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在御前当值的并不是闵敏。所以,殿上种种,闵敏只是后来听说。
雍正指着那些弹劾八阿哥的折子,雷霆震怒:“圣祖年间先帝就曾经说过,允禩获罪于朕,且其母家微贱。岂可使为皇太子……朕即位之后,颇为宽宥,岂知多年来允禩仍不悔改,蝇营狗苟,结党不辍,其心歹毒,实在可诛。”
八阿哥也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竟然当着众人的面反驳道:“先帝所言,分明是禩乃胤禔之党、胤禔曾奏言、请立胤禩为皇太子、伊当辅之,故不可为皇太子。何来获罪微贱之说?圣上若有意处置,何必假托先帝遗训,以莫须有获罪,也非臣一人耳!”
闵敏是震惊的,八阿哥从来涵养极好,那些藏匿在心里头的想法,素来也是包裹的一丝不漏。如此失态,到底是为了什么?
“大约他以为,群臣弹劾,皆为圣上授意。”十三阿哥道。
“难道,不是吗?”闵敏有些不懂。
十三阿哥微微一怔,随即笑了:“圣上没有必要。”
闵敏想了想,便懂了:“是啊,他是皇帝啊,很多事原就不需要说出口,自然有人领会。”
十三阿哥摇了摇头:“八哥千不该万不该,纵容九哥去挑唆十四弟。”
闵敏叹了口气,却不说话。
十三阿哥望着她道:“半年来一直没顾上问你,那回皇上让你去给十四弟报丧,你可是受了委屈?”
闵敏笑了笑:“十四爷哪里会给奴婢委屈受,无非是郁结于心,憋着难受罢了。”
“你倒懂他。”
闵敏敛去笑容:“十三爷,当时先帝把你送去养蜂夹道的时候,你心里是怎么想的?”
十三阿哥一愣,转过头,望着窗外:“自然是很委屈的……”
闵敏又问:“其实奴婢一直不懂,那个时候先帝盛怒之下,为何只处置了您?”
十三阿哥微微一笑:“大约只因为,我孤苦伶仃吧。”
闵敏久未见十三阿哥如此笑容,也不忍心追问,心里默默一声叹息,又道:“十三爷,奴婢想去瞧瞧八爷。”
十三阿哥有些惊讶:“你在这个时候去瞧他做什么?”
闵敏咬了咬下唇:“奴婢毕竟是良妃娘娘宫里出来了,况且,八福晋对奴婢还有割爱的情分。”
十三阿哥愣了愣,便想了起来:“我只是觉得,你这时候去,难免要受气。”
闵敏无奈的笑笑:“奴婢还是去看一看吧,有些事,奴婢还是想自己去看一看。”
十三阿哥轻轻拍了拍闵敏的手背,想要说什么,却又咽了下去:“你去吧,四哥应该也想你去瞧瞧,八哥府上是何光景。”
廉亲王府的派头还是一如往昔的,只是门口换了人,并不认识闵敏。
“烦请通报,奴婢求见廉亲王。”
“你是什么人?王爷其实谁想见就能见的?”
闵敏犹豫了一下,道:“奴婢原是良妃娘娘宫里头当差的。”
那小厮侧着头打量了一番闵敏,见她三十不到的模样,衣着朴素,从头到脚的首饰只有一副素的不能再素的耳坠子,和挂在胸口那枚颇有年头的扳指,冷冷道:“良妃娘娘薨逝多年,宫里头的人也都遣散了,你又是哪里冒出来的?”
闵敏有些语塞,她想了想,从袖子里掏出了一些碎银子,塞到那小厮手里道:“这位小哥,奴婢是良妃娘娘宫里的老人了,您就这样通传,王爷会见的。”
那小厮掂了掂银子,正要说话,大门里头走出来一个闵敏认得的人。
“姑姑怎么来了?”那人是廉亲王府管事多善。
“多总管。”闵敏行了个礼,“奴婢来瞧瞧贝……瞧瞧八福晋,看看可有帮得上忙的地方。”
多善看起来有些犹豫,他想了想,还是说道:“爷在里头生闷气,姑姑随我来。”
八阿哥在书房里头,门紧紧闭着。
福晋郭络罗氏站在台阶上,庶福晋张氏则和弘旺站在她身后,满脸焦急担忧。
多善示意闵敏稍后,过去和郭络罗氏耳语了一番,她转头过来,看着闵敏。
闵敏往前走了一步,行礼道:“奴婢闵敏,见过福晋。”
郭络罗氏眼中先是露出讶异之色,但很快敛去,她闭上眼睛,稍后才睁开,淡淡道:“爷今儿退朝下来,就把自己关在屋里头,未必愿意见你。”
闵敏有些尴尬,其实她也没有把握八阿哥会不会见她。
庶福晋张氏却道:“是啊,只怕爷不愿意见,那些个没安好心的人。”
郭络罗氏看了张氏一眼,终于还是朗声道:“爷,闵敏来了。”
屋子里并没有什么响动。
郭络罗氏看了看闵敏,又道:“她不是奉旨来的。”
又过了一会,门吱呀开了。
八阿哥站在门口,身上还穿着朝服。
闵敏默默站在原地,和他对视着,连请安都忘记了。
郭络罗氏又道:“姑娘进去说话吧。”
张氏不服气地看了闵敏一眼,又望向郭络罗氏转身离开的背影,拉着弘旺追了上去。
多善叹了口气道:“姑姑先进去,奴才去预备些茶水。”
闵敏点点头,慢慢的走到八阿哥的面前:“闵敏给王爷请安,王爷万福金安。”
八阿哥看了她一样,冷冷道:“万岁爷是万福金安,做奴才的,却未必见得。”
闵敏叹了口气:“王爷也是几十岁的人了,何必赌气。”
八阿哥不说话,转身进了书房。
闵敏摇摇头,跟了进去:“王爷……”
“你来,是做什么的?”八阿哥坐下,把朝服的下摆整理好。
闵敏道:“奴婢,奴婢只是来瞧瞧,王爷可还好。”
八阿哥冷笑了一声:“爷在圣祖年间鞍前马后,倒是没得什么封赏。新帝登基,便得了亲王的爵位,比起旁人,该算是好的了吧。”
闵敏脸色尴尬,她自然是知道八阿哥的弦外之音的。
“你怎么不说话?”八阿哥拨弄着朝珠,“难道,你真的只是过来看看?”
