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时候,闵敏大约已经有些想法。她估摸康熙应该问了李光地那件案子的意见,而李光地毕竟是汉臣,料来还是希望康熙可以严办噶礼,不要伤了汉族臣子的心。毕竟大清虽然靠着满蒙亲贵在马上得了天下,可是悠悠九州毕竟还是以汉人居多,收买人心这种事情,难道不是同宗同族的人做起来更有说服力、更得心应手吗?
她轻轻看了十四阿哥一眼,只有一眼,绝对不会让任何人察觉的一眼。她发现了十四阿哥眼中的闪烁,就好像他大老远回京头一天来见自己的时候,说那一席话时候的样子,一模一样。
她不由开始想,十四阿哥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过来,他原是想要说什么的,现在又想要说什么。
只是,闵敏的位置瞧不见康熙眼中的闪烁。这闪烁,让十四阿哥咽了口口水,似乎极为坚定的说了下去。
“儿臣以为,前者失去民心的缘故,并非他做事不偏不倚,而是从不给人转圜的余地。黑白分明固有其高风亮节,但完全脱离人情就未免太过苛刻凉薄。若是如此,想来他办事也是直击人痛处,如此尖刻,怎会得人心?后者固有偏袒,但至少面子上都有顾忌,至少族内人若有分歧,纵然结果稍欠公允,但彼此颜面情分都得到保全,未尝不是一种两全其美的样貌。”
康熙喝了口茶,淡淡道:“那若你是族长,会选谁?”
十四阿哥认认真真道:“儿臣以为,当以宗族为第一位。”
“何解?”
“一是团结,众心同向,进可攻城立业,退可保家存息。二是扩张,循序渐进,励精图治,福荫后代。三是稳健,忌揠苗助长、急功近利,以人情换富足,实在不值。”
闵敏听十四阿哥说完这一席话,真是大吃一惊,里头不仅仅有攘外安内的意思,更有可持续发展的的见地。看来,跟着图里琛,学到的不仅仅是那些西域的风土人情。
闵敏忽然对自己那个素未谋面的养父提起了好奇心,他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值得康熙这样信任,能成全十四阿哥这样成长。
康熙习惯性地换左手支起了腮帮子,闵敏知道,这是他若有所思的意思。
隔了一会儿,康熙放下了手,若无其事的问:“你们过来有什么事?”
九阿哥道:“儿臣早些时候去给额娘请安,听宫里头管事姑姑说,额娘近几日夜里头睡的不安稳,就去太医院问问到底怎么回事。正好遇到称心在那里看火,心里惦记皇阿玛,就想着过来看看。经过长春宫的时候,遇到了十四弟,正好说起来,便一起过来了。”
康熙点了点头:“最近夜里确实睡的不安稳,想来是年纪大了。”
九阿哥似乎要说什么,临到嘴边又改了说辞:“朝事无常,皇阿玛还是需要多多保重。”
康熙看了两人一眼,慢慢站起来,走到旁边的书架上,拿下了放着噶礼张伯行互参案辑略的匣子,出人意料的打算先切入正题。至少闵敏看起来,九阿哥和十四阿哥应该就是为了这个事情来的。至于他们为什么会在这个时间点过来,她就不得而知了。
“噶礼。”康熙缓缓吐出两个字,隔了一会儿,闵敏觉得,这个空档所有人的呼吸都停滞了,“朕以为,他知道收敛了。”
九阿哥的嘴角诡异地弯了弯,他给人一种举重若轻的压迫力,缓缓散开隐没至无形:“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儿臣以为,噶礼若是能一如既往的办差,倒也不必因噎废食。”
康熙看了九阿哥一眼。
九阿哥又道:“儿臣听说张伯行素来严苛,不论是对自己或是旁人,据说他曾有一个随从,在他任上买东西时,店家因仰慕张伯行,便多送了那随从一个萝卜,张伯行得知以后随即将其革职。由此可见,即便他屡参噶礼,指其罔贪难恕,也未见得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所以,你以为,噶礼无需严惩?”
九阿哥道:“依儿臣看,噶礼贪而未耄,于大清仍有可用之处。”
“那张伯行呢?”
“谕令噶礼闭门思过、立书自省、告诸天下,既能向噶礼宣示皇阿玛厚爱宽宥,亦顾及以张伯行为首的汉臣颜面。皇阿玛以为,如此处置,可是一道良策?”
