……”
秦诤道:“我明白,我明日此时方回。”
百里弈看着秦诤离去的背影,心头忽地一颤,强烈的不安令她冲口大叫:“表哥!”
秦诤疑惑地回转过身,“怎么了?”
“……没什么,可能是我想多了,我们明天再见。”百里弈别了秦诤,急冲冲地赶至百里山庄,一眼便见山庄门口的守卫换了人。
那守卫见百里弈往前走,喝道:“哪来的毛丫头,滚开!”
百里弈道:“连我也敢拦,看样子你们是新来的,快让开!”
守卫将手中长刀一横,不让百里弈进去,百里弈不禁觉得好笑,心道:“没想到还有这么一天,我竟连自己家门也进不去了!”笑道:“我是百里山庄的七小姐百里弈。”
那些守卫闻言一怔,相互挤了个眼色,一人领着百里弈进门,另一人进去通报。百里弈不悦道:“你跟着我干什么!”
那守卫不说话,只是亦步亦趋,紧跟不舍。
百里弈心中疑惑:“这守卫莫非是领了爹爹的命令看着我,怕我再跑了?”
纫兰远远看到百里弈,忙迎上前,叱退那守卫,对百里弈道:“小姐,你可算回来了!这几个月,你都去哪儿了?”
百里弈边走边道:“我和表哥被人掳到了云南幽冥谷。”
纫兰怪道:“那你是怎么逃出来的?表少爷呢?”
百里弈道:“他们在我们身上种下了蛊毒,这才放我们回来寻找鬼公子的书,要我们用鬼公子的书交换解药。我和表哥一出幽冥谷便分道扬镳了,表哥要去找鬼公子的书,我急于回庄。不过,他说了,不管找到没有,一定尽快回庄。”
纫兰止步垂首暗自沉吟。
百里弈走向正大厅,途中见庄内处处有打斗痕迹,甚至有一面墙还坍圮了一角。
“庄里一定出事了!”百里弈这样想着,战战兢兢地往前走,遥见尤诗泓疾步迎前,走到百里弈身前,泪流满面,哽咽半晌才道:“小师妹,你……你总算回来了!”
百里弈见他一个大男人竟在自己面前啼哭,心中不免惧怕起来,颤声问道:“大家都还好吗?”
尤诗泓掩面泣不成声。
百里弈又惊又疑地踮脚往厅内张望,又不见有人出来,忙问:“我爹呢?哥哥们呢?他们去哪儿了?”
尤诗泓道:“小师妹,你可一定要挺住!”
百里弈急道:“你真啰嗦!到底出了什么事?快说!”
尤诗泓一面拭泪一面泣道:“你跟我来就什么都知道了。”
百里弈跟着他走向祠堂,心中忐忑不安,又见沿途所遇婢子小厮都是生面孔,心道:“山庄什么时候一下子换了那么多人,原先的那些人呢?”
尤诗泓推开祠堂大门,吱呀一声门开了。堂内素烛林立,白帏垂地。百里弈乍眼见到祠堂无故多了一排灵位,那些灵牌木色犹新,映着烛火,陡然见到中间一块写着“百里不器之灵”。那灵位竟如闪电一般刺眼夺目。脑中无声的惊雷令百里弈周身为之一颤。她搓揉双目,定睛细看,那上面的的确确有“百里不器”四字,而在这一灵位旁还有很多牌位。她逐一细看,“百里赢之灵”,“百里亭之灵”,“百里雍之灵”,“百里亮之灵”,“百里变之灵”……她忙闭了双目,又用力揉,口中道:“我定是眼花了,这是什么地方?莫非我又在做梦?这个梦太可怕了,我一定要醒过来!醒过来!”
