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褪尽风华只为君
仰德二十一年四月初七那个日子,任后来的史官们翻尽了大昊国的典册,得出的只是四个字:语焉不详。
那一日,宁王如往常般从朝中回来,习惯地便要问下人海姑娘可在房里,却猛地记起自己几日前便将海笙打发出城外了。
他在原地怔了半晌,只暗叹一声,转身回房。
当夜二更,书房门上传来两下轻响,宁王面色平常地将笔搁下,吹灯推门。
王府后头的暗巷里已候了一队甲胄黑沉的精兵,刀刃都用布包好了,不教寒光露了行迹。他一言不发地上了顶软轿,兵士们也一言不发地起轿而行。
若叫巡夜的金吾卫见了这一队如鬼魅般沉默而行的精兵,非要吓破胆子不可,只是这自然也打点好了,今晚这条街不会有一个多余的人出现。皇亲高官犯夜禁办点见不得人的事本是常事,金吾卫那头提前打个招呼便好,他们只习以为常,做梦也想不到这“见不得人的事”有多见不得人。
一行人的目的地是扶倚大内的后山山麓,在山脚下宁王便弃轿与兵士们一道前行,山上风大,有个身量矮小的兵士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在阒静的夜里甚是响亮。他回头瞧了那惶惶不安的兵士一眼,轻声笑道:“等明日日头一出,便不会冷了。”一****亲自挑选的死士中便响起几声短促的笑。
宇文仲也跟着微笑,只是那笑里带了隐隐的悲悯味道。
不知可有人听出了他的言下之意。
明日一早,他们便是助立新帝的功臣,荣耀加身,自然不会再受饥寒。
也或许明日一早他们的尸身早已凉透了,比这山风还刺骨,又怎会觉得冷?
十多年前他想由这里逃出宫墙,十多年后却也要这儿潜入,那密道的口子竟如记忆中一样丝毫未变。
他却无半点激动之情,只是心如死井般借着旁人点起的火把亮光俯身去扣那山石,却在这时有人近他身边,轻轻说了一句:“文仲兄,便到此为止吧。”
宁王的指便凝在石上。
是方才打喷嚏的矮小兵士,可他此时自然不会再以为她是自个手下的一名死士。
竟也不怎么惊诧,只慢慢抬眼与她对视半晌,问:“王提督都同你说了?”
海笙道:“义兄,你也太小瞧咱们这些年的交情了,你最知我性子,我又怎会不知你?平日我离王府远些你都要暗中差人跟着,如今却突然送我出城,我再猜不到,便枉你我相交这些年了。”
宇文仲点点头,“我早知你心细,只是平日不动声色。”
“不是我心细,是你本无意瞒我,我原先也疑惑以文仲兄你行事,如何会显下这许多痕迹,现下我倒是明白了。”海笙悠悠地道,“你心里,怕也是望我能够拦你的吧。”
他不觉哼笑出声,“我要你拦我?我怎会要你拦我,你又为何要拦我?你父兄的死,不也正是因为朝廷征战不力,你难道不恨?我杀了宫里那人,替婉妹报了仇,也替你父兄报了仇,岂不大好?”
“我恨,却知我更该恨的是闇人,我拦你,是因了你我都知若杀了那人,你定会后悔。”
“我怎会后悔?”
“你不会悔吗?你能对婉姐姐在天之灵断言,你为她报仇杀了自己的兄弟,定然不悔吗?”
宇文仲瞪着她,却是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们耽搁了这些时间,周围把风的兵士都有些察到了异样,不觉将手移在腰间刀上望着这头。
海笙却恍若未觉地兀自说道:“文仲兄,我十年之前,结识了一个人,认识他之前,我从未想过有人可以受那些委屈,只要自个能施展才华便心甘。可见到他之后,我便信了。只是雀鸟当真只为他人能赏它歌喉便甘心屈于笼中吗?它不舍的,只怕还有那养它爱它的主人。”她说着,一双眼直望向他,“文仲兄,你对皇上,当真没有半点兄弟之情了吗?”
宁王默然不语。
“你心里,其实最重亲情,否则你怎会认我这个义妹,又怎会对我这般好?义兄,咱们把这京里的是非都舍了吧,舍了,便能得心里自在。我来这之前,也想着若你能听我劝,我便也不要什么骨气了。”
她突出此言,叫他不由瞧着她。
海笙只是笑,“我原本觉得,心里有别人的男子,我是绝不会要的。可是如今有这么一个人,他让我心怜,心中也不是没有我,只是不巧先有了别人,他还答应与我同游四方,却不打算守诺,那怎么成?这个人我是要定了,却不知他要不要我?”
她这话,说得再明白不过,也再真挚不过,宇文仲不由动容。心中挣扎半晌,却仍是摇头,“晚了。”
“不晚的,义兄。”
“你不明白,如今已来不及了。”他望着来时山路,“我的人至多能拖住禁卫军一个时辰,眼下他们该已察到不对,往这头赶来了。”海笙悚然一惊。
便像是证实他所言非虚,山腰陡然传来一声呼喝,宁王手下的兵士纷纷拔刀直向声音传来处奔去。
他竟然还笑得出,只边笑边叹:“也难为了我那皇弟,总比我料想中要快一些……却对不住我这些手下,白叫他们送死了。”
今日之事无论怎样本都在他预料之中,于是只定定神,回头对海笙道:“密道就在这山石之下,你自个进去躲过这遭吧,不到天明不要出来。”
“义兄你呢?”
