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刚说完,彼特就不再言语。看看周围,一声叹息,身体再也撑不住,眼见得就要摔倒。我赶忙把他扶起,问现在怎么办。他说东五里,有颗桃花心木,枝繁叶茂一柱擎天,很明显到了就能看到。
要我找树?有什么用?把书砍到了好疗伤?唉,先找找看吧,彼特已经不能说话了。最好那里有镇甸存在,最好有医生。我们再次骑上机器狗,看看太阳辨认好方向,向东走。然而机器狗并不听话,背着我们朝西边走了去。我骂它几句纠正方向,机器狗依旧很顽固向西。我看看日头,又辨别方向,恍然大悟,原来是我搞错了,难道说,这机器蒙皮下,果真是真狗被禁锢的魂灵?
向东走了一个小时,大概到了所谓的目的地,彼特依然昏厥,我和机器狗看着那棵大树发愣。只见它一柱擎天,和周围景物不甚和谐,四处看看,幻想中的村庄镇店的自然是没有,医生更是妄想。我把彼特唤醒,问他是否到了。彼特睁开眼睛,略略点头,要求我把门打开,门就在树根附近。我下了狗,把彼特扶到草地上歇息,在树根周围所谓的门周围查勘半天,除了树干、泥土,再也没有什么人工修筑的痕迹。彼特对我有些失望,让我搀扶他一步一步挨到大树底下,把一根暴露在外的树根搬起,里面果然露出一个洞,那情形跟三流网文小说写的一样。洞口直径一米,恰好包括机器狗,都可以钻进去。但是,我不敢进去,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这是孔老夫子的教诲……好吧,我天生胆小。
洞口打开,彼特精神为之一振,抢先钻进洞里。约莫半个小时,就当我以为彼特死在里面了,洞里突然有了光亮。紧接着,彼特手举着自制的蜡烛现身,向我做个“请进”的手势。进洞的感觉就像桃花源记讲述的:初极狭,才通人。整个人是往下降的,走的是台阶,好像去地下室。走了三四米,空间开始变大,最终出现70平方米的大空地。形状类似吹鼓的气球,山壁墙弯成弧形,我们俩所在的洞口,好比“起球”的进气口。空气很干爽,与地面上无异,没有潮湿和霉味,不知道有几个出风口。西北角有木床,上面铺着干草。彼特说了声“要去休息”,径直挪到床上睡了,许久听见他粗重的鼾声。机器狗见摆脱危险,靠近洞口也睡了,只是没有鼾声。它四脚朝天,睡姿丑不忍睹。
我站着休息一会儿,对莫名其妙蹦出来的山洞。兴趣十足。
挨着东北角墙壁,有张桌子,上面放着几把枪,走近一看,一把是美制M1加兰德半自动步枪,另一把是突击步枪,外形像ak47却又比ak47外形上稍微单薄。柯尔特手枪倒是被我一眼认出来,作为一个半吊子军迷,做梦都想拥有一把手枪。可惜****禁枪,我也只能当个半吊子军迷。各类型子弹若干发,我把柯尔特的弹匣压满子弹,别在腰间,腰板挺直不少。
“别动,把手枪扔掉!”
是彼特的声音,中气十足,看来他好了许多。一回头,吓我一跳,这老家伙拿着一把手枪,枪口正对着我的心脏。我不敢违拗,老老实实地把枪放了回去。
“记着,我的东西不经我允许,决不能乱碰!”那副生气的蛤蟆模样,真想狠狠揍他,“现在,把那手枪拿起来,对,拿在手里。好了,它属于你了。”
何必呢!我自己拿,正好可以当顺水人情给我。现在拿枪指着我要我收下,这真是……脾气古怪的老怪物,该你流落荒岛一百多年!上次我无意间闯进石屋,把我囚禁三四天,不给吃喝,差点要了我命。美其名曰对我观察考验?肯定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才如此疑神疑鬼。
他见我脸色不善,赶忙把枪口朝天,打了个哈哈:“呃,你不会使枪。走了火,容易把自己伤着。”
废话,那你还送我枪?
