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转眼,从秋到冬,新年又在眼前。
魏珠体恤闵敏长久以来事无巨细都亲力亲为的用心,从小年开始,放了闵敏三天假,让她好生休息,因为接下来的十余天,可都是要忙的团团转的。
闵敏也不客气,自打改称魏珠做师傅以来,将近两个月了,自己可是天天当值,从小厨房到御前,一点都不敢松散,真心也需要休息一下。
顺便用力回忆回忆,在接下来的康熙四十五年里面,发生了些什么事情,毕竟现在自己可是在康熙的眼皮子底下办事,趋吉避凶那是必须的。
可是夏冰是理科生啊,对于大清朝的所有认识都来自小说和电视剧,而且根本分不清里面那些是戏说那些是史实,怎办?
忽然想起来,一废太子的导火索之一,好像是十八阿哥早夭,他死的那年是八岁,现在是四岁,过了年是五岁,那么就还有几年。闵敏轻轻松了口气,可是想到这个看到康熙有些害怕,却爱极了自己手艺的小孩子,生命已经过了一半,却忍不住有点难过。唉,明明康熙是很喜欢这个小孩子的,但是却碍于天家骨肉,君臣在父子之前,使得这个小孩子即便是兄弟几个中最为得宠的,仍然不敢跟康熙撒个娇什么,每次过来,都是先要背一段上书房里头师傅教的学问,才能说些体己话,也是惨。
不过既然离大事件还有那么两三年,也就说明自己的烧脑时间还没有到,至于先前让自己甚为纠结的那些人和那些事,大约魏珠说的才是对的,那就是忘的彻底就可以了。
腊月二十五,闵敏提早一天回到了小厨房,这是第二年为除夕宴做准备了。只是魏珠传话过来,说是去年的点子是好,只是有些丢了满人马上夺天下的豪气,这一趟请了太皇太后家的老人一起,务必要有些草原的霸气。要知道,夏冰虽然是营养专家兼业余大厨,可是那种轻热低卡的料理方式,和草原风真真是南辕北辙的。闵敏心里面自然知道,若是到了门前再临时烧香,一定会办砸了差事,所以一早就和魏珠明说了,那些烤羊烤牛之类的,自己并不擅长,所以主食还是要请满族师傅,自己搭配一些清爽的小菜和甜品,这样应该就可以全都顾上了。
这一天便是先前和大厨说好碰头的日子。烤肉自然是不可或缺的,只是康熙年间的调料真心不如二十一世纪的烧烤摊丰富,和大厨商量了之后,决定保留一直以来豪气干云的盐碗,也算是向祖宗们致敬,然后为各宫娘娘、各府福晋还有年纪小的阿哥,准备了稍微清淡一些的桂花盐,取了原先的粗盐再做一轮精细化处理,然后和桂花一同炒热再冷却,便是带有桂花香的细盐。第三样,是和辣椒末、茴香粉夹杂在一起的细盐,则多了些辣味。还有第四样,是考虑到列席的汉旗,准备的蜂蜜梅子酱,既能衬托烤肉的香,又能解去不少油腻。
本来,御膳房里头的师傅说,得了明朝的一本食谱,里头有不少的菜式都不错,要不要加几样。闵敏觉得未尝不可,看了菜样之后,略想了想,剔除了三道有猪肉的菜式。称心有些不解,闵敏解释说,既然请了蒙古的亲贵,只怕藏回的有些部落也会有王爷受邀,他们那里有些地方是不吃猪肉的,万岁爷本是好意,何必要因为这些小事而平白添了隔阂,引发一些不必要的误会。
然后,闵敏又发挥自己的长处,预备了几道清爽的小菜,又用广东进贡的上好花胶和鸡,混合太医院精心配制的药材熬了汤,特别叮嘱请了福建的鱼丸师傅,手打了鱼丸,预备了这一份“海上生明月”的汤点。点心和甜品自然是从年中就开始准备各式食材了,乾清宫小厨房自己晒的果干和果脯,还有那些用冰糖腌制好的各式花朵,满眼的花团锦簇,都成了好意头好彩头……
魏珠很是满意地听着闵敏一一道来,觉得这个小丫头不过十六七岁,想的还真是周到:“闵敏啊,你是怎么想到为汉旗亲贵准备了桂花盐和梅子酱的呀?”