尤诗泓怆然道:“小师妹,你要冷静!这是真的!三个月前,也就在你失踪后的那一日,有人劫持你出现在庄门口,以你要挟师父交出鬼公子的书,当然,那不是真的你,是有人易容成你的模样。可是一开始我们并不知道。师父为救你,只能交出来,谁知是本假的。各门各派的武林人登时恼了,杀进山庄。可我们大家被下了药,功夫施展不出,大多惨死人手!羁縻山机关重重,易守难攻,我们本要逃往羁縻山避难,谁知羁縻山的机关图他们人手一份。逃也逃不了,打又打不过,兄弟们死伤惨重!后来师父被抓走,关在‘三省窟’,我和亭师兄带了些人去劫狱,结果亭师兄被抓,我和高万里拼了命才逃出。高万里因为受伤太重,没多久也死了。再后来我听说,师父在狱中杀了亭师兄,自己随即也自尽了。百里山庄也被查封,我为查明真相,苟且偷生,皇天不负苦心人,终于叫我查出逸影宫血案非师父所为,乃是一伙强盗嫁祸,这才为师父澄清冤屈。朝廷才把山庄还给了我们,并张榜声明师父非鬼公子!只是亭师兄的尸体被野狼吃了,因此只有衣冠冢……”
“够了!”百里弈怒道,“二师兄,你骗我!定是爹爹和兄长们恼我离家过久,于是串通你跟我开这样的玩笑!我定要把他们找出来!”她转身跑出祠堂,往百里不器的书房跑去,百里不器虽是武夫,但平常喜欢呆在书房里看些拳谱、剑法之类的书籍或者雕刻些小玩意儿。
百里弈轻叩门扉,叫道:“爹,弈儿回来了。”门是虚掩着的,她这么一敲,门便开了,房里空无一人,案上积了好厚的灰尘。百里弈心中一沉,自语道:“访菊真懒,怎么也不打扫爹的书房!爹不在书房,那就一定是在练功厅了。”
她噙泪又急急跑往练功厅。练功厅长宽各近百丈。雨天时,她的几位哥哥会和父亲一起在此处练功喂招,而百里不器的其他徒弟是没有资格进来的。可此时偌大一个练功厅里空荡荡的,只有她孤零零的一个人。她轻唤一声“爹!”声音飘荡在厅中,盘旋许久方歇。她又轻叫道:“哥哥!”“哥哥”二字也飘荡起来,在空旷的大厅里盘旋良久,就是没有人答应一声。而在昔日,此处何等热闹嘈杂,有兵刃撞击的叮叮当当声,有大刀飞舞发出的呼呼风声,有百里不器父子的笑声和吆喝声。
两旁兵刃排列如林,如今竟结起蜘蛛网,百里弈恍恍惚惚地往前走着,突然看到大哥百里赢在舞刀,缠头一挥,看到她,颔首微微一笑。百里赢是长子,庄中之事,事无大小,大多是由他处理的,而且处理得井然有序。他不像百里弈的其他哥哥,常常和百里弈嬉闹,只要有机会碰见她,总是告诫百里弈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一副严父的姿态。但百里弈每每有求于他,他莫不应允,更有甚者,这个老成稳重的百里赢也会答应扮演猴子,只为博得妹妹嫣然一笑。百里弈清晰地记得那日百里赢为她挨了百里亢重重一锤,仍目光忧切地看着她,但她万万没有想到,那竟成此生最后一面,最后一瞥。
百里弈继续走,她看到二哥百里亭手中长剑嗖地冲天一指,剑尖颤巍巍的,发出嗡嗡之声,他对百里弈道:“小妹,过来,给哥哥指点一二啊。”与其他哥哥不同,百里亭十分赞赏妹妹的机智才华,甚至只是百里弈的一点小聪明,哪怕是捉弄他的,他也大肆鼓励,赞不绝口,把妹妹唤作“女诸葛”。百里弈喜欢和他开玩笑,常瞎指点,百里亭的功夫在百里山庄是佼佼者,他心知肚明,但他还是会照百里弈的指点去比划,招式的样子古怪可笑,但他却不以为意,赞叹百里弈想象力奇特,旷古绝伦。百里弈嘴上不说,心里却着实感激这位哥哥。
