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弈被兵勇拖着走了好一阵,忽然“轰”一声,有石门开了,兵勇一脚将她踢入,那石门随后落下。眼前是深不见底的石窟,百里弈吃了一惊,寻思自己究竟身在何处。她起身拍了拍石门,门厚盈丈,既然身后没有退路,她只有尝试着往前走,路是往下倾斜的,越走越深,越走湿气越重。百里弈打个寒战,零星的几个泛着微光的火把隐约照见曲折而潮湿的小径,小径两旁都是笼子般的铁牢房。牢房与牢房之间由数尺厚的石壁隔开。百里弈猛然醒得这里便是传说中的府衙地牢“三省窟”。
这“三省窟”名闻天下,大街小巷都唱“三省窟,三声哭。醒何暮,莫叫苦。有来无去化白骨。”闻之令人不寒而栗。若有孩童顽劣,父母必提“三省窟”以唬吓。
百里弈一路所见的牢笼里都似关有囚犯。有不知何时死了,成了浑身发臭的腐尸的;有还没死绝,时不时从喉咙里发出古怪的呻吟声的;还有半死不活的,蜷缩在泥地里扭动挣扎的。
她走得很快,仿佛身后有可怕的东西正粘向她似的,突然有只血手从铁栅栏里挂出来,绊住了她的脚,百里弈“啊——”一声扑倒在地。她又赶忙爬起,飞快地跑起来,直跑到尽头。
这里没有一间间的铁笼子,但摆了各种稀奇古怪的刑具,显然是个审讯的地方。那有几个人边摆弄刑具边闲话扯淡。一人道:“这小家伙有几天没喝血了,得找个人给喂喂。”语声平淡,似乎已习之家常。
百里弈一惊,心道:“‘小家伙’是什么东西?竟要喝血?”她壮胆走上前看到说话的是个抖着二郎腿的人,在他身边的桌子上还坐着一人,那人手端铁鞋,也道:“小宝贝儿也快生锈了。”
百里弈心中疑惑:“他怎将那铁鞋唤作小宝贝?”
角落处还坐有一人,那人伸了伸懒腰道:“无聊死了!无聊死了!我这就去带个人过来,咱们听听曲儿。”
百里弈心道:“这里还有人唱曲儿?”
抖二郎腿的道:“那些个都不死不活的,唱又唱不响,闷死人了!大人不是传话了嘛,今天会有新鲜的送来,怎么到这会儿了还不到呢?”
百里弈心中一凛,心道:“他们竟将听他人的惨叫声当作是听曲儿!那新鲜的……莫非是说我?”百里弈转身便要往回走,那角落处的人说道:“我都快等得睡着了,不管了,先拉上一个解会儿闷,提提神再说!”他说着站起身,看到鬼鬼祟祟往外走的百里弈,几步追上,一把揪住,道:“你就是冒牌的百里弈?”
百里弈叫道:“睁大你的狗眼!我是如假包换的百里弈!”
翘二郎腿的人一拍桌子喝彩道:“好!这丫头的声音好听!”
揪着百里弈的人怒道:“你敢骂我的眼是狗眼?”一个拳头猛地抡向百里弈的眼睛,饶是她避得快,也给砸中。左眼眼圈登时乌青,眼睛已是睁不开。
翘二郎腿的笑道:“诸葛扇,这么娇滴滴的美人儿也只有你的红鞋、罗衣才配她!”
端铁鞋的人咧嘴一笑,将手中铁鞋抛入火炉,烧个通红,然后夹出红鞋子走向百里弈。
百里弈惊道:“你要干什么?”
诸葛扇道:“送你鞋穿啊!”那人将红鞋放在百里弈脚前道:“穿吧。”
百里弈大惊失色,诸葛扇又拿来一根盘旋的铁管道:“你要是不穿他的红鞋,我就给你穿上这件百转罗衣。你穿上它之后,我会将滚烫的油从最上面的口子里倒进去,然后这油就会沿着管子盘旋着流下去。说吧,你要穿哪样?”
百里弈听得毛骨悚然,急道:“我两样都不要!”
诸葛扇道:“你可真挑剔!不过我这儿有的是好东西,我给你看看别的,总会有你满意的一件!”
