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九阿哥的囚室里呆的久了些,闵敏有些晕眩。婉拒了看守侍卫的搀扶,她扶着墙,慢慢地往外头走。
她在回味九阿哥的话,里头有多少是真的,又有多少是假的。
他说,当时自己其实不必去杂务所当差,是因为宜妃忌惮自己,所以才刻意对自己的去处做了更改。
但是闵敏在宫中多年,早已知道,依照她下三旗包衣的出身,根本就不会如那些满蒙亲贵家的姑娘一样,经受秀女的选拔,而是直接就分到要当差的地方。所以,八阿哥才对自己的猜测无动于衷吧。
所以,她现在才会止不住的怀疑,九阿哥为什么要说这种显而易见的谎话呢?
闵敏觉得身上湿黏黏的很是难受,腿脚也觉得沉重出来,忍不住弯下腰轻轻揉着膝盖。
“姑姑?”一个既惊讶又意外的声音传了过来。
闵敏抬头一看,来人,竟是苏培盛,身后还跟着风头正劲的岳钟琪。
“苏公公,您怎么在这里?”闵敏觉得有些尴尬。
“回姑姑,奴才和岳大人一起过来给年羹尧传旨的。”苏培盛倒是坦然,“不知姑姑怎么会?”
闵敏也想不出一个好的托词,只得坦白道:“奴婢,是过来探九爷的。”
苏培盛倒看起来还好,反是岳钟琪颇为惊讶。
“姑姑有心了。”苏培盛淡淡地拱了拱手,“这情分,真是叫人钦佩。”
闵敏缓缓地吐出一口气,情分?大约还是好奇多一点吗?或是纠结多一点?或是……真的不好说。
“那姑姑,你可要随我们一起去瞧瞧,年大人?”苏培盛轻声道。
闵敏有些意外:“去瞧年大人?”
“嗯。”苏培盛往前一步,轻声道,“皇上也有口谕,说是姑姑家里头有人,和年大人有些渊源,大约会愿意去瞧瞧的。”
闵敏本能瞪大眼睛,渊源?自己家里头有人和年羹尧有渊源?
是了……那一个闵敏的记忆涌了出来,那一年的草原,一身布衣的年轻人,他是父亲的贵客,也是后来引了四阿哥和十三阿哥来的人。
是的,就是他,把当时尚年幼的自己,带到了京城。
果然,果然是极有渊源的。
闵敏犹豫地看着苏培盛,自己在脑海中迅速的回忆和年羹尧见过面的场合?
结果,却是吓了自己一跳。
从康熙晚年雍正代为理政到现在,七八年的时间,自己居然从未和年羹尧照过面!
她心里头莫名的涌上了一阵恐慌,颤巍巍地望向苏培盛。
苏培盛却是淡定:“皇上也说了,姑姑若不愿意,也无需勉强。”
闵敏咽了口口水,又深吸一口气,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说:“既然奴婢在这儿和苏公公遇上了,便远远地瞧一瞧吧。”
苏培盛微微一笑,岳钟琪却有些意外。
闵敏接着说:“他,毕竟是接管十四爷大军的人物啊。”
苏培盛淡淡地看着闵敏,看着她望向远处的视线有些朦胧,嘴角不经意地弯出一个微妙的弧度:“那姑姑随奴才来,远远站着就好,年羹尧瞧不见姑姑。”
闵敏的视线重新聚焦,又弯腰揉了揉膝盖,慢慢地跟了上去,心里头却在回味,方才那一位闵敏的直觉。
年羹尧,这就是历史上赫赫有名的年羹尧啊!
闵敏真的站着很远,远远的看过去。
这是一个身形魁梧健硕的人,一看便知久经沙场。
他的眉宇之间裹着淡淡地忧伤和失望,还有一些凉意,满满地弥漫开来。
苏培盛的诏书用极轻的声音念,闵敏一个字都听不清。
但是这并不妨碍她对结局的了解,年羹尧功高震主不得善终的故事,已经和历史熟悉度无关了。
她用力搜索脑海里对年羹尧的印象,那个自称为严先生的单薄书生,在草原的星空下,那个,那个眉宇之间,包罗万象而不显露一丝半点的,布衣少年,那个,那个说话谈吐总是藏匿真心不愿坦白示人的年轻人……
闵敏远远看着,她没有办法从这一位年羹尧的身上,找到一点点熟悉的感觉。
那个严先生,从京里来的严先生,果然是年羹尧吗?
闵敏用力的吐出一口气,觉得自己实在是好笑。
自己,又何尝是当年刚刚苏醒过来的那个紫禁城里最下等的粗使宫女。
她避过苏培盛和岳钟琪的视线,悄悄离开。
下一个等着她想明白的事情,倒还不是苏培盛冷不防要她去瞧年羹尧。
而是,而是如何对待称心的托付,而是如何,如何去做些什么,顾全九阿哥的体面。
她的手,再次不自觉的放到了胸前,隔着衣裳,摩挲着那个烫手的锦囊。
……
苏培盛竟比她早回宫,远远地小跑过来:“姑姑可回来了,皇上正等着您呢!”
“有劳公公了。”闵敏用力闭上眼,又轻轻睁开,“烦请公公通报。”
“姑姑说的哪里话……”苏培盛微笑着避到一边,为闵敏让出道路。
闵敏深吸一口气,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往前去了。
雍正难得没有批复折子,而是在抄经。
闵敏走近了,觉得经文有些眼熟,却一时没有想起来:“奴婢给皇上请安,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雍正看了她一眼:“怎么无端行这样的大礼,起来吧。”
闵敏想了想,还是站了起来。
雍正又道:“苏培盛说,在宗人府遇见你了。”
“是,闵敏确实在宗人府遇见了苏公公。”闵敏轻声道。
“你是去看那个罪人的?”