三哥百里亢将两只大铁锁往上举起,哈哈大笑道:“弈宝贝,你瞧三哥是不是力大无穷啊?”小时候,三哥很喜欢抱起她,让她坐在自己的肩头,但有一次不小心害她摔在了地上,擦伤了百里弈的手。三哥无比自责,一个人躲在林子里哭了一整天,后来还是百里赢找到了他。那天夜里,百里亢怎么都睡不着,到了三更时分,还在担心百里弈手上的伤势,担心会不会落下疤痕。于是他身穿夜行衣,偷偷溜进百里弈的房间,趴在她的床头。他想看百里弈的手,但又不想吵醒她,于是傻傻地等着她在睡梦中把手从被子里探出来,让他得见一眼。不想百里弈睡得安稳,始终没把手臂伸出来,他就在她床头趴了一夜,第二天还被寻梅当成是贼,痛打了一顿。百里弈知道她的三哥实则是个憨厚而善良的傻哥哥!她怔怔地伸出双手,掌心向下,许久许久。可她心里明白,从此再也不会有人摊出双掌将她托起了。
她的眼睛越来越模糊,恍惚中看到百里亮手中红缨枪飞旋如风,忽地向空中一掷,就地一个滚翻,接住红缨枪,回身一转,亮了个式,笑道:“七妹,五哥的这枪耍得如何?唉!你倒是夸上一句呀!”他旋转着红缨枪走上前。四哥百里雍抬手一推,道:“你把枪拿远点,小心伤着七妹!”百里亮最是调皮淘气,他特别喜欢百里弈的夸奖,说什么别人夸张百句,还不如她一句,只因百里弈是百里不器亲封的“不会武功的武林高手”。百里亮还很爱捉弄人,尤其喜欢捉弄百里弈,但当别人欺负百里弈时,他却不依不饶。百里弈深知淘气的五哥是个既喜欢捉弄她又能为她出头的哥哥。
四哥百里雍在所有人眼中都是个胆小怕事,甚至懦弱蠢笨的人。百里弈喜吃覆盆子,这东西偏偏是大街上买不到的,而山上却多的是。百里雍失踪三日,等他回来的时候,衣服全被荆棘草刺割破了,一条一条的挂在身上,浑如小叫花似的出现在百里弈面前,肩上却扛着两大袋的覆盆子。百里弈嘲笑他笨,搞得这么狼狈,反问他怎么不叫小厮们去摘,那百里雍道:“覆盆子和蛇苗长得像,小厮们急于完成任务,万一摘错了怎么办?”其实覆盆子和蛇苗的差别还是很大的,百里弈原本觉得他的样子可笑,还取笑他愚笨,听他如此解释,又见他这般狼狈,竟转笑为哭了。
百里变忽然走到百里弈身前,做了个鬼脸,笑道:“妹妹,别理那群武夫,哥哥带你出去逛街看戏法好不好?”百里变与百里弈年略相仿,两人呆在一起玩耍的时间最多,也最亲密无间。岂料话音刚落,百里变便消失了,所有人都消失了。百里弈忽地扑通跪倒在地,伏地大哭,嘶声喊道:“哥哥!哥哥!你们不要走,不要走!回来!”
她哭着哭着,忽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说:“弈宝贝,不许哭,百里家没有软弱的人!”她抬头看到百里不器威风凛凛地站在她身边,她忙扑过去,却扑空了。她又看到她的外婆含嗔对百里不器道:“弈宝贝还是个孩子,你可不能凶她!来,弈宝贝,到外婆这儿来!”百里弈破涕为笑,朝她最亲爱的外婆奔过去,但她重重地撞在了冰冷的墙上。她回头看到她慈爱的奶奶展开双臂柔声道:“乖宝贝,到奶奶这儿来,奶奶最疼你!我的乖宝贝!”百里弈又急忙奔过去,却再一次重重摔倒在地,摔得鼻青脸肿。
百里弈趴在地上,失声痛哭,她忽然听到有个脚步声离她越来越近,她似乎听到有个柔美的声音说道:“孩子,娘好想你。”
百里弈挣扎着爬起来,抱住来人,喊道:“娘!娘!”
那人道:“小师妹。”
百里弈惊觉,来者是尤诗泓,忙推开他,急道:“我这就去心远居见我娘!”
