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的生日终于热热闹闹的过完了,那些远道而来的特别嘉宾也在各地驿站官员的安排下太太平平回到故里。这一趟在闵敏看来实在是劳民伤财的贺寿大事,却成为了好大一拨人的功绩。于是乎康熙收的那些寿礼,又变着法子成了封赏赐了出去,真是让人觉得好笑。
然后让闵敏觉得好尴尬的是,康熙把孝庄皇太后年轻时候在科尔沁草原上一直戴着的那柄镶满了珊瑚、玛瑙、翡翠等各种各样宝石的匕首,赏给了闵敏。然后还把她那幅写的好丑好丑的“长字久安”,挂在了畅春园的书房里头。这副光景,让人实在是捉摸不透,怎么这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好事,在闵敏这边竟然就可以这样一桩接着一桩没个头呢。
那一日魏珠去内务府见了梁九功回来,看待闵敏的眼神很是复杂。闵敏知道,且不说伴君如伴虎的道理三岁小孩子都清楚,自己这种大家伙瞧着一直呆在皇帝心尖儿上的状况,其实是一直行走在刀尖,况且,自己还背着一个未来人的身份。
“师傅放心,奴婢从未忘记过师傅谨言慎行的教诲。”闵敏认认真真说。
魏珠点了点头,这几年的折腾,他的鬓角又白了不少,眼尾和眉心的皱纹也越发深了。有时候闵敏瞧着他不小心流露出来的疲态,就好像看到有一把叫做时光的刀,一点点的把他脸上岁月的痕迹越刻越深一般:“你记得就好。”
闵敏道:“奴婢从未忘记,每一步都该如何诚惶诚恐。但凡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奴婢就会想起师傅的教诲,便觉得是以不变应万变的法子。”
魏珠轻轻苦笑了一声:“若是早些年,我这小老儿也能给你些提点。可是今时不同往日了,在这紫禁城里头,你在万岁爷跟前的宠信,可是独一份的。这,都是你勤勉当差和随机应变换来的。只是木秀于林,必然会受多些瞩目,就怕一步错步步错,积重难返。”
闵敏福了福身子:“奴婢记得的,唯有谨言慎行才是最要紧的。”
魏珠轻轻闭了一下眼睛,摆了摆手。
不久后,康熙下了一道手疏,认真的程度连魏珠都觉得匪夷所思。里头的意思大体是敲打赵申乔不要太多事,与其老是惦记民讼这种对老百姓而言其实没什么太大益处的事情,不如花些心思琢磨琢磨,怎么纾解民间私愤,全力生产,改善民生,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自然就没有了。顺便又强调了自己不考虑再立皇太子这件事情,让他也不要仗着中立或风骨什么的说辞,再出头。这道手疏还是让魏珠亲自给赵申乔送过去的。不得不说,这么一来,赵申乔是真的消停了。
赶在另一拨人蠢蠢欲动之前,康熙又下了旨意,年前已经定性的托合齐会饮案,正式给托合齐的罪名下了定论,并着令刑部快马加鞭的按照圣上的意思拟出所有牵扯进去各人等的处置意见。本来,大家伙瞧着南山案这种原则性问题,康熙都从轻了,刑部的折子和南斋的批复也都跟着那个路子,从轻处置。哪晓得康熙冷冷批了“就这样”三个字,便给打发了。张廷枢只得硬着头皮去见了八阿哥,商量了好久,把所有牵扯进去的人都从严处置了。折子第二次送过来,南斋也不敢批复,直接呈到了上书房,康熙一目十行的看完,大笔一挥“行”,这一件案子也终于结束了。
那天夜里十三阿哥走了之后,康熙想了许久,随后,神色里透出难得的轻松来,当天夜里,就着令四阿哥第二天一早就过来觐见。
闵敏没有料到的是,四阿哥竟然到的比自己还早。
“王爷吉祥。”
“起吧。”四阿哥还是那副冷冷清清的样子。
闵敏有些为难,按理来说,康熙还没有到,她是不能把四阿哥迎进去的,可是只是让四阿哥这样站在门口,也不成体统啊。
这边闵敏还在思量如何是好,四阿哥却看着远处先开了口:“爷先在院子里坐坐,你去传一杯茶来。”
闵敏称了是,便唤了小太监去张罗,自己恭恭敬敬道:“若王爷没有别的吩咐,奴婢先退下了。”
四阿哥已经落座,懒懒地挥了挥手,由她去了。
直到过了巳时,康熙才姗姗来迟。闵敏去传四阿哥进书房的时候,似乎从四阿哥的眼中看到了一丝讶异。闵敏忽然觉得有些哀伤,即便是四阿哥这种时时刻刻关注着康熙状况的皇子,似乎都没有意识到,康熙已经是六十岁的人了。就是搁在几百年后,六十岁,也是退休的年纪,体力和精力都大不如前,怎么可能还像前几年一样呢?听魏珠说,康熙现在连囫囵觉都睡得少了,自然没法子保持年轻时候的规律作息了。
“儿臣见过皇阿玛。”
“起来吧。”康熙的精神并不是很好,有些闷闷的倦怠。
闵敏已经从门外接过了沁儿送来的参茶和小点,搁在茶几上,然后把参茶递到了康熙的手里头。康熙喝了几口,脸色才微微红润,好似醒透了:“四阿哥啊,朕年前命你调查噶礼与张伯行互参一案,让你务必给朕查清楚,里头到底牵扯了多少人,又有多少人在里头蝇营狗苟、各自钻探?”
