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之所以对商业啧啧称赞,是因为它有进取心、有勇气。它不会两手十指交错地紧握着向朱庇特祈祷。我看见这些人每天在忙着做生意,好歹都有胆识和满足的表现,干得比他们想象的多得多,说不定比他们精心设计的还要出色呢。在布埃纳维斯塔前线能坚守半个钟头的那种英雄气概,固然我也觉得很感动;但是,让我深深地为之感动的,还是在铲雪机里过冬的人们那种坚定、愉快的精神;他们不仅具有拿破仑认为最难得的凌晨三点钟打仗的勇气,而且断断乎还不肯早早休息,硬要顶到暴风雪停住之后,要不然要在他们的铁骑的筋骨都给冻僵之后,他们这才躺下睡觉。这天大清早,特大风雪还在肆虐,简直冷得人们的血液快给冻结,我从他们呼出的水汽冻结后形成的雾堤里,听到火车头发出被蒙住了的钟声,宣告列车开来了,没有误点,根本不管来自新英格兰北部的暴风雪百般阻挡;我看到了那些铲雪人浑身披雪挂霜,他们正低着头仔细察看那铲雪板底下翻起来的,可不是雏菊和田鼠洞穴,而是像内华达山脉的巨砾,堪称天外之物。
商业是出乎意料地自信、安详、机灵、有进取心,而且还压根儿不知疲倦。它所采用的方法都很自然,乃是许多充满幻想的事业和感情用事的实验所不可企及,因此才获得出色的成功。一列货车打从我身边轰隆轰隆地驶过,我不由得顿觉心旷神怡,我闻得到从长码头到香普兰湖一路上货物散发出来的气味,使我想起了异国他乡,想起了珊瑚岛、印度洋、热带地区,乃至于广袤天边的寰球世界。我看到了棕榈叶,来年夏天,不知有多少新英格兰浅黄色发丝的头上会戴着它;我还看到了马尼拉的大麻、椰子壳、旧绳索、黄麻袋、废铁和锈钉子,就在此时此刻,我觉得自己更像一位世界公民了。这一车子的破船帆要是拿去造纸、印书,也许会使阅读更加容易,也更为有趣呢。有谁能够像这些破船帆所经历过的险情那样,把自己经历过惊风骇浪的历史如此绘声绘色地写了下来呢?它们就是压根儿不用改正的校样。缅因州森林里的木材从这里运走,因为有些木材已经运走了,或者被锯成板料,上次发大水时没有出海的木材,每一千根涨了四块钱,松木、云杉和雪松——质量分为一等、二等、三等和四等,可前不久木材拢共只有一个质量标准,价格常在熊、驼鹿和北美驯鹿的价位之上波动不定。稍后,轰隆轰隆驶过的是托马斯顿石灰,第一流货色,将被运往遥远的山区让它逐渐熟化。至于这一袋袋的破布,真可以说五颜六色,质地好坏都有,乃是棉花和亚麻落到了最惨的境地,也是衣着穿戴的最末下场——它们的图案时下再也没得人啧啧称赞了,除非是在密尔沃基,因为那些色彩抢眼的衣物,英国的、法国的,或者美国的印花布、方格布、平纹细布等,既有富人家的,也有穷人家的,都是从四面八方集拢来,将要变成一种颜色的纸,或者仅仅色彩深浅不一的纸,说不定在那纸上面会写出一些真实生活的故事,有的写上层社会,有的写底层社会,不过全是根据事实来写的!这一节闷罐车散发出咸鱼的腥味,强烈的新英格兰商业味道,让我回想到大浅滩和渔业的情景。咸鱼——谁没有见过?彻头彻尾是为了芸芸众生腌制的断断乎不会使它变质,让持续蒙恩的圣人们都感到脸红。有了咸鱼,你可以扫街,铺路,砍劈柴;卡车司机本人与他的货物也好拿它来遮阳避雨——还有商人在铺号开张时把一条咸鱼悬挂在店门上当招牌,正如某个康科德商人做过的一样,到头来连老主顾全都说不准它究竟是动物、菜蔬,还是矿物,不过它依然洁白得像雪花呢。要是你把这放入锅里煮,煮出来的准是一条味道好极了的咸鱼,可供周末晚餐时品味。接下来是西班牙的皮革,依稀可辨那牛尾巴举向空中还在旋转,有如这些公牛当初奔驰在西班牙本土大草原上一样——一种执拗的典型,证明一切与生俱有的缺憾是如何没有希望和不可救药啊。