尤诗泓道:“小师妹,你娘……你娘失踪了。她的佛珠撒了一地,只怕凶多吉少。”
“不会的!这不是真的!”百里弈颓坐在地,泪如雨下,忽然一抹眼泪,含怨道,“所有人都死了,为什么你还活着?莫非你就是下药之人?你是叛徒!”
“小师妹!你竟然怀疑我是下药之人?如果我是下药之人,那么谁是泄露羁縻山机关图之人?小师妹,我可以指天起誓,我不是下毒之人!”
百里弈泣道:“那么是谁?谁害得我家破人亡?”
尤诗泓略一低吟道:“会不会是赵殷雷?师父向来对他不好,也许他怀恨在心,所以……”
百里弈泣不成声:“大师兄……不是那种人!”
尤诗泓反问道:“难道,我就是那种人吗?”
百里弈不语,只一个劲儿淌眼泪。
“也许下药的和泄露机关图的是同一个人呢?百里家尚存者唯亢师弟、舜华和你。小师妹,我怀疑你三哥根本不是你的亲三哥!我曾无意中听二师娘说,亢师弟像他爹,爱吃肥肉,性子也急。可师父从不吃肥肉,性子也不急。这话不是大有玄机吗?”
百里弈哭喊道:“爹!娘!奶奶!外婆!你们都回来!回来!不要丢下弈儿!弈儿发誓一定听你们的话!快回来!回来——”
尤诗泓见百里弈只顾哭喊,并不理会他说什么,便不再多说,扶起她道:“小师妹,地上太凉,我让人扶你回房。”
尤诗泓叫了两个小厮,百里弈任由他们架着走,目光呆滞,神情恍惚,嘴里不住自言自语。
两个小厮将百里弈扶回房,百里弈呆坐床头,那小厮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百里弈却毫无反应,木雕泥塑似的一动不动。小厮摇着头走出房,又将门带上。
百里弈呆坐许久,房门突开,纫兰端着饭菜走进,她将饭菜搁置桌上,坐到百里弈身边,说道:“小姐,你节哀吧。”
百里弈依然呆如木鸡。
纫兰叹了口气,道:“小姐,你不要太伤心了,虽然老庄主和少爷他们都不在了,可你还有庄主……你的尤师兄,你还有我。诗泓少爷正在重建七坛、五行,百里山庄很快就会振作起来!报仇雪恨,指日可待!小姐,你先吃点东西吧。”纫兰摇晃着百里弈,叫唤半天,可百里弈好像什么都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一动不动,面无表情。
“既然你不想吃东西,那就睡一觉,醒来就没事了!”纫兰扶她躺下,替她盖上被子,而后悄然离去。
百里弈眉心微微一动,心中疑云缭绕:“庄中有那么多丫鬟小厮,为什么只有纫兰活下来?爹爹有那么多弟子,哥哥们的功夫也都不弱,就算被人下了药,为什么只有尤诗泓能全身而退,还做起了新庄主?他是奸细吗?可他没有羁縻山图谱,无从泄露,莫非有帮凶?爹为什么要杀二哥?难道是二哥?又或者三哥才有最大嫌疑,那么当上新庄主的应该是他,可他如今又在哪里?”
百里弈翻身下床,蹑足走到房门口,看到门外有人影微晃,倾耳细听。
“她都成这样了,哪还需要人看守,真不知庄主和小姐是怎么想的!”
“嘘,小姐吩咐了不许说话!你不要命了!”
百里弈一惊,骇然道:“怎地他们把我监禁起来了?‘小姐’是谁?百里山庄只有我一个小姐,哪里还有另一个?他们想干什么?”
门外脚步声渐多,人来人往,似乎在忙碌着什么。百里弈从门缝里往外瞧去,见有人扯下白幡,挂起红布。百里弈不明究竟,竖耳倾听,想听听他们的议论,谁知众人只顾干活,并不交谈。百里弈暗忖:“没有爹娘的百里山庄已经不再是我的家了!下一个被杀的也许就是我,我必须尽快离开这里。”忽又想起和秦诤的约定,“如果我离开了,表哥来山庄就找不到我了,也许他还会有危险,倒不如我再等一天,等表哥来了再说。是的,我还有表哥,他会保护我!”