四阿哥愣了愣,他先是摆出了一副胸有成竹要答话的样子正对着康熙,大约不过一秒时间却又换上了些许犹疑纠结的样子,连闵敏都看出了一肚子的疑惑。
“怎么了?”康熙又喝了一口参茶,“这案子也是好一阵子了,依照你的办事能力,想来也应该查个七七八八了,今儿来给朕说说,到底是怎么一串沆瀣事情。”
四阿哥明显的咽了口口水,沉声道:“儿臣经过数月的查探,确实发现了一些私下勾连的蛛丝马迹。”
康熙哼了一声:“说下去。”
四阿哥道:“张廷枢先头消极怠慢,一方面是怕激化满汉冲突,毕竟噶礼是满蒙亲贵的代表,祖上功绩赫赫,他自己也是个能办差的。而张伯行则是汉族士子的代表,为着成就一番功业已然背负不少的争议,自然不肯在科举这件事情上让步。他们两个相持不下,后头代表满汉不同阵营的官员自然是要站队。”
康熙翻了翻眼珠子:“只是这样?”
四阿哥道:“满蒙亲贵和汉族士子之间的矛盾由来已久,且不说当年洪承畴立下汗马功劳,都不能为众亲贵所容,更不要说现在并不需要借助汉族士子的声望来开疆辟土了。”
“依你的意思,只不过是满汉之争?与朋党无关。”康熙问
四阿哥抿了抿嘴唇,没有说话。
康熙哼了一声,忽然看向闵敏:“闵敏啊,你可还记得先头朕给你的差事不?”
闵敏冷不防被点了名,自然是一脸懵圈。
康熙道:“怎么,背书的功课没完成吗?”
闵敏这才反应过来:“回万岁爷,奴婢每日都复习两三遍,以求背的一字不差。”
康熙满意的点点头:“很好,来,挑那两封红字头的先来背。”
闵敏正要开口,猛地愣住了。这两封信可不得了,头一封是四阿哥写给八阿哥的,劝他噶礼舞弊这件事铁板钉钉,日后必然会牵扯出更多的祸事,水底下那些朋党勾结的事情,迟早是会大白于天下的,看在兄弟俩早年还算亲厚的份上,让他务必做好丢车保帅的打算,噶礼这一串,没必要保。另一封则是八阿哥的回信,大意是自己能有今时今日,离不开这些亲贵大臣的厚待,自己绝不是忘恩负义的人,让四阿哥省了这些离间的功夫,自己不会叫他如意的。在后头,似乎就是年羹尧写信抱怨噶礼那些人,仗着出身抱团挤兑汉臣。
康熙见闵敏不说话,略有不满的咳了一声。闵敏眨了眨眼睛,便一字不差的把那两封信的全文背了出来。
听闵敏背完,康熙冷冷道:“老四啊,朕原是以为你素来厌烦那些朋党勾连的事情,才让你好生查探这背后的枝蔓牵扯,怎么着,难不成你也站在老八那边?”
四阿哥一愣,旋即跪下:“儿臣不敢。”
“那你知情不报,是几个意思?”