诸葛扇拉着百里弈去看刑具,逐一介绍,只听得百里弈心惊肉跳。她紧闭双目,捂上耳朵,口中叫道:“不要说了!不要说了!”
诸葛扇摇头叹道:“我就说说嘛!就吓成这样?这要是用刑,你会咋样?”一听要对她用刑,百里弈“哇”一声哭了出来。
百里弈哭着哭着,却听到有格格娇笑声传来,抬头见诸葛扇等人早已退到一旁,有个头戴宽沿遮沙帽的女子款款走来。那白纱奇长,从头顶直垂至腰间,百里弈尚自啜泣,问道:“你……是谁?”
那女子道:“我是百里弈。”
“百里弈……好熟悉的名字……”百里弈吃了一惊,问道,“你说你是谁?”
那女子格格笑道:“我是百里山庄的女主人百里弈!”她说话的声音也十分熟悉。
百里弈惊道:“你是纫兰!”那女子示意诸葛扇等人退下,将帽子取下,这女子正是纫兰。
百里弈喜道:“纫兰,我素来待你不薄,你救救我!”
纫兰冷冷一笑,一步步走向百里弈道:“你对我不薄?你对我不薄?你平常是怎么吆喝我的?怎么对我颐指气使的?怎么摆你大小姐架势的?啊!”
百里弈惊愕无比:“原来你心里这样恨我!可我自认对你和寻梅都是格外的好,并无半点刻薄之处啊!”
原来那纫兰虽自小被卖入百里山庄为婢,但却是个自尊心极强、好胜心极强之人。她平素安分守己,待人接物更是小心谨慎。她不像寻梅,出身武馆,自小就会拳脚功夫,又兼性情豪爽,入庄时虽只八岁,但武艺却是不弱,百里不器一见当即让她做了百里弈的贴身丫鬟,是以一入庄即连跃二级,升到头等丫鬟。纫兰比寻梅入庄早,但当寻梅是头等丫鬟时,她还只是个三等小丫鬟。虽说干的活并不轻松,但也算不上粗活,可对于她这样一个柔弱女孩而言已是苦不堪言。
有一回,百里不器为女儿挑选侍读,而做侍读不但是个难得的增长学识的机会,更是摆脱粗活的良机。
百里山庄大小丫鬟近百人,识字的也并非屈指可数。纫兰初入庄时识字不多,侍读本与她无缘,那些识字较多的丫鬟根本不将她视为对手。在众丫鬟面前,她不但从不提读书识字之事,而且沉默寡言,每日专心干活,丝毫不敢懈怠,但她暗中一面积累月钱尽数送与连嫂,与她交好,只为寻找接近翥凤阁的机会。她总是留心观察百里弈的一举一动,默默记下百里弈的喜好和习惯。
百里弈酷爱下棋,棋艺不弱,因此上落子极快,倘若对弈者持子思忖良久,迟迟不落,她便不耐烦。山庄多习武之人,除了欧阳觉,并无几人会下棋,因此百里弈常常独自一人在松林里自己和自己下棋。在别的丫鬟努力识字争做百里弈陪读时,纫兰却研究起如何下棋,她甚至去求欧阳觉教她下棋。
欧阳觉高傲孤僻,如何肯轻易授人棋艺,对她自是毫不理睬。那纫兰忿恨无比,只道皆因自己是个低贱的丫鬟,那欧阳觉因此不肯传授。也是机缘巧合,一日,她经过心远居时,见欧阳觉在心远居外徘徊。此后,她便去讨好心远居的老妇,得以出入心远居,时时留心百里弈生母的起居小事,知道她于佛经多有不明,于是将她不明之处用心记下,又去惜韶院问欧阳觉。那欧阳觉自是不理会,纫兰便说是四夫人的困惑,那欧阳觉闻言不但不再赶她,还耐心地告诉她。纫兰聪慧无比,一点即通,欧阳觉就连棋艺也一并传授她了。
后来有一日,适逢百里弈独自一人在林中下棋,纫兰径直上前,百里弈被扰不乐。纫兰壮胆说道:“棋艺高者虽处闹市,犹然自若,小姐如此怕人打扰,显是棋艺还大有待提高。”百里弈平素让人捧惯了,人人赞她棋艺了得,不想今日却被一个小婢女说成是棋艺还大有待提高。百里弈觉得新鲜,邀她与自己下棋,纫兰当下答应。她知道百里弈最恨别人落子迟缓,因此她落子奇快,几近不假思索,虽在最后输给了百里弈,但也绝非低手。百里弈欢喜无比,道:“百里山庄下棋第一的是欧阳老师,我是第二,你是第三!明日你再来,我们接着下如何?”此后百里弈与纫兰相约每日下棋,纫兰进步神速,刚开始输得快,后来,百里弈要赢她也费事起来,两人下一局的时间也越来越长,百里弈也越来越有兴趣。待到丫鬟识字比试之日到来时,前三名站在百里弈任由她挑选时,百里弈却一个也不看,只说:“我只要纫兰做我的陪读。”大伙忙了数月得出的比试结果就变得毫无意义了。