是日,破庙中,城中所布眼线来报百里亢:“三少爷,百里山庄要办喜事了!听说是七小姐和尤诗泓的婚事。”
“小妹回来了!”百里亢面露喜色,忽而面色一变,勃然大怒,“爹亡故不足百日,小妹如何胆敢这般胡为?何况与秦兄弟早有婚约!”
左右道:“小姐和尤诗泓少爷?这怎么可能?”
百里亢道:“父兄尸骨未寒,大仇未报,岂容他二人操办喜事!”
左右忙道:“三少爷稍安勿躁!”却哪里拦得住,那百里亢一把推开左右,撮唇一啸,部众倏然列队集结,呼啸着便往百里山庄奔去。
百里亢一到山庄,也不等门人通传,直接一路打将进去。
众人正打作一处,尤诗泓现身喝止庄丁,一见百里亢,作悲喜交集状,遥唤:“亢师弟!”
百里亢大喝一声:“我妹子呢?”
尤诗泓堆笑道:“小师妹去知府大人的府邸与知府千金下棋去了!”
百里亢一把揪住尤诗泓的衣襟,喝问:“你是不是内鬼?”
尤诗泓张皇道:“亢师弟何出此言?自百里山庄遭逢大难,师父蒙受不白之冤,我废寝忘食,为查出真相四处奔走。我之所以暂领庄事,只求引众为师父洗去‘鬼公子’之诬,令朝廷归还百里山庄。百里山庄的基业不能毁于一旦,我如此兢兢业业地打理百里山庄,只为等你到来,将百里山庄完璧归赵,而不是弃一个千疮百孔的百里山庄于不顾啊!我这份苦心,苍天可鉴!”
百里亢愠色渐敛,问道:“既然如此,我爹和兄弟们尸骨未寒,你为何要逼我妹子嫁你?”
尤诗泓哑声喊道:“这是天大的冤枉!小师妹早有婚约,我岂会逼她嫁我?必是外人不明真相,造谣生事!只因庄中遭此大难,这丧事便接连办了数月,只怕会触了山庄霉头,这才不惜以我自己的婚事来冲喜,只想给山庄添些喜气。新娘是纫兰,并非小师妹!听老人家们说,百日内操办喜事,并非对死者不敬。倒在百日后,三年内不得操办喜事是为要紧!”
百里亢惭道:“好兄弟,是我错怪你了!对不住了!”
“哪里的话!”
百里亢道:“我这妹子平日里何等乖巧体贴,这如今,家里出了天大的事,她怎么倒有心情下棋?还要劳你派人把我妹子接回来。”
尤诗泓忙道:“这你可错怪小师妹了!小师妹悲伤过度,整日病怏怏的,我怕她会因此落下什么厉害的病症,这才让她去和人下棋。如果亢师弟你突然出现在她面前,这份惊喜对于治愈小师妹的病,只怕比下一年的棋还管用!”
“如此我亲自去接她!”百里亢夺门而出,引部众赶往知府衙门。
抵至府衙门前,百里亢只觉胸口突突直跳,握缰绳的手汗涔涔,心中疑惑道:“平白无故的,我怎么紧张起来?哎,如今妹子是我唯一的亲人了,许久不见,思念得紧,这才激动,不是紧张!”
他跳下马,还未令衙役先行通禀,不想那衙役却反问道:“你可是来接百里小姐的?”
百里亢称是,衙役道:“无须通禀,您留下兵刃,只管进去便是,但您身后的这些人就不便进去了!”
百里亢遂孤身前往,举足步入厅堂。厅堂内空空如也,百里亢自忖不便径入内堂,叉腰高叫:“鄙人百里亢来接妹子,烦呼舍妹出来。”
帘后有细碎的脚步声传来,百里亢忙扭头去看,出来的是个丫鬟,手里端着茶,口中笑道:“我家老爷吩咐了,让您稍等片刻,顺便喝口茶润润嗓子。”
百里亢接过茶盏,这一路急奔,滴水未进,还真有些渴了,当下端起一饮而尽。
那丫鬟见状,掩口暗笑。
百里亢问道:“有啥可笑的?”