九阿哥说话一气呵成,闵敏却瞧见了十四阿哥微微皱眉。她也察觉到了,这两个人现在在这里,无非就是因为八阿哥不方面露面。
康熙却笑了:“汉族士子以颜面为重,若是让他们立书自省,只怕比要了他们的性命还要难堪。可是噶礼却是一个莽人,自然不会把这种事情看得要紧。这一条,确实算得上是不偏不倚顾全大局的嘉策。”
十四阿哥看了九阿哥一眼,又望向闵敏,可是闵敏却故意避开了他的视线。
康熙又道:“用噶礼的颜面,保全了他的性命。用满蒙的失势,还张伯行等一份恩典,朕懂了。”
九阿哥道:“儿臣也知,这不过是一时权宜,但胜在当下稳妥,才有精力细水长流的加以宽解斡旋。得了时间,便一切好办了。”
康熙点点头,随即又挥挥手:“朕乏了,你们下去吧。”
看着大门轻轻关上,康熙居然哼了一声。
收拾茶盏的闵敏有些惊讶。
康熙看到了闵敏的眼睛,指着她道:“闵敏,你的眼界非我辈人可及,难道你也相信九阿哥献策,能够糊弄张伯行等一干汉族臣工,能够造出一副满汉和谐的太平盛世?”
闵敏有些尴尬,她放下手里的茶盏,怔怔地看着康熙,好一会儿才答道:“九阿哥,似乎,是把事情,想的单纯了些。”
康熙摇摇头:“九阿哥,他本不是如此冒进的。”
闵敏轻轻笑了:“万岁爷,若是您觉得九阿哥的法子不好,那就再琢磨琢磨。这案子反正已经拖了那么久了,那也就不急于一时了。”
康熙站起来,左肩膀微微往下,他用左手的指节叩击着那个匣子,低声道:“拖不起了。”
“皇上,满汉共处,并不容易。且不说大清取明而代之这件事,宗教、风俗、习惯,甚至衣饰、教育、家族承袭,全部都是不一样的。噶礼大人和张大人之间,瞧着虽是政见不同,或互有长短。可是奴婢却觉得,噶礼嫌弃张大人小题大做,张大人却鄙夷噶礼大人不知自律。究其根本,还是因为满人马上得天下,瞧得是刀头上的功劳。汉人千百年被书经纲常所束缚,讲的是道理。前者实用,后者重德,还真是大相径庭。”
“那你说,怎么办才好?”
闵敏没来由的想到了一些很多很多年之后的浩劫,她轻轻叹了口气,只觉得有好多话能说,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康熙见她欲言又止,皱了皱眉:“时至今日,你难道还会对朕说一半、藏一半不成?”
闵敏摇摇头,她吸了一口气,沉声道:“皇上,奴婢想到了一些事,只是怕皇上不爱听。”
“说吧。”
“孔孟的那套道理,教会了百姓皇帝是天底下第一等的事情,臣服、顺从、听话,都是人伦纲常的根本。但是孟老夫子也说了,民为贵,君为轻。换言之,他们同样知道,老百姓的心思便是那种自己若是过的不好了,自然也不能让皇上消停。更不要说还有人讲过类似帝王将相宁有种乎这种话,乱世出英雄,无非都是被这个撺掇的。这些乱七八糟的道理,说穿了其实就是一条。大部分的老百姓,追求的都是平安稳妥。最好,一块地可以永永远远的种下去,从自己到子孙后代。最好,世世代代比邻而居的都是这些个人和家族,大家知根知底的多好。只是朝廷更替,第一等要做的,便是肃清前朝留下的痕迹,最好老百姓一下子就把前头几十年攒下的习惯都丢了。这样子,真的好吗?”
“可是你先前说过,新朝未稳,有些事,无法避免。”
闵敏点了点头:“奴婢今儿说的是另一层。年长的,自然是抗拒习惯的改变。可是年轻的,大都心思活络,想要有些新鲜的才好玩。这个过程,便是人伦之道最不堪的时候。但凡是个认识的人,都得提防着会不会有人为了上位,给自己胡乱栽上一个罪名,轻则一顿皮肉之苦,重则株连族人,何其可怕。”
“武则天的铜匦便是如此。”
“而对于那些读书人而言,他们在战乱中仍然坚持读书,并且接受了旧朝气数已尽,新朝政权更迭的事实,自然是想要做一番事业的。即便已经剃发易服,但是他们骨子里头,仍然有着千百年以来读书人的倔强。那些个清廉务实以民为本,都是深深扎在他们心里头的东西。在这样的情形下,瞧见噶礼这样的,您让他们怎么看得过去。况且如张大人这样素来洁身自好,连皇上您都深以为惊奇的,必然透着挥之不去的迂腐,说话的尖刻程度……万岁爷,您还得晓得,读书人,素来是骂人不带脏字还噎死人的。您说噶礼大人听了这些,怎么咽的下这口气?”
康熙笑了:“朕看过张伯行参噶礼的折子,还有他和张鹏翮的通信。说话之刻薄,言辞之犀利,真是看不出来,他那样一个儒生,竟有这样的尖牙利嘴。”
闵敏也笑了:“满蒙亲贵身子矫健却不善言辞,汉族士子身体单薄可尖牙利嘴,您试想一下,两边交锋,不许动刀动枪,那些咽不下的气,怎么办?”