能做百里弈的陪读,对于纫兰而言是个大转折。她得到了极难得的跟随欧阳觉读书的机会,悬梁刺股,焚膏继晷,勤奋刻苦的程度是百里弈远远不及的。百里弈读书不求甚解,从不刻意去记诵什么,钻研什么,完全凭一时喜好,随遇随翻,也不管是经书还是闲书,抓到了便翻翻,觉得有趣,就看看,觉得无聊,便丢在一旁,读四书五经的目的却只为赶走那些老夫子,直到欧阳觉出现。那欧阳觉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天文地理全在她之上,百里弈因此折服。那欧阳觉还熟知天下奇闻轶事,每以这些掌故为饵,令百里弈记诵兵法之书,习射袖箭。百里弈虽于这些没有兴趣,但为了听欧阳觉讲掌故,唯有姑且记诵。而纫兰不同,对于百里弈书房里的经书,无一不是字字成诵,倒背如流,连欧阳觉也十分佩服,笑称其为百里山庄第一才女。她还有很大的克制力,只读她认为有用的书,绝不读无用的闲书,而且强迫自己每日记诵一定量的文章,如果记不下来,她便通宵达旦,绝不罢休。
可她读的书越多,越觉得上天待她不公,她不该只是个卑贱的婢女。每日眼见百里弈锦衣玉食,人人对她敬若神明,而自己却总被人呼来唤去,她心有不甘,但只是强忍着。她希望有一天有人可以让她过上不必卑躬屈膝地被人使唤的生活。虽然在百里山庄有很多小厮在追求她,但她自认为貌比西子,才比蔡琰,如何能看得上小厮?从她第一眼看到秦诤,就认定配得上自己的唯有秦诤——百里弈的未婚夫。
看着百里弈眼角的泪水,纫兰想起百里弈从小就是个爱哭的。她一哭,就会有很多人围着她,哄着她,似乎她的眼泪金贵无比。纫兰从来不哭,不是因为她没有伤心事,相反,她的伤心事远比百里弈要多许多。哭对于百里弈是撒娇的好法子,是取宠的好手段,而对于她是毫无意义的,没有人会在乎她的眼泪,所以她从不哭。
此刻在三省窟,百里弈的哭竟叫她感到前所未有的舒心和满足。而在从前百里弈就算是哭,在她看来也是哭得那么理直气壮,那么令人羡慕,甚至嫉妒、憎恨。而此刻,百里弈的哭不为撒娇,不为取宠,而是因为恐惧和无奈,没有什么比这个更让纫兰觉得快活了。
百里弈怔怔地看着眼前的纫兰,觉得她与往日判若两人,她无法想象眼前的纫兰就是平日里那个温柔如水的纫兰。
纫兰走到百里弈身前,得意地看着她道:“没想到你也会有今天吧。”她又抬头环视四周,叹道:“你这辈子都将在这儿度过了,我会常来看你的。”
百里弈不解道:“纫兰,你变了!变得我都认不出来了。”在百里弈心中除了她的至亲,寻梅和纫兰是她最信得过的,而纫兰冰雪聪明,一直是百里弈的心腹。
纫兰脸上露出一丝苦笑,说道:“我没有变,我始终都是我,只不过如今的我才是真正的我!你知道吗?从小到大,我又多羡慕你,甚至嫉妒你!我家虽说算不上富庶,但也却是户殷实的人家,吃穿不愁,是我爹爹不好,迷上赌博,输了个倾家荡产。我娘被逼死,我被他卖了抵债。那一日正是二月初二的花朝节,经过花园,我看到你们一家人在百花丛中赏花饮酒。席上摆满瓜果糕点,欢声笑语,持续不断。你身穿百花编缀的彩衣,抚琴吟唱,满座皆为你喝彩。庄主高兴地将你高举过头,说‘便是百花仙子现身,也没有我的弈宝贝这般好看!’你笑得那么甜,你的一家人都对你笑。你被他们所有人簇拥着,你是那么的幸福!那一刻,我多么羡慕你,多想变成你,哪怕只有片刻!