“回师傅,闵敏是想着,我大清幅员辽阔,口味多样,不仅仅是满汉有别,其实从南到北,从西到东,也差别很大,多预备一些不同的口味,总是用得上的。”即便改口叫了师傅,闵敏却还是留着以往的那种生分,或许她再也没有可能像对晋嬷嬷那样的对人推心置腹了。
“嗯,那你倒也知道,藏回的有些亲贵,不是猪肉。这是哪里听来的。”魏珠又问。
闵敏脑海中的念头跑马灯一样的转,听魏珠这口气,好像自己不应该知道这件事,怎么办:“回师傅,先前在咸安宫当差的时候,那里头有一些前朝的遗书,偶尔翻阅的时候似乎看到过一眼,只是不太确定,便想着,既然有风险,就索性绕开了便是。”
“难为你如此细心。”魏珠合上了菜单,“那就这样预备吧。”
闵敏与一干厨师正要退下,却被魏珠叫住。
“闵敏啊,你且留下。”魏珠站起身来,走到窗前。
十二月底的北京,冷的渗人,可是魏珠却从未将屋子里的窗户关严实,说是怕漏了外头的消息,以至于即便点着火盆,他的房间总是要比别人的房间更冷一些。
“师傅有何吩咐。”只要单独对着魏珠,闵敏总是有一些不可名状的紧张。
“你改口称我师傅,也有段日子了吧。”
“算起了差不多两个半月了。”
“都说宫里日月长,其实真的过起来,也未见得有比外头的日子慢。”
看着魏珠颇为感慨的样子,闵敏的内心就是一个大写的懵,他要干嘛?
“这段时日,我瞧你比往昔更显谨言慎行,能用九个字说完的,绝不会用十个字,这很是好。”魏珠背对自己,火盆在他的背上投下了明灭斑驳的影子。
其实并没有这样啊,闵敏心里这样想,却不敢这样回话。
“就连别人问你,从咸安宫到钟粹宫,再从景阳宫到乾清宫,可有什么差异,你也一概回之,一样是侍奉主子,一样要尽心尽力,并无不同。”魏珠还是看着窗外黑漆漆的天空,“只是你口中这样说,心里头真的也是一样的念头吗?”
“回师傅,闵敏口上这样说,心里头也是一样的想法。”
“当真?”魏珠的口吻有些微妙。
“当真!”闵敏回答的斩钉截铁。
“宫里头,谁都是见人只说三分话,你倒是敢实话实说?”
“回师傅,闵敏觉得,事无不可对人言,但有没有必要说,或当说不当说,不过是另外一件事了。”
“那若是遇到不当说的呢?”魏珠转过半个脸,却还是躲在阴影里头,瞧不真切。
这个问题如果回答的不好,会不会被摘了舌头?闵敏心里头有点小怕:“师傅,闵敏的脑袋小,记不得太多事情,怕把要紧的挤出脑袋。”
“哦?那对你来说,什么是要紧的?”
“自然是主子的事情。”闵敏觉得身上越发冷了,“譬如喜欢吃什么,不喜欢吃什么,什么要多吃点,什么是太医院叮嘱了不能吃或尽量少吃的,还有……”
“嗯。”魏珠却没有让闵敏说下去,轻轻掩了掩窗,回到榻上坐好,“闵敏,这些时日我瞧着你,确实是个谨言慎行思虑周详的,若是一味在庖厨之间,觉得有些白白浪费了你识文断字的本事和能察人所不察的细致。御前伺候文书的宋果到了春天就该出宫了,你来顶她的位置吧。往后啊,你只需顾着万岁爷的茶点就是。不过万岁爷吃惯了你的手艺,所以三个月里头,你得把你的这一手功夫都交给小厨房的奴才们,得交会了,不得藏私!”