说实话,在我了解一个人的脾性后,我承认,在目前生存状态下,我并不指望它变好或者变坏。正如东方人所说的:“一条狗尾巴可以加热,烫平,用带子绑住,花费了十二年精力,到头来它的本性还是改不了。”类似狗尾巴这样根深蒂固的本性,唯一的根治办法,就是把它们制成胶质,我相信,通常它们都可派这样的用场,发挥黏性的作用。这里有一大桶糖蜜或者白兰地,即将运往佛蒙特州卡廷斯维尔市,交给约翰·史密斯先生,格林山区的商人,他是给邻近本人林中空地的农夫们来办进口货的,此刻也许他站在舱壁高头,心里琢磨着近期到岸的几批货物,会如何影响他的货价,眼下告诉他的顾客们,说他巴望下一趟火车会运到第一流货色,其实,这话在今儿个早上以前,他给他们念叨过已有二十遍呢。甚至还在《卡廷斯维尔时报》上登过广告。
这些货物运走了,另一批货物运来了。我被一阵飕飕声所惊醒,于是放下书本,抬眼只见一些长长的松树,好像插上翅膀飞过了格林山区和康涅狄格州;这些松树是在遥远的北方砍下来的,飞箭似的在十分钟内穿过了城镇,人们还来不及看上一眼:
“它就成为一根桅杆,
竖立在大旗舰上。”
听吧!运牲畜的车开来了,装着千山万岭的牛羊,什么天上的羊圈啦、马厩啦、牛栏啦,什么手持牧杖的放牧人啦、赶着羊群的小羊倌啦,除了山里牧场以外,全都来了,它们好像被九月里秋风从山上吹下来的落叶在打旋儿。空中充满牛羊的咩咩声,公牛们在猛撞乱挤,仿佛正在驶过的是一座放牧牛羊的山谷。那只老的带头羊只要铃铛一响,高山真的像公牛似的在欢跃,小山岗有如小山羊在蹦跳。列车有一节车厢都是放牧人,此刻和他们放牧的牛羊几乎平起平坐,他们虽然下了岗,可还是手持那根没有用处的牧杖,好像它就是他们司职的标志。但是,他们的牧羊狗上哪儿去了?这对牧羊狗来说,可是大溃散呀;它们完全被甩掉了,它们的嗅觉也不灵了。我仿佛听到它们在彼得博罗山后头狂吠不已,或者在格林山区西坡上气喘吁吁地奔走呢。它们不会跟着牛羊一块被宰割。它的职责也到尽头了。他们的忠诚和机灵眼下不管用了。它们灰溜溜地回窝去了,也许干脆豁出去,与狼和狐狸结盟。你的牧羊人生涯就这么着随风而去了。但是,钟声响了,我可得离开道轨,让列车驶过去——
铁路依我看是什么呢?
我断断乎不去张望
它的尽头在何方。
它填高一些沟壑,
又给燕子筑好堤岸,
它让黄沙满处飞扬,
又叫黑莓随地生长。
可是我穿过铁路,就像我走过树林子里的小道。我断断乎不会让火车的黑烟、蒸汽和咝咝声污染了我的眼睛与耳朵。
如今,列车已经远去了,躁动的世界也随着列车远去了,湖中的鱼儿再也感觉不到火车的隆隆声,可我感到了分外孤寂。漫长的午后,偶尔从远处公路上隐隐约约传来一辆车或是一组车马的轻微响声,也许我的沉思就不大会受到干扰了吧。
有时,赶上星期天,我听到钟声,顺风的时候,来自林肯、阿克顿、贝德福或者康科德的钟声,听起来柔和悦耳,俨然是自然的旋律,回荡在旷野上,端的是美极了。在遥远的树林子上空,这种旋律平添了一种颤动的微弱声响,仿佛地平线上的松针就是竖琴上的琴弦正在轻轻地拨弄着似的。凡此种种音响,哪怕在最远处,只要听得见,都有一种同样的效果,赛过七弦琴上的颤音,就像迢迢远方的山脊,由于大气介于中间,被抹上了淡蓝色,望过去格外令人悦目。我觉得这次传来的是一种在微风中越传越悠扬的旋律,与树林子里每一片叶子和松针喁喁私语后,风儿又吸收部分声音,经过变调在一座山谷回响之后又传到了另一座山谷。这种回响从某种程度来说,就是初始的声音,具有神奇的魅力。它不仅仅重复了钟声里值得重复的部分,而且部分还有着树林子里的声音,以及林中仙子低吟的昵语和乐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