纫兰的话让百里弈想起小时候过花朝节的事,其实原本百里山庄是不过这种节日的,只因她从书上看到有这样一个节日,执意要过。百里不器这才托人从各地买了奇花异草,特意凑足百种。当真百花盛开,繁花似锦。得知她要表演琴艺,那时她初学,弹得不甚精湛,但她的兄长们也都特意推掉手头的事,专程来捧她的场。筵席设在花园里,一家人围坐在百花丛中,其乐融融。可如今,他们全不在了,那些事成了永远的过去。回忆往事,百里弈心中恻然。
纫兰继续说道:“你有堆积如山的首饰,但你通常都将它们丢弃一旁。我知道但凡世人对于自己拥有的东西总是不珍惜。你不喜欢首饰,丫头们向你要,你从来不吝啬。我看中了你的一根缀有夜明珠的金钗,你看都没看,就说拿去吧。别人觉得你慷慨,可我不这么想,因为这些东西你实在太多了,你一点都不稀罕,甚至视如粪土。你将你眼中的粪土赏给我,我怎会开心?但这根金钗,我实在太喜欢了,所以还是不顾尊严地向你要了。虽是嗟来之食,我也受了。”
百里弈不解,奇道:“既是你想要的,我给了你,你又怎说是嗟来之食?”
纫兰怒道:“就是嗟来之食!我戴着那根金钗,被你三娘看到了,她二话不说就打了我。她不过是卑贱的侍妾,凭什么这么对我?”
百里弈吃了一惊,她也是侍妾所生,纫兰的话让她听着颇为不悦。她生怕纫兰继续说些对三娘不敬的话,忙道:“三娘脾气是不大好,但心眼不坏,有开罪你的地方,请你多担待,何况如今人都不在了。”
纫兰咬牙道:“你三娘数落我说:‘这贵重的东西,是你这样一个下贱的奴婢配戴的吗?’她还硬将金钗从我发间扯走了!”
百里弈微微叹息道:“是三娘做得过分了!我替三娘赔罪!希望你不要放在心上。”
纫兰道:“你不是我,你感觉不到我的痛苦!如果换成是你,你会怎样?”百里弈无语,她不是纫兰,没有人敢这样对她,她也从来没有这样迫切地想要过什么。因为但凡她想要的,只要开开口,甚至无须开口,稍微示意下,即有人恭恭敬敬送来,还生怕动作慢了,让她久等了。她无法理解纫兰为了一根钗竟如此忿恨,也无法理解纫兰只是因为妒忌竟这般仇视自己,更无法理解貌似温和的纫兰心中竟藏了那么多仇恨和愤怒,而且藏得那么深。
纫兰用充满怨毒的目光狠狠地盯着壁上的火把看,百里弈不禁打了个寒战,她甚至觉得纫兰的目光更像烈焰,完全可以将火把吞噬。
纫兰接着说道:“我第二天便看到你三娘头上戴了这根金钗,我很生气。我连夜缝制了无数香囊。我把那些香囊交给摊贩,摊贩又将它们作为添头全送了前来买胭脂的三娘的贴身丫鬟小渔。小渔果然为了讨好主子,悉数转送了你三娘,而你三娘为了讨好你,又转送给你。你一时觉得新鲜就将它们带上,你还记得吧?”