康熙哼了一声:“朕就知道,噶礼恨不得把张伯行拖过来狠狠胖揍一顿。”
闵敏眨了眨眼睛,才接着说:“所以,奴婢倒不觉得,满汉之争,只是功名权力,还有很多其他的东西。习性,做事的方法,私下交往的方法,同僚之间的相处模式,还有对于为官之道的不同观点……”
“为官之道的不同观点?”康熙打断了闵敏,重复着她的话。
闵敏原先预备好的说辞被打断,总归是有点尴尬的,她顿了顿,终于还是顺着康熙的话往下说:“嗯,噶礼大人总是觉得,祖宗流血流汗,无非是想后代子孙过上好日子,所以就……”
“大贪特贪。”康熙翻着白眼说。
闵敏牵了牵嘴角:“汉族士子自幼被圣贤书熏陶,说的是两袖清风,一心为民,所以自然对某些满蒙亲贵的做法看不过眼。这个,大概才是噶礼和张伯行大人彼此不爽的根本吧。”
“所以,你的意思是,这并非满汉之争,而是贪廉之争?”
闵敏皱了皱眉:“奴婢也说不上来。”
康熙挠了挠头:“那朕问你,你觉得九阿哥的法子可行不?”
“九贝勒爷的法子?”
“一时权宜,换的表面太平,暗度陈仓,以计长远。”康熙沉声道。
“奴婢可说不好。奴婢只是觉得,表面功夫或能解一时之忧,但毕竟不是长久之计。可是若真的下了猛药,也未尝没有狗急跳墙的隐忧。最好,是有一件旁的事情插进来,就可以避开锋芒,先把人处置了,再回过头来,细数满汉纠结,一一对症下药的开解去,就好了。”
“你且说说,什么旁的事情最好了?”康熙坐下道。
闵敏干笑了两声:“奴婢可不知道,最好是类似家里吵架没处理好,或者惹妈妈生气之类看起来微不足道却可以小题大做的事情。”
康熙笑了,他轻轻抚摸那个匣子,轻声道:“你说的那个旁的事情,已经有了。”
闵敏有些意外。
“你还记得,你上回问我,四阿哥和八阿哥拦下的折子是什么。”
闵敏眨了眨眼睛,试探着开口:“难道与与噶礼大人和张大人互参有关?”
康熙点了点头。
闵敏又问:“那,是哪位大人?”
康熙道:“你大约是希望与噶礼有关吧。”
闵敏一愣。
康熙呵呵了一下:“确实与噶礼有关。有人密参噶礼,说他虽然说贪污所得都是孝敬老母,但实际上却未尽孝顺,时时让老母生气。所以说他不孝,竟然假借老母的名义行贪污之事,陷母亲于不义之地。”
闵敏有点不懂,这个有什么关系吗?
“朕已经命贵妃召见过他的母亲,大约知道了事情的经过,所以,现在只缺一个好时机了。”
闵敏笑了:“皇上原来早已胸有成竹了。”
康熙摇了摇头:“虽说朕是看不到那个折子了,但是无妨。只是,幸好,闵敏,还是你给朕拿定了主意。”
闵敏眨了眨眼睛:“奴婢愚钝。”
康熙白了她一眼:“你从头到尾都是张大人,可是对噶礼,却有着两次直呼其名的疏忽。如此看来,噶礼大约名声不好吧。”
闵敏莫名觉得有点尴尬,自己真的是因为噶礼大人四个字念起来累,才会疏忽的。至于后头的名声,大概不好吧,贪官的名声怎么会好呢。可是自己却不知道啊,真的不知道啊。
康熙又道:”其实,噶礼这样的人,未尝不是朕惯出来的。“
“皇上何出此言?”闵敏颇感意外。
“朕初初亲政,皇帝做的并不容易,但凡能办差的,难免觉得稀贵多有纵容。以至于朝野上下都觉得,朕对贪腐舞弊之事,并不太过上心,只要能够办得好差,所谓功过相抵,不外乎如是。即便民怨滔滔,大约也不过只是迁官调任,财路自然是断不了的。”
“大清开国之初,人才捉襟见肘,以宽和的政策,做一时权宜,大约也是无奈的吧。”
康熙无力地叹了一口气:“古人说,盛世仁政,乱世重典。可是他们却没有告诉朕,天下初定,亲贵德行欠修,百姓休养生息,这样的时候,当是仁政还是重典?朕何尝不知道,一味宽宥,必然助长腐化。而朝廷污秽,百姓势必怨声载道,所谓官逼民反,难道不就是这个道理吗?闵敏啊,朕儿时读书,真是觉得你们汉家祖先说话太有道理,怨不在大,可畏惟人,载舟覆舟,所宜深慎。只可惜,满蒙亲贵生性豪放,读不通更读不懂这样的道理……“
室内沉默良久,康熙才定定地看了一眼闵敏,轻声问:“闵敏,朕认真问你,你莫要搪塞。”
闵敏见康熙如此认真,不由敛去笑容,一样认真的回望康熙。
“满汉一家,能成吗?”
闵敏笑了:“万岁爷,已经成了!”
“那为何?”
“牙齿和嘴唇,也会磕磕碰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