丫鬟笑道:“茶是一小口一小口品的,哪似你这般胡灌的?倒像……牛喝水!”
百里亢嘿嘿一笑,道:“你说话像我妹子,我那妹子几时出来?”
丫鬟笑着摇头称不知。
百里亢又问:“我家妹子和你家小姐下了多久的棋了?”
丫鬟笑道:“下棋?我家小姐才不会下棋呢!”
百里亢大骇,心中暗叫不好,转身便欲奔出府衙,不想一阵晕眩,险些跌倒,一把揪住丫鬟,暴喝道:“你怎敢下毒害我?”
丫鬟又惊又怕,浑身直打颤,半晌才结结巴巴地说道:“我我我没有。”
百里亢心知丫鬟不知底细,实属无辜,便松了手,只觉天旋地转,脚下如踩棉花,眼前一片模糊,踉跄着正欲离开此地。突然四下里窜出无数持刀衙役,霎时乱刀齐上。百里亢尚未看清来人,便被砍成肉酱。
众衙役奔出府衙,对门外众人喊道:“百里亢聚众谋反,现已伏诛。念尔等受其蛊惑,被其利用,并不知情,放下兵刃,既往不咎。”
众人惊诧不已,忙弃了兵刃,不想四围弓箭手齐出,箭如飞蝗,霎时,尸体横陈。
翌日,张灯结彩,鼓乐声喧,尤诗泓一身喜服兀立喜堂中央,司仪喊了声:“新娘到——”
尤诗泓温柔地望着被喜婆搀扶着步入喜堂的新娘。新娘缓步走到尤诗泓身侧。司仪喊道:“新郎新娘一拜天地——”
尤诗泓犹自凝视新娘的红盖头,痴痴地笑。喜婆轻拽尤诗泓的衣袖,尤诗泓这才醒过神来。众宾客大笑,尤诗泓赧然一笑,俯身便欲行礼。
“且慢!”半空中有人朗声一喝。声振屋宇,众人一惊,皆举头四处张望。
只听微风飒然,一白衣少年凭空翩翩下落,白衣翻飞,蹁跹落地。满座皆惊,都目不转睛地望着他,或疑惑,或惊羡。
尤诗泓一怔,脱口道:“秦诤!”
新娘闻言,身子微微一颤。
秦诤并不理会众人,甚至根本就没看任何人一眼,只是停睇不转地望着新娘,旁若无人地柔声道:“弈儿,我来了!”
新娘微微低了头,没有说话。
秦诤凝望新娘,道:“我知道这是他们逼你的,我这就带你离开这儿!”说着便要上前去拉新娘的手。
尤诗泓抢步站在新娘身前,一把推开秦诤,怒道:“你若是来喝喜酒,我敞开大门欢迎;若是来捣乱,就别怪我不客气!”
却听新娘道:“表哥,你回去吧。我不会跟你走的。”是百里弈的声音。
尤诗泓瞪大了双眼,惊异地扭头看新娘,那块红盖头,直掩至胸前。
秦诤微微一怔,随即轻笑道:“弈儿你别怕!有我在,没有人能逼你做任何事!我要带你走,他们谁也拦不住!”
新娘冷然道:“嫁给尤师兄是我百里弈心甘情愿的!你我的婚约早已解除,我跟你毫无瓜葛,现在请你离开!”
秦诤似被雷霆击中一般,立足不稳,身子陡然一晃,惨然道:“在幽冥谷时,你将金钥匙还给我,那不是代表我们之间的婚约并没有解除吗?”
新娘冷笑道:“你也说了,那是在幽冥谷!我想活命,除了巴结你,还能怎样?”
泪水在秦诤眼眶中打转,他颤声问道:“你说的……是真话吗?”
新娘斩钉截铁道:“千真万确!你也不想想我百里弈乃堂堂盟主之女,岂会下嫁门不当、户不对的秦家?何况今日的秦家如此穷困潦倒!”