百里弈大惊失色,她自小身上佩带的平安符、吉祥物就多,但她唯独不带香囊,皆因曾被大群蜜蜂追着跑,不想原来是纫兰捣鬼,在香囊内放置吸引蜂类的药物,害百里弈被蜂群蛰了,大病一场。三娘因此被大家埋怨,小渔则被三娘活活打死。
百里弈蹙然道:“小渔死得太冤了!”
“她活该,谁让她一心想巴结主子呢!金钗是我的,谁都不能抢走它!”
百里弈心中一凛,只听纫兰继续说道:“我趁着陪你去给老夫人问安的机会,撺掇你替老夫人捏肩。你捏了一会儿,很快就乏了,果然便要我换你。我趁机偷了老夫人的一根簪子。那根簪子是老太爷送老夫人的定情信物,老夫人戴了一辈子,没有一日就不戴的。遗失了,她果然急得不得了,结果却在你三娘头上看到了。老夫人火冒三丈,将你三娘骂个狗血淋头。你三娘那无地自容的样子可笑极了。”
“你是如何将簪子插到三娘头上的?”
纫兰冷道:“这个容易,你三娘贪财。那日,我故意将一些碎银放在墙角的桌底下,又在桌下悬挂那根簪子,你三娘看到碎银,忙钻进去取。她体胖髻高,挤在桌子底下,脑袋顶到簪子上,那簪子就神不知鬼不觉地插在她的发髻上了。老夫人认为三娘是家贼,就派人搜她的房间,想看看她还偷了其他什么东西,便搜出了那根金钗。老夫人隐约记得那是你的,就拿它来问你,可你竟然不记得自己有这样一根金钗!可见你根本没将那根金钗放心上!”
百里弈看着昏黄灯光下纫兰咬牙切齿的嘴脸,惊惧无比。
纫兰咆哮道:“当然!我为了这样一件东西如此处心积虑,可你竟然不记得,根本不将它放在眼里。那么我的所作所为岂不是很可笑,你根本就是在耻笑我!耻笑我下贱,恰恰衬托了你的贵气!”
“这根本是无中生有!”百里弈急道,“你想多了!我真的从来都没笑过你!”
纫兰的脸抽搐着,沮丧道:“我事事都想超过你,可事事却都不如你!你回老妇人说不记得时,我正给老夫人捏肩,她随手便将那金钗赏了我。那支金钗又回到了我的手中,可我回去以后,便拿石头将它砸了个粉碎!”
百里弈心中又是一凛,问道:“那金钗不是你心爱之物吗?你既已到手,如何又将它毁了?”
纫兰冷道:“只要是我想得到的,我一定要得到!如果我得不到,别人也休想得到!而我费尽心机得到的东西,是别人不稀罕的,甚至是唾弃的,那么不管我曾经有多么喜欢,它多不容易得到,我都会毁了它!你一定想不到你用来困住秦诤的陷阱里的毒针是我安插的!我得不到他,你也别想得到,所以他得死!不过,好在他跟你终究是无缘了。既然他没死成,我便姑且留他活命!”
百里弈直听得心惊肉跳。
纫兰道:“当初你使唤我的时候,我就暗暗发誓总有一天会轮到由我来使唤你!”
百里弈吃了一惊,暗叫不好。
“三省窟的路可真不好走,把我的鞋子都给弄脏了,你!”纫兰在椅子里坐下指着百里弈昂首叫道,“过来给我擦鞋!”
百里弈何曾受过这样的屈辱,换成在从前,必定勃然大怒,只怕要跳将起来,此刻,却异常平静。她皱了皱眉头,缓步走向纫兰,慢慢朝她蹲下身子。
纫兰撇嘴轻笑,她尝到了前所未有的快感,这种情景在她看来既熟悉,又陌生。她在梦里不知道梦过多少回了,但梦终究是梦,可眼下却是真真切切。她如何不欣喜若狂,得意忘形?
百里弈蹲身捋了捋鬓边的乱发,右手突然伸向纫兰的咽喉,不知何时她手中竟多了枚簪子。那簪子正指纫兰咽喉,纫兰大惊失色,急叫:“小姐不要杀我!我是跟你闹着玩儿的,都是尤诗泓不好,是他要把你关在这儿,还让我冒充你!”