啊,这个不是那个谁的职位?额,御前侍奉,感觉有点压力山大。
“我已经挑了几个机灵且靠谱的,正着人调教这着,过了年就会过来,你这边仔细盘算了就好。“
机灵且靠谱?魏珠怎么知道他们靠谱呢?感情还是挑了小太监?嗯,不会有到了年纪放出宫的事情发生。不过不让自己在皇帝饮食里头管的过多,难道是怕我太熟悉康熙的饮食习惯,然后出宫以后被人利用?噗,自己怎么会想到这一层?好奇怪的念头。
“闵敏知道了。”脑子在转,嘴巴上也不能怠慢,恭恭敬敬的答道。
“闵敏,真正御前当差,前途自然是非同一般的,赏赐也是多的,可是你还是得仔细了,什么吩咐需要放在心上,什么赏赐能够坦然受得,什么主子才是要真正放在心尖儿上,你可明白?”魏珠郑重地强调。
晓得了,闵敏心里头是有些不耐烦的,不该说的不要说,不该拿的不能拿,拿人手短不是吗,还有就是别瞧着风就是雨,以为谁是能上位的主子就暗送秋波抱大腿。呀,现在的太子不是还没动静要废吗?难道争斗已经暗里开始了?好像也是,没有铺垫怎么会有高潮呢?心好累……
每次和魏公公聊天,都心好累。
回到自己小屋,心里还是有些不适,推窗一看,外头下雪了,便搬了一个凳子到廊下,静静坐着看着大片大片的雪花,人自然是冻的发慌,可是不知怎么就是不想回屋去呆着。
“你在做什么?”有一种好熟悉却又不怎么熟悉的气息从冷清的院门传了过来,阴影里头,一个瘦而不弱的身影斜斜插了进来,靠着角落,看着自己。
没有月亮的晚上,又下着雪,闵敏眯了眯眼睛,还是不敢确定,真要站起来,那人走出了阴影,果然是一身简装的十三阿哥。
想起来头一次见十三阿哥,化名小平子的他便是这样一身打扮,坐在咸安宫门口的台阶上,看着月亮发呆,浅黄色的月光照在他悲伤的脸上,晕成淡淡的惆怅,以及一种充满了孤独感的冷清。
一晃两年半,不止个子长了,身形也健硕了不少,虽然还是这样的一身打扮,气度全然不同,若是当年自己看见的也是这样的十三阿哥,是一定不会把他认作是小太监的。
“奴婢见过十三爷。”闵敏站起身来行礼。
“起来吧。”
闵敏站直了身子,让到一边,却不说话。
“你还在生气?”
“奴婢不敢。”
“那你为什么不说话?”
“奴婢只是不知道说什么。”闵敏话才出口,便觉得不合适,“不知爷想聊些什么,请吩咐。”
“呵,狐狸尾巴露出来了吧。”十三阿哥似乎早有预料闵敏看来平静的外壳下面,藏着一颗不寻常的心。
闵敏叹了口气,丝毫不掩饰自己不想说话的情绪。
“我知道了,乾清殿不比咸安宫,你也早已不是那个冷宫里头连品级都没有的小宫女了,对了,听说魏珠已经帮你安排了帮手,过了年,是真正要御前侍奉了,自然不必再应酬我这个虚有其表的阿哥。”十三阿哥说话越发奇怪,倒让闵敏好奇了起来。
以前读小说,都说十三出身不好,所以从小在宫里就受欺负,因为老四罩着他,所以才跟老四要好。先前自己躲着这个圈子远远的也搞不清楚状况,后来调到康熙面前,却发现十三阿哥倒似是他老人家召见最勤快的皇子,怎么就变成了虚有其表呢?刚刚想问,忽然潜意识又觉得这好像是个坑,就硬忍住了没问。
十三阿哥借着屋里头泄出来的灯光,见闵敏微垂的眼皮底下,眼珠子动的飞快,便知道她虽然不说话,心里头却不知道闪过多少念头,真是与那年初见时并无二致。
闵敏低着头,看着十三阿哥一双脚越走越近,最终还是停下了,只是悠悠然说了一句:“即是御前伺候,你这样未免也太清淡了,大过年的,也不知道装扮上多些喜气。”
见他走了,闵敏心里头冷冷一哼,关你屁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