秦诤呆立半晌,凄然一笑,淡淡说道:“弈儿,不管你选择嫁给谁,我对你都没有恶意。你又何必说这些话羞辱我,令我难堪。你想赶我走,我走便是。”说完茫茫然转过身。
尤诗泓冷道:“你打搅了我们的婚礼,想这么一走了之?”扬手便掷出一枚飞镖。
众人适才都见识过秦诤的轻功,只道他必能闪身避过,不想他痴痴呆呆地径往外挨去,飞镖飞至,竟也忘了躲闪。背上已然中镖,却又似浑然无知,只是一步一步地往外走。
他目光呆滞,似丢了魂一般,一路跌跌撞撞,忽有一只纤纤玉手伸出,将他拉住。他喜道:“弈儿!”回头一看,却是含辞。秦诤颇为失望:“你怎会在这儿?”
含辞道:“我是偷跑出来的。”
原来那日含辞偷听了百里弈和秦诤的对话,知道了出入山谷的奥妙所在,于是用心记下,伺机偷溜出谷。她到洞庭山时,却打听到百里弈和秦诤已离开洞庭山,她便往大阙城赶来。得知百里弈将与尤诗泓成亲,自是喜不自胜,便在百里山庄外等着秦诤出现,见秦诤从百里山庄走出后,她便一路紧跟。以秦诤的功夫本可以觉察到,但此时他痛彻心扉,伤心欲绝,连身中剧毒也浑然忘却,耳畔只闻“百里弈”的绝情之语,哪里还能感知周遭。
含辞略一查看秦诤的伤势,便知中的是宫廷赐死时惯用的鸩毒,叹道:“幸亏你自小就被师父用药草浸泡,颇能抗毒,加上内功深厚,否则你早就去见你爹了!”
含辞扶他坐下,从他背上擦取下毒血,便琢磨起来。她深得蛊毒圣姑真传,于制毒解毒颇为精通,但此时却皱起了眉头,秦诤淡淡说道:“我死不足惜。”
含辞忙道:“铭哥哥,我不会让你死的!我自有法子救你,只是还需一味‘烂木虫’。”
“你无须为我费心,生死有命。”
含辞起身道:“铭哥哥,你放心,你先等我一会儿,我一定能救你!”说完便不知去向。
只是片刻光景,含辞便捧着一片大芋叶走来,待她近前,秦诤看到那片芋叶上有一条比蚕还大上三倍的黑虫。那黑虫微微蠕动,其状丑恶,更兼味臭,秦诤不禁皱起了眉头。
含辞道:“只要我将它生嚼了,令虫浆和在其他几味药中,给你敷在伤口处,你就没事了。”
秦诤正欲出言阻止,可含辞已迅速地将那烂木虫抛入口中细嚼,虫浆泛溢唇齿,满嘴乌黑。秦诤只看了一眼便别过脸,不由蹙额欲呕。那含辞将虫浆吐出,搅拌在其他药中,敷在秦诤伤处。秦诤运功调息,只觉背心不但不痛,还凉丝丝的,那剧毒竟然被解,可含辞却又不知去向。
天蒙蒙亮,秦诤遍寻含辞不见,心中无比焦急,隐闻远处干呕之声。原来含辞此时正俯身在一灌木丛下呕吐。她弯着腰,捂着肚子,脸涨得通红,泪眼朦胧,显是痛苦之极。
秦诤缓步走到她身边,想说几句表示抱歉的话,但似乎任何话都是无足轻重的废话,于是傻站着,一脸歉然地望着她。
含辞挣扎着站起,秦诤忙上前扶住她,含辞强笑道:“我没事……”一句未完,又弯下腰干呕起来。
过了许久,她终于能站直身子,凝望秦诤道:“铭哥哥,如果百里弈在这儿,她会不会像我这样为你生嚼烂木虫?”
一句话问住了秦诤,秦诤怔了怔,缄默无语。
含辞急道:“铭哥哥,从小到大,我从不曾见你哭过,可如今你竟为了她这般伤心,她不值得你这样!”
秦诤抬起头,佯怒道:“尽胡扯!我不过是担心鬼公子的书拿不到,不能为父报仇,心里不痛快罢了!我们这就回谷!”
含辞笑道:“嗯,这才是我的铭哥哥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