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那果实就像是黄玉一样的饴糖,在清明的舌尖滚动着,甜丝丝的,他从前糖吃的不多,一个是他母妃怕下面服侍的人为了讨好小皇子,什么不该吃的东西都乱塞,对点心管制得严厉,另外一个,是不知道宫中哪里来的传言,说甜吃多了的小孩,将来口齿不利落。各宫都想养出个粉雕玉琢机灵懂事的皇嗣,最好还能讨得圣上欢心,于是宫中的小孩子,就更勒令不准多吃糖了。
可笑的是,就算他没得甜味的东西,口齿也不见得利落。从前据说牙牙学语之时,一次被几年前废掉的大太子带着去上书房玩儿,回来的时候竟然郎朗背了一篇《论语》,宫中人啧啧称奇,惊动了他父皇和太傅来瞧,也说他天资聪颖将来必成大器,赏了好些东西。
只是没得到他成器,一朝聋了,便什么功夫都废了。
陆贵妃偷偷请人教了他唇语,可总比不得良玉不雕的好。况且那时候他又惊又病,哭闹不休,折腾了好一阵子,说话极慢,还要盯着人看,说快了他看不清,又要重说一遍,一来一去连对方都觉得费尽心机。陆贵妃说是他父皇见着他的样子又要伤心,于是便索性不来看他了。
清明点头应了,心里却在想,陛下准是觉得麻烦吧。他见过的兄弟姐妹,也有几十个,再算上那些夭折的,病歪歪的,天生残疾的,不知道有多少个。
那果子含在嘴里,过了一会儿,就像是糖一样化了,嘴里只有甜味,咕咚一下就没了,肚子却觉得好像是喝了一大碗汤,吃了一大碗饭,生出一种暖乎乎的餍足感。
清明对麓耑给他看的一切都不觉得奇怪了。看他大摇大摆的样子,俨然这整座怪里怪气的山的山大王巡视自家后院。
突然他眼角掠过一抹红光,清明听不见,对所见之物比寻常人要惊弓之鸟得多,立刻道:“什么东西?”
麓耑回头一望,看到一头野猪被丹木射出的叶子撞得一头仰翻在地,嗷地惨叫一声,于是笑道:“是这东西见我们来,想趁机占占丹木的便宜,没想到被发现了。”他挥挥手,道:“你走吧,别再来了,再来它还要揍你的。”
野猪瞪着两只黑溜溜的眼睛,哼哧了一下一摆一摆走进草丛中渐渐消失不见了。
清明吓一跳,连忙又双手合十轻声对传说中脾气不好的丹木说谢谢。
夜深了,露水沾到麓耑的绒毛上,摸得一手的水,可是还是暖的。麓耑一边带着他慢慢往回走,一边不知道说着什么,清明从那身躯上摸到震动,却听不到,只任由着他说着,看上去对方也没有非要自己的回应的意思。
两人爬啊爬,又爬到了山壁上,刚进洞,外面又下起雨来了。麓耑叹了一口气,转头问清明,“你冷不冷啊?”
清明缩了缩腿,说:“还好。”
问天台还要冷,况且那地方本身也不是给人进的,万一不小心砸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那可是触犯天条的。他卧在地上,招呼清明,“你过来过来。”
麓耑一身的皮毛,自然不需要生火取暖,清明寄人篱下,不好意思说什么,挨着他坐下了。
麓耑道:“你晚上不要乱跑,这里有很多脾气很差的东西的,可不是人人像我这样好,惹到他们,我要被罚的。”
清明问:“谁罚你?”这一天下来,他简直觉得麓耑自由自在无所不能了,怎么还要被什么管着?
麓耑把头发拨了拨,道:“自然是老天罚我呗。”
清明问:“你是天上的仙人?”除了仙人,他再也想不出什么样的人物能这样神通广大了。
麓耑嘻嘻笑,道:“天机不可泄露。”
清明就确信他一定是仙人了,不然何以这样山林中的万物都对他尊敬,还有这么多的法宝,这么气定神闲。他张了张嘴,问:“我听说经天人点化,可以唤回亡魂,这是真的吗?”
麓耑道:“天理循环生死有命,唤魂之术不过是人心里的一些慰藉。”他想了想,补充道:“我倒是知道有人这么干,可是也没见过一个有好下场的。”
清明道:“是么……”
他稀里糊涂被丢到此处,只知自己生母已然亡故,是何人所杀,杀之为何,全部浑然不知。他咬着牙囫囵活下来,除了惜命,大概就是那找着由头的仇恨心的小火苗,熊熊在胸口燃着。
他母妃是怎么死的,他恨不得提把刀把宫中的人挨个挨个抓出来逼问。
清明以前念书,知道古人说,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可好像自己看到的又全然不是这样,只有雪上加霜火上浇油,多得是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补路无尸骸。这也是有余和不足吗?
既然知道旁门左道无望,他便不再念想这个,看了一眼麓耑,心里嘀咕,由此看来,不知麓耑是有余还是不足。
他儿时听的那些荒野里来的神怪故事,总是什么人之外的事物,牟足了劲削尖脑袋要做人,不管是为了报恩还是儿女私情或者仅仅是吃一场酒,分明没好下场的多,却还源源不断有东西乐此不疲。
难道那些妖精不知道做人也没什么好的吗?
有狐狸能点叶成精,有白马能御风而行,有灵蛇能占卜天机,这么多的好本事不知道珍惜,却偏偏想做人,人有什么好,生老病死不过百年,还不足那些妖精们修行的小指头。饿要食寒要衣,一场病就东歪西倒,麻烦得很。
麓耑拍拍他的头,说:“晚上不睡觉,可是长不高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