他只是看着她又笑了笑,神色无比豁然,意思也再明白不过。
海笙自是不肯,“不成,要避一起避,要死,一块死!”
宇文仲还未来得及答她,却已有人大喝一声:“谁也走不了!”伴随着喝声斜斜飞来支火箭,正落在他们面前。山道上有人领着一小队禁卫围了过来,双方在明晃晃的火光下一打照面,皆是怔了怔。
便是在这等危急下,海笙仍不由诧异,怎个是他!
转目往宇文仲瞧去,见到的也是相同的诧异,她心里有些感慨,却也很快就释然了。
她海笙一辈子怕痛怕死,只是若与心爱的人死在一块,她却是不怕的。
宇文仲也在这时转头过来,四目相对间,于彼此眼中瞧到的是相同的心思。
只相视而笑。
那长得酷似七宝的禁卫官咬了咬牙,扬手断喝:“放箭!”
山头的火烧了半个晚上,及天明熄时,除却史籍上语焉不详的几笔,便什么也没有留下。
“如此,便是乱臣贼子的下场!”说书先生一声响扇,结束了今日的故事。
座下却寂静无声。
莫非今日这故事不中听吗?茶水小二一面心里嘀咕着,却也没忘自个本分,端茶送水的同时那讨赏钱的铜钵也不曾放下。
一个老汉犹犹豫豫地摸出两枚铜板,却越想越不是味儿,只扭头问他身边的两个茶客:“两位觉得如何?我怎觉得那宁王也是个可怜人,算不得罪大恶极?”
与他同桌的是一对夫妻,男的却比那女子长得还要俊俏,只可惜左袖空荡,是个残了一臂的。闻言他只是笑笑,“天下太平之时却还要生事扰百姓生活的,便是乱臣贼子。况且这不过是坊间闲谈,老丈何必当真。”
“说得也是。”老汉释然点头,又听那女子道:“义兄,时候不早,咱们的船也该开了。”他才知这两人原来是海客。
夫妻俩结账离桌,出门时与几个身着皂衣的官隶擦肩而过,双方也只是互看一眼便各走各的路了。隐约听到路人议论:“皇上又下派钦差了,究竟是怎个回事?”
“谁知呢?说是防闇乱再起,派人巡视,这巡视得也太勤了吧?”
待走出了一段路,海笙才道:“义兄,你说皇上会不会仍不信你已死,才这般频繁地派人来打探?”
宇文仲习惯地摸摸左袖,“无妨,咱们一年多半在海上,他怎样也碍不着我们。”
她注意到他的动作,“你会怪我当时拦你吗?”
“若你不拦着我,如今寝食难安的便不是他,而是我了。”宇文仲微微一笑,“我却没想到七宝会放过我们,用一条手臂换半世安然,值了,只要你不嫌我就好。”
海笙见他眉目坦然,是真个放下了,不觉心里一宽,油滑的性子又上来了,“我怎会嫌你,如今我身子骨不济事,你若手足完好我怕还打不过。现下正好,哪****被义兄你美色所迷不能自持,也有胆图谋不轨了。”
身侧男子闻言停下了步,她以为自个调戏过了头,忙要赔罪,却见他双目炯炯,侧头在她耳边轻道:“如此,为兄今晚便留着门,看义妹你如何图谋不轨了。”
海笙赔罪的话噎在喉里,差点岔了气。
真个调戏不成,反被调戏!
幸好她装傻的本领甚强,只胡乱一指头上,“瞧,海鸟儿。”
“……”宇文仲也抬眼,目光悠远,轻道:“是啊,海鸟儿。”
—完—
后记
就像现代文偶喜欢写安静内敛的女主一样,把古代文的女主性格设定为开朗豪爽都已经成了种习惯,虽说以后的文肯定会尝试不同个性的女主,不过这篇文的女主设定却不打算变。不过偶想想,既然大体个性已定了,干脆极端一点,写成个油嘴滑舌的女色狼好了(笑)。然后每次女主骂那句“他奶奶个熊”,某人都觉得自己在写个女版韦小宝……
至于男主,偶倒是不大记得有没有写过这种个性的了,而且因为以他的视角叙述的部分比较少的原因,总感觉他的性格挖掘得不充分。不过某人自己的感觉,这个男主除了头脑还可以(其实这点偶自己也看不出来),应该算是比较“弱”的那种人。自己没法支撑自己,总要不停地抓住另一个人,先是孔婉,后是海笙,但其实一直支撑着他的应该是幼时与皇上的兄弟情吧,不过再写深点就没完没了了,所以某人就在文中偷懒鸟。
这次写的让某人意外喜欢的还有女主的三哥,虽然是配角式的傻大哥型人物(就跟慕容小弟差不多),不过写到他帮妹妹洗弄脏了的棉被时,某人还是一边囧一边觉得,这样的哥哥大概还是很少有的吧(偶也想要一个……)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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