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斤一坛的酒,封凌霄只喝了两杯,剩下的都进了某人的肚子。再好的酒喝多了也会醉,但祈云筝却是越喝越清醒,打发满意了肚子里的酒虫,她和封凌霄对坐着批了一下午的奏折。
她看过的本子,封凌霄都没有再翻,直接叫人搬去枢府那边,分门别类下发,而关于政策的批示也是即刻命人誊抄公布出去。
枢府的机要大臣也不是傻子,皇上的字迹他们看了十几年,就算有人模仿的像他们也能辨出真伪,更不要说是完全不一样的字迹了。这折子上的红朱明显是另外一个人批的。
有人拿着折子去找左相,程敬看了,胡子都气歪了。皇上对云筝的回护他是亲眼看到的,完全就是被迷了心窍的样子,这种时候谁说谁劝都没用。
左相去了枢府,把云筝批过的每本折子都看了,尽管生气,但他也不得不承认云筝处理得当,料想周全,挑不出丁点毛病。于是,大部分折子都按原规矩发了,只除了两本。
一本,是兵部侍中上书,劝皇上将云筝交出,以避战祸。
一本,是秋后吏部考核主审人选的任命。
前一本云筝批的是,卿所言发自肺腑,朕深感惭愧,明日早朝爱卿上书,朕必准。
后一本云筝把十几个名额用红笔划掉,写上了她的名字。
无论哪一本,在程敬看来都是胡闹。
皇上分明是铁了心留她,今日他携数位大人冒死进言都未能动摇皇上的心意,兵部侍中在早朝再提这碴儿不是找骂吗?他与兵部联系甚密,保不准皇上就猜是他的主意,云筝分明是在离间他们君臣!
至于吏部考核,她云筝算什么东西,有什么资格做主审?一介女流,以女色迷惑皇上,简直不知羞耻!
程敬捏着这两本折子,怒火在心头转了好几个圈,忽然有了一个主意。既然明着赶不走她,那么就来阴的!
晚上,兰心把玥儿带过来吃饭,小丫头吃饱了,又缠到封凌霄身上去了,祈云筝接着批剩下的奏折,听他们乐呵呵的声音,心里很不平衡。
到了睡觉时间,封凌霄把小玥儿送回懿园,回来时碰着刘平,他正要去给云筝拿提神的茶。封凌霄隔着院子,看着书房里被灯影映的昏黄的身影。多少个夜晚,他坐在那个位置想着她,回神时被无边的寂寞和冷清包围……如今看到她呆在属于他的地方,他备感安心。
刘平端着茶回来,见皇上仍在外面站着,小声唤了声。封凌霄接过他手里的盘子,亲自送了进去。
祈云筝专心读着奏折,感觉有人递来了茶,接了就喝。“什么时辰了?”
“戌时刚过。”
听到他的声音,她才抬起头来。封王这端茶递水的活干的不错。“你还回来做什么。”白天他不过才睡一个时辰。
“陪你。”
陪她,说的真动听。这些都是他该干的活,怎么好像成她的了?“不如你来做,我陪你?”
他笑。“也好。”
祈云筝看他一脸得了便宜卖乖的表情就来气。“好个屁,睡觉去!”
“你不睡,我怎么睡得着。”
“少来恶心我,睡不着去找你的美人播种去。”
封凌霄挽起她的手,轻轻握住。“除了你,我没有碰过其他女人。”
“没碰过?程家小姐是怎么脱颖而出当上皇妃的?”
“那是补偿。”
“你还是做了对不起人家姑娘的事了吧。”她笑盈盈的调侃。
他确实不算碰过她,可是说没碰过,却也是实实在的碰过了。封凌霄不多辩解,只是道歉。“对不起。”
祈云筝甩开他的手,不改戏谑的表情。他和程绣绣这段她早知道了,生气是完全没有的事。哪个皇帝后宫里没有几个女人,不要说皇帝,就是普通男人还时不时去烟花柳巷找姑娘乐一乐,不能因为他跟她睡过就限制他不再碰别的女人。“陛下不需要道歉。”
“不止是这一件,还有……”他想让她知道,他和孙以倩并没有关系,可是,不该做的事也做了,事情过去这么久,解释又能改变什么。
“人不能总想过去的事,比起过去更重要的是现在。有个人告诉我,没有什么事是放不下的。”她是一个恩怨分明的人,得罪她的人最后一定会死在她手上,但南冥不这么想,她是害他国破家亡的仇人,可他仍然选择救她。
祈云筝凝着微晃的烛火,思绪恍然飘远。“封凌霄,我遇到了一个值得我爱的男人,可他为了救我死了。”她的目光一闪,已从回忆回到现在,仰首望着身边的男人,悠笑。“在这六年当中发生了很多事,你想听听我后悔的是什么吗?”