“尤诗泓?他竟然差得动兵勇?原来他才是勾结官府的叛徒!”百里弈缓缓起身,手中簪子始终指着纫兰的咽喉,甚至已经触碰到她的肌肤,“带我出去。”
纫兰惊恐万分,忙道:“好好好,我带你出去,看在我服侍你多年的份上,不要杀我!”
百里弈挟持着纫兰一步步走出三省窟。诸葛扇等人欲冲将上去抓住百里弈,百里弈以簪抵纫兰咽喉道:“你们要是胆敢往前一步,我就杀了他,看你们如何向尤诗泓交待!”诸葛扇等人不敢妄动,只得听百里弈的吩咐,留在三省窟内。
百里弈走出三省窟,惊见窟外围了一圈人,带头是尤诗泓。原来尤诗泓并不放心纫兰孤身前往,一路陪同。纫兰进去后,他便带人守在三省窟外。
见到被百里弈挟持的瑟瑟发抖的纫兰,尤诗泓心痛不已,紧张不安地说道:“你放了她,我可以饶你不死!倘若不然,定叫你死无葬身之地!”
“你总算原形毕露了!”百里弈往四周看了看,府衙守卫森严,想这么走出去,绝非易事,于是喊道,“你叫人把我爹的火焰儿牵过来!”那火焰儿是百里不器的坐骑,日行千里。
尤诗泓心下暗自笑道:“不会骑马,便是给你宝马,你也跑不远!说不定,还会从马背上摔下来一命呜呼了!”微微笑道:“来人,去牵火焰儿来!”
火焰儿牵至,那马一见百里弈便奔至百里弈身侧,高声嘶鸣。百里不器曾扶百里弈坐过那匹马,是以那马竟识得她。百里弈见那马对自己犹然如此亲热,心中酸楚,想道:“世态炎凉,人情纸薄,竟不如马!”她定神道:“你们都给我后退五十步!”众人莫敢不从。
百里弈挟持着纫兰走出府衙,那马紧跟不舍。百里弈回头高声喝道:“把大门关上!”尤诗泓只得下令将府门关闭,连同众人都关在府内。
百里弈对纫兰道:“没想到你竟一直视我如仇,不管你信不信,我却从来都视你为亲姐妹!”
纫兰冷哼一声:“亲姐妹?亲姐妹一个为主,一个为奴吗?”
百里弈顿了顿,上马道:“这次多亏你了。若不是你沉不住气,急着要在我面前耀武扬威,我也逃不出来啊!多谢!”说着扬鞭而去。
尤诗泓听到马蹄声响,忙令人打开庄门,眼见百里弈伏在马背上的背影越来越小,脸上表情惊愕无比,奇道:“她怎么会骑马?她不是连驾车都不会吗?怎会骑马?”他见纫兰此时惊魂不定,关切地问道:“有没有被伤到?”
纫兰摇头,尤诗泓道:“你没事就好。她逃得了初一,逃不了十五!我早晚抓她回来给你使唤!”
百里弈此时伏在马背上,知道自己已经跑远,他们追不上了,但前程未卜,吉凶难料,况且眼下她并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儿,可以去哪儿。她想到了秦诤,她这次能逃走,竟是秦诤的功劳,是秦诤教会了她骑术。从洞庭山到大阙城路途遥远,百里弈急于回家,却又不会骑马。马一旦快跑,她便颤颤巍巍,惊惧无比。秦诤便手把手教她如何控制辔头,如何保持平衡。百里弈不禁想起秦诤对自己的好,而自己却疑他变心,又是感激,又是不安,不免心潮起伏,思虑万千。
马儿越跑越慢,最后慢慢地走着,不是因为马儿倦了,而是百里弈不知该去何方。她不鞭不策,任凭马儿缓步行走,反复地问自己:“我该去哪儿?”眼见出了大阙城,百里弈恋恋不舍地按辔回望,碧柳含烟,妆楼明媚,一派繁荣。可这一切都与她无关,大阙城依然繁荣昌盛,不会因为她的离去而变得黯淡,这里没有什么是属于她的,更没有什么在眷顾她。连脚边的小草犹自含笑春风,丝毫没有挽留她的意思。百里弈叹了口气,调转马头,飞快往远方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