“呃,这样吧,另外两支枪也一并送给你了。是我反应过敏了,对不起。反正都是老古董了。……你不会玩,我……我教给你”
哈。听着这话,我就像得到玩具的孩子,表面故作镇定,心中乐得直跳。
彼特又讲话:“富贵,帮帮我,你旁边的柜子里,有药膏,你帮我涂涂后背。”
我应口道:“老爷子,我帮你忙不是你的枪,是我出于怜悯心。”“你的枪”,一方面指的是他送给我的枪,一方面他那枪对着我。“出于对他的怜悯心”,指的是我可怜他,并不受他的威胁。中国话都是模棱两可,不知道他明白几层。
左近是个衣柜,打开来看,并没有寻找药膏的影子。里面有几件衣服,好像是军服。灰绿色,大眼一看除了年深日久,并没有什么特别。我是半吊子军迷,不顾彼特反对我乱碰他东西,拿起来就看。只见领口缀着骑士勋章,上衣右领口缀着金质纳粹“卐”字勋章,左边的领口缀着铁十字勋章……
如假包换的纳粹陆军炮兵上尉军服啊!
这老家伙是纳粹余孽?不可能吧。我看破他的秘密,说不定此刻他又在背后拿枪指着我。可是为什么要给我看军服?
我努力平复心情,把纳粹军服放归原处,装出“这只是件普通衣服的“的虚伪模样,继续找所谓的药膏。最终,在衣柜最底层找到那瓶药膏,由玻璃瓶装着,黑色的膏体,扭开来闻,并没有什么味道,应该就是了。
我问道:“玻璃瓶中是的吗?”
无人回应。
转身一看,他没有拿枪对着我。而是像死了一样,左臂枕着眉头,一动不动。
和神经过敏的家伙相处,难免疑神疑鬼。见他没拿枪指着我,我反而气恼不已。因为本身这样想,反而显出我的小心眼、没出息。但是又不由得我不想,太多太多问题了。比如他到底什么身份?为什么中国话讲得那么流利?这些都是谜团,今天我非得问个清楚。
打定主意,我坐到床帮准备给彼特涂药(没有确认这药是否起效,就是有毒也无所谓,正好补报被他囚禁之仇)。正打算涂抹,彼特突然开口:“那件纳粹军装你看到了吧?有什么想问的?”
我吃了一惊,药膏险些拿不住。
“那件军服是马丁?鲍曼的,从他家里搜出的,也是证明他身份的罪证。你放心,我和纳粹没关系。”他继续先发制人。
“哦”。
彼特不受“哦”之影响,继续说道:“你今天干嘛救我?我把你搞得那么惨?”
“救了就救了,没什么了不起,我还有点后悔了呢。”我真有点后悔,跟一个喜欢算计的人在一起,分分秒秒都不舒服。但为什么我又把他救了呢?
彼特发出重重一声叹息,接着说:“我在岛上经历百年,除了那个间谍,再也没见更多的人了。不过凭借我三十多年,在人类社会挣扎、生存的生活经历,也足够了解人心。你是难得的好人,好人都迂腐、愚蠢,你在上岛之前,生活得颇不容易吧?你的那些叹息,还在我脑子里徘徊不散。“
我那些天唉声叹气、自怨自艾,自然是他跟踪我的结果。被他看穿,我再次不叹一口气,说道:”我这种人不配活在世上,太他妈痛苦了。“
彼特问道:”回归田园,生活在乡下,该有多好?为什么进城?”
我冷笑道:“你说的多好,可惜你拿的是你国的主观经验,并不适用于我国。我国的农村,几乎是战后的废墟。年轻人背井离乡来到城市,留下的全是空巢老人。你说我一个年轻人,年轻人的思想,年轻人的想法,留在乡村,不是埋没了吗?”