封凌霄咽下满腔苦涩,在她说起她遇到一个值得她爱的人时,心里就已经在滴血。“不想。”他勉强扯了扯唇,想要维护完美的风度,却发现力不从心。他转过身去,无法抑制那种悲痛,狠狠一拳捶在柱子上。
值得她爱的人,比他更好的人。
为什么这么不甘心呢?
她是他的,原本是他一个人,但他辜负了她的期望,背弃了她,亲手把她逼向死亡……那么他也没有资格不甘心,没有资格心痛失去,不是吗?
他几乎是毫无防备的承受她的打击,狼狈之态一览无遗。祈云筝收回了视线,专心于眼前的笔墨。南冥说她的性格不好,说过很多次。别人稍微让她不愉快,她就还以十倍颜色,一点不留余地。
“这样不好。”
“有什么不好的?”
“对待敌人当然没有什么不好,但若这样对关心你的人,他只会注意到你凌厉的锋芒,看不到你心里的伤。”
“我的心为什么要给别人看?”
“别嘴硬,云筝,没有人不希望被了解。你只是一个人孤独了太久,不习惯向别人敞开心扉而已。其实,你也需要被关怀。”
祈云筝想起南冥用江湖骗子似折的语气下定论,骗她相信她是个需要关怀的女人,应该学着依赖别人……可他不知道,她不是不想试,而是不敢。一步错就是万丈深渊,人生这盘棋局,起手无悔,她输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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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了祈云筝开的药,封凌霄的伤倒是见好,只是好的很慢。因此封凌霄养病的这几日,祈云筝一直在御书房呆着。白国有所行动,他们也不能毫无准备,兵部、户部天天都有一堆奏折送来,再加上三年一度的吏部考核,一刻也偷不得清闲。
政事上的琐事几乎都是祈云筝做主,遇到她做不了主的就念给封凌霄听,两人再商量定夺。大臣们对云筝干政一事颇有微辞,不过因为左相不再提及,他们也都选择沉默,盼着皇上早日康复。
只有病人自己不盼着自己好。
不管云筝怎么想,她代他理政都是为了他的身体着想,冲她这份关怀之情,他就不能不感动。而且,多了相处的机会,朝夕相对,正是他梦寐以求的幸事,又怎么舍得结束。
立秋这一天,宫中办了场晚宴。封国向来不以奢华为风,寻常日子的晚宴也只不过是请百官入宫一起吃顿饭。
刘平陪小主子玩的时候不小心说漏了嘴,祈玥听刘平把晚宴说的像天上的神仙会一样,特别特别期待,缠着娘亲说也要去看。祈云筝瞧了刘平一眼,见他心虚的低下头,就知道他的“不小心”是受了某人指使。
下午,封凌霄差人送来一件衣服,是她从前喜欢穿的裙子。素白的丝绸,绣以殷红的彼岸花,张扬与内敛并存,她穿着这件裙子在夜色中现身,仿佛踏过忘川的神女,清灵飘逸而又带着一种别样的妩媚风情。
她比皇上来的还要迟,文武百官自然是纷纷侧目。一个女子不以身份低微为自惭形秽,反而傲慢的睨视众人,恍似帝王巡视,如此狂妄才是最招人恨的。
封凌霄离席,亲自前来迎她,祈玥见着他,立马松开娘亲的手,扑到他身上去。封凌霄把她抱起来,细细打量云筝,见她没有生气的迹象,这才露出笑容。
祈云筝要把女儿抱回来,小玥儿瞅见了烤乳猪,直接无视了她。
“大马,驾驾!肉肉!”在祈玥眼里,这个又高又大的坏人除了是她的玩具,还兼着她指哪儿就往哪儿去的座骑。
“过去坐。”
祈云筝看了他旁边空着的位置,再看低一等席位坐着的一水儿的俏丽美人。“不去,你领玥儿去吧。”祈云筝找着了林梧轩,过去跟他坐一块儿。
有没有人觉得,皇上抱着小女孩跟云筝站在一起的画面,特别像夫妻?林梧轩正琢磨着,见云筝朝他这儿走过来,不由一愣。
“御史大人,与我凑个桌可好?”她虽是这么问,却早已坐下了。
林梧轩觉得不妥,想要请示皇上,可皇上早让害怕抢不到烤乳猪的小女孩指挥走了。祈云筝这个来凑桌的客人像个主人似的给自己斟上酒,还给他也倒了一杯,举起来邀他共饮。
“皇上还没有说开席……”
“玥儿都撕掉一只猪耳朵了。”
可是除了你们母子没有一个人动筷子!林梧轩把话憋在肚子里,岿然坐直,目视前方,就是不理她。
祈云筝也不在意,笑眯眯的把酒喝了,然后,瞥向对面上首正在低头思量着什么的左相程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