四阿哥低下头,垂着的眼皮微微跳动:“儿臣只是想,八弟素来重情,一时之间有些差池,若是经过提点能够有所警惕悬崖勒马,才是最好的结果。”
“你倒是厚道。”
“儿臣知道,儿臣先前办事,刻薄有余不留情面,多少会让人有兔死狐悲的心情。长此以往,怕是有人误会朝廷苛刻,所以……”
康熙冷冷哼了一声:“罢了,这件案子反正还没有最后尘埃落定,你回去,好好思忖思忖,折子要怎么写。”
四阿哥叩了个头,安安静静退了出去。
闵敏瞧着四阿哥的背影,总是觉得怪怪的。
“怎么着,你也觉得老四耍了心机?”这些年朝夕相处,康熙和闵敏之间的默契真不是盖的。
闵敏扑通跪下:“奴婢不敢妄言。”
康熙哼了一声:“起来说话。”
闵敏站起身,静静立着。
康熙冲着她摇了摇手指:“闵敏啊,朕跟你说,你可别跟朕玩这一套有的没的,来来来,看到什么,都给朕说个明白。”
闵敏眨了眨眼睛,又皱了皱鼻子:“奴婢只是觉得,王爷似乎早就知道,自己这样应对,万岁爷会有怎样的训斥,他好似就等着挨这一顿一样。”
康熙呵呵干笑了两声:“说的不错,继续。”
闵敏有些尴尬,她似乎先不想说,但终究还是说了:“奴婢以为,王爷应该早就打算好了要怎么弹劾八贝勒爷。只是他拿不准万岁爷到底是想要保全噶礼,还是想要保全张伯行。拿不准万岁爷到底会不会为了朝廷清明,牺牲一个会办差的贪官,还是说为了满蒙亲贵的颜面处置了那股清流。”
康熙点了点头:“朕确实没有拿定主意,噶礼确实贪婪,可也确实是个能办事的。张伯行固然操行高洁,只是他真的是一块难啃的硬骨头。”
闵敏不自觉的继续说道:“奴婢以为,雍亲王是已经打定了主意要严惩噶礼那一干人的,即便万岁爷有心保全噶礼,只怕他也不会手软。”
康熙道:“朕明白老四的意思,朕也知道老四的想法好得很,但是总是有些太过狠辣。”
闵敏心说,你只看到了八爷党各种叫嚣,哪里知道四阿哥底下也没少做功夫。
她柔声道:“其实万岁爷您理他们做什么,大清朝代表的最终还是您的意志,金口玉言一说,谁还敢继续捣鼓那些无聊的琐碎事情。日子久些,有了新鲜的事情起来,自然就没人再去钻研了。反正啊,依奴婢说,若是万岁爷觉得八贝勒爷处理事情温和之余不乏果断,那就给机会八阿哥出头,若是万岁爷觉得四王爷雷厉风行收效显著,那就让四王爷觉得自己下的套万无一失。其实啊,真正掌握一切的,不还是万岁爷您吗!”
康熙终于笑了:“你这丫头,果然是越来越有主意了。”
闵敏赶紧摆了摆手:“万岁爷,您可别这样说,奴婢什么主意都没有出啊!”
康熙噗嗤一声,敛去笑意道:“上个月方苞过来禀告明史的修撰进度,提到你广结善缘却低调安静,从不居功也从不招摇。朕只觉得他不过是因为南山案的时候托了你的福,所以心存感激,但是刚才瞧你提及八阿哥时候的那种平和样子,让朕不自觉想到良妃弥留时候你的奔走呼号,判若两人。唉,朕心里实在是有些五味陈杂啊……”
闵敏笑着说:“哎呀,师傅也知道奴婢,就是这样黏腻的,当差当的久了,便忍不住多上了点心。虽然说在这宫里妄谈情分有些多余,可是奴婢就是这样的人啊。所以,既舍不下晋嬷嬷,也心疼良妃娘娘。而今,更是满心满眼都是万岁爷了。”
康熙的心情还处在六十大寿热闹之后的空洞里,听到闵敏这样说话,自然是受用的不得了,整个人都松弛了下来:“你满心满眼都是朕,那老十四呢?”
闵敏一愣,脸立马就红了,实在是说不出话来。
康熙笑了笑:“朕接到图里琛的折子,说老十四这样慢吞吞跟着不好。所以在土尔扈特边境见过他们的可汗之后,会以行军的速度穿过准噶尔腹地,悄无声息的回京,瞧日子,应该已经到了甘泉了。”
闵敏不太懂那些地理位置,但是她对准噶尔的事情略有耳闻,而且康熙之前还认真的跟她讲过当年亲征的事情,所以穿过准噶尔腹地应该是很危险的事情,不过看康熙神色,好像已经没事了。看样子穿越腹地也是有点麻烦的,所以才个把月都没有什么消息。
康熙瞧着闵敏神色变化:“怎么,你都不担心吗?”
闵敏有些尴尬,她轻声说:“十四爷微服出去,难道说,最好的消息,不就是没有消息吗?”
康熙满意的点了点头:“闵敏啊,难为你有这样的见识,果然没有辜负你让人匪夷所思的背景,很好。”
闵敏愣了愣,她忽然意识到,对哦,十四阿哥这是快要回来了吗?
那么,之前自己猜想,康熙把十四阿哥弄走,是想叫他避开挑选继承人的尴尬期。如今十四阿哥要回来了,难道康熙想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