闵敏微微一笑:“圣上竟未称他是塞思黑?”
雍正冷冷地瞟了她一眼:“你倒是大胆?”
闵敏把心一横:“大约,大约不过仗着圣上与九爷尚有些儿时情分罢了。”
雍正原本流畅的行笔顿住了,他轻轻把笔丢在案上,洇出一滩墨迹:“怎么,他拉着你说了半天话,不过和你说了些陈年旧事?”
闵敏轻声道:“确实只和奴婢说了些陈年旧事。只是,大约和皇上想的有些不同。九爷和奴婢说的,乃是奴婢刚刚入宫时候的那些旧事。”
“哦?”雍正坐了下来,“竟料不到他有这份闲心。”
“他如今,除了摆弄一些闲心,还能做什么呢?”闵敏的声音淡而无味,里头藏着的意思,却很是刺心。
雍正倒不生气:“他既然贪恋高墙,朕就成全他,如今他既得高墙,且有闲心,到算是适得其所。”
闵敏摇了摇头:“皇上,恕奴婢斗胆直言,九爷,从未贪慕高墙,他若果真有意,也不会自甘人后,屈居次席这样多年。”
雍正拿起笔,把污浊了的那一张纸拿起,丢到一边,又蘸了墨,开始写字:“他自甘人后,皆因他没有那个器量和格局,哪有他说的这样堂而皇之。若是他当真淡泊权力,这么多年机关算尽,又是为了什么?”
闵敏听得明白雍正话里的意思,她想说,他当年在废太子身边那样忠心耿耿机关算尽,又是为了什么?
是啊,他为的是自己啊,他从头到尾都是为的自己啊!
他当然可以质疑九阿哥带着伪善的面具,他当然可以质疑九阿哥对于权力的纠结,他当然可以嘲笑他,有心无胆。
闵敏轻声叹息之后,徐徐道:“既然,皇上,皇上和九爷形同知己,那么,自古,英雄相惜,况且成王败寇已成定局,皇上何必赶尽杀绝?”
雍正笑了:“闵敏,你在御前侍奉多年,今天说话怎么如此混乱。难道当时先帝让你去见戴名世的时候,你也是用这种语无伦次的说辞,说服他的?”
闵敏有些尴尬,当时的心情何其笃定,哪里像今天这样深陷自我怀疑之中。
见闵敏不说话,雍正又道:“卓宁说,你当时入宫的时候,未必是去杂务所的,包括后来去咸安宫陪着晋嬷嬷,也是出自老九和宜妃的手笔。你竟不怪他吗?”
闵敏没料到雍正忽然提到了这档子事,自然是意外的,难道,还真的属实?下意识道:“那些事情,奴婢当年一场大病,病愈之后,许多事,都不记得了?”
“所以,你才觉得年羹尧很陌生?”雍正挑高了眉毛,和闵敏记忆中的德妃简直一模一样,“看起来,你跟着魏珠多年,这唱念做打的功夫,倒是学的十足十。”
闵敏眉心锁到了一起。
雍正挥挥手,书房里的人全部都退了下去。
他绕过了桌子,自上而下看着闵敏:“亮工确实不简单啊,他一眼就能看得出,什么样的人,貌似谦恭内里骄狂,什么样的人,形状微贱心容沟壑,什么样的人,出身寒薄志存高远。他一眼就说,那个丫头是不简单的,除了韩先生,却未有人把你放在眼里。直到你平步青云,朕才明白,为何亮工坚持要朕和十三弟去亲眼瞧瞧那个小丫头。可是你倒好,一面让十三弟为你照看额娘,一面兀自做着不理闲事的御前红人。怎么着,现在反倒看不明白了?现在反倒忘了明哲保身持中不偏的道理,开始管起闲事来了?朕倒想听听,你如今存的是一份什么忠心?”
闵敏的手指节绞的发白,勉强维持住淡淡的神色:“听皇上所言,似乎是说奴婢失忆前的事情,只是奴婢真的不记得了。”
“果然不记得吗?”雍正还是用那种居高临下的姿势看着闵敏。
闵敏的脑海中彷如电光火石一般闪过一个念头,她咬咬牙道:“即便都记得了,那又如何?”
“那又如何?”
“是啊。”闵敏跪了下来,“魂灵都换了一个,有没有那些记忆又有什么要紧,就好像您已然是一国之君,八爷和九爷,还有十四爷,他们如何又有什么要紧?”
“你到底是为谁求情?”雍正冷冷地问。
闵敏伏下身子:“奴婢斗胆,还请皇上网开一面,成全诸位爷最后的体面,以示圣恩浩荡。”
雍正哼了一声,弯下腰,伸出手,轻轻滑过闵敏半点装饰都没有的发髻,轻声道:“闵敏啊,你可知,为何皇阿玛多年来对你宠信有加。朕即位之后,也依旧允你在御书房侍奉?那都是因为你素来诚惶诚恐、谨言慎行。所以,你若还想保全你想保全之人,还是恪守本分好些。至于教训朕这样的事情,还是免了吧。”
说完这些话,雍正便拂袖而去,徒留闵敏一个人,伏在阶前,无所适从。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只手轻轻扶着闵敏的手臂,把她搀了起来。
闵敏犹疑地转过头,竟是一脸病容的十三阿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