闵敏皱了皱眉,轻声道:“奴婢听说,今儿王爷在殿上……”
“不错,御前失仪,确是爷的不妥。”八阿哥的手指停了下来,“但是,爷却不后悔。”
闵敏有些意外:“王爷不后悔?”
“他一面加官进爵,似做安抚。另一面却步步紧逼,不留半点立锥之地。难道只许他两面三刀,兄弟几个连句话都不能说了?”
闵敏长长吐了一口气:“可,他是君,您是臣。”
八阿哥眼中一定,冷冷地看着闵敏:“所以,你是过来提醒爷,时至今日,就该安安分分做那俎上鱼肉?”
闵敏愣了愣,又道:“那王爷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又是为了什么?”
“反正不是为了反省。”
“难道是在腹诽?”
“只是怕误伤旁人罢了。”
“所以一个人在屋子里,任凭腹中盛怒如火,面上还要强做镇静?”
八阿哥瞟了闵敏一眼:“那我还能做什么?”
闵敏放低音量:“奴婢以为,王爷早就想明白了。”
“想明白什么?”八阿哥冷笑,“一曲新词酒一杯,我早就不做念想了,难道只想好好做个臣,他也容不下吗?”
闵敏道:“王爷可是真的放下了,可是真的愿意做个臣?”
八阿哥哼了一声:“五十三年之后,我便断了念想。”
闵敏摇摇头:“您没有。”
“我怎么没有?我都这样尽心尽力的辅佐十四弟。”
“您辅佐十四爷,只是为了您自己。”闵敏沉声道,“因为您知道,若是十四爷得了天下,对您而言,并无不同。”
八阿哥瞳孔微张,却不说话。
闵敏又道:“王爷若真的放下了,便不会有今日殿上之事了。”
八阿哥抬头看她:“似曾相识燕归来,难道不是告诉我,贤王亦是一条好的出路?”
闵敏愣了愣,脑海中即刻出现了废太子说过的话,她轻轻垂了眼:“那大约是奴婢的过错,闲云野鹤的闲,却不是见贤思齐的贤。”
八阿哥一愣,脸上却生气了:“你好狠的心!”
闵敏眨了眨眼睛,她不明白为什么八阿哥说生气就生气了。
八阿哥道:“我数十年苦心经营,岂能说放下就放下!他竟能连皇阿玛对我的栽培,都不放在眼里!”
好大的罪名!闵敏皱了皱眉。
“哼!大约正如老九所说,非要斩尽杀绝不可了!”八阿哥语气平淡,却掩不住滔滔怒气。
闵敏终于还是忍不住了:“毕竟,时候不一样了。”
“那他也不能无视皇阿玛的安排!”八阿哥有点像在喊,“理藩院,本就是皇阿玛遗命交给我的!”
闵敏愣了愣,康熙遗命把理藩院交给八阿哥?
八阿哥却收口了,他似乎有一种说错话的感觉。
这感觉是错觉吗,闵敏试探着问:“这是先帝遗命?”
八阿哥不说话。
闵敏忽然明白了:“所以,王爷是和皇上一起领受先帝遗命,所以先帝对朝中诸事都有妥帖的安排?”
八阿哥道:“本就都是先帝的遗命。”
闵敏直直地看着八阿哥,她嘴角绷紧,心里有些生气:“所以,圣上根本就没有矫诏,而您,是和圣上一起领的遗诏?所以,您明明知道,明明知道,还故意让十四爷误解,引他在先帝灵前说这样一番话?!”
闵敏连珠炮一般把自己的猜测说出来,不知道为什么,她下意识还是心存侥幸,希望八阿哥否认的。
可是,八阿哥却没有说话。
房间里陷入了一种让人窒息的沉默。
恰在此时,多善过来送茶,他似乎原是想说几句宽解的话,可是看这情状,毕竟是不对劲的,放下茶就走了。
闵敏深吸一口气,走到了八阿哥的跟前,双眼似笑非笑,口吻异常认真地说:“您这贤王,真是名符其实啊!”
八阿哥看了闵敏一眼,道:“爷要怎么做这个贤王,那也是爷的事。我们几个兄弟如何相处,也是我们天家的事。由头至尾,都没有你这个奴婢说话的份。”
闵敏干笑了两声:“那王爷今日何必见我。”
八阿哥这回倒坦然了:“本想着,你大约能带些话去给老四和老十三。”
闵敏的心里头,乱七八糟的线索,终于借助另一位的细致,梳理清晰了,她淡淡地道:“就如同那年良妃娘娘弥留,故意设计奴婢前去侍奉,把她的心思传给先帝一样吗?”
八阿哥似乎没有料到闵敏忽然提及良妃,稍有不安。
闵敏却是真的生气了:“柔奸成性,先帝盛怒之下竟没有说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