彼特不以为然:“你说土地荒芜,年轻人背井离乡,但是相对的竞争也小了,承包几十亩田地,不也能过上好的日子吗?”
我不禁一呆,还有这第三条路。
彼特继续说道:“唉,年轻人果然见识浅薄,你跟我相比较,算是温室长大了的。”然后,他说了句听起来很熟悉,但不知道什么意思语言。他见我不明白,有些得意,炫耀道:“亏你还是中国人,这是你们中国的上海话,我曾经在上海待过,在哪里度过了我的童年青少年。”
怪不得呢,中文说得如此之好,可是他怎么来中国的?
“你先给我涂背,我边给你说,两不耽误。
“那是遥远的1940年,6岁的我随父母从维也纳来华,寄居上海。原因是什么,你该知道吧?我是犹太人,那时的欧洲排斥犹太人。托当时中国领事馆何凤山先生的福,我们离开维也纳,逃出生天。把值钱的物品卖掉,做起了小生意,但是风云突变。
”人很奇怪,面对威胁,往往可以做到相濡以沫,到了上海这个安全之地,他们夫妻二人反而矛盾重重,到最后我父亲卷走家中值钱的物品,消失掉了。那个时候,上海有犹太人互助团,饶是如此,我们母子二人也是生活维艰。我的父亲,我当时现在还想杀他。后来我的母亲嫁给一个中国人,叫王龙做药材生意的。在上海,洋人社会地位很高,我母亲的第二次婚姻算是下嫁。
废话,嫁给我们中国人就是下嫁?真够恶心的。但是他眼角眉梢没有半点骄矜之气,反而眼角湿润。
“我那中国继父,我的中国继父啊!待我与亲生的儿子没有区别,每天辛勤劳作,换来微薄收入,供养我们母子。不对,好像当时他是晚出早归不怎么辛劳,收入却不见少,奇怪奇怪……
他说的颠三倒四,惹人发笑。但想到毕竟是百年前的事了,记忆有差池也是难免。我试图纠正他的记忆:“那你的父亲到底是做什么的?”
“他?唔,是个卖药材的掌柜,我为什么说他是黄包车夫?”彼特费了一番脑力,才想起继父的身份,至于是不是,我也搞不准。
我又问道:“你们家的药铺很大吗?”
彼特立刻喜形于色:“那是当然!大极了,不止一家!”
好了,这老家伙肯定是在撒谎。当时的上海,属于国际性的大都市,各色人等杂糅却是不虚,一些中国人娶外国人为妻自抬身价并不稀奇。而且白人世界也分三六九等,沙俄时代的斯拉夫白人也是有的,娶她们为妻并不费钱。可是彼特口中的大掌柜,为什么娶一个带有孩子的犹太妇女?难道这个王龙三国演义看多了,崇拜曹孟德,喜欢娶人妻女的怪癖?
我试探性的问道:“我斗胆问问,你的继父有几个妻子?”
彼特很是淡然:“三个,我母亲是第四个。没什么,当时的中国人都是如此。你不必多虑,我很感谢我的父亲对我的赡养。尽管好景不长。”
哦。
“1945年5月8日,也就是纳粹投降那天,我们家被日本人抄家,店铺被封,我母亲和继父被抓,半月后被日本人杀害了。我成了孤儿,到处流浪。
“你说什么?还有份家业?那些家业被正房夫人分了,我不是黄皮肤黑眼睛,属于家里的外人,根本就没有我的地位。家败之后,上海处于黎明前的黑暗中,又怕日本人报复,正房太太就带着那点家底回了我继父的老家了,从此杳无音讯。”
突然我的脑子出现一道闪念,飘飘忽忽,游移不定,问道:“你……你的那个继父,那个叫王龙的,是哪里人?”
“如果我的记忆没有丧失,他的故乡是安徽省合肥市。”这点他很肯定。
“哦,那我估计也认错人了。”
”什么意思,你说清楚。”
“没什么,我的曾祖父,名字好像就叫王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