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是五月底,宫中上下都用了冰。因是太后极怕热的,早早地便开了冰库,取出冰来用。既已开了,便吩咐各殿都取了一些去用。
画扇是南国长大的,自然不畏热,只是亦按份例领了。
午后太热,她伏了在榻上,看着那冰匠精心雕琢出来的亭台楼阁,微微地有了困意。身下铺的竹席沁来几分清凉,东边的窗子垂了竹帘,房中倒是有些冷。乌黑的青丝散在肩上背上,惹出一丝两丝的烦闷,却也懒得拂去。
竹帘之外传来一两声雀儿的啾啾声,伴着新蝉的鸣叫,传入耳中竟有些不真实。渐渐地眼皮便支撑不住了,她闭上眼,恍恍惚惚似睡犹醒,记忆却遥遥地飘散开来,去了那个远在南海之滨的小国。
那时候,她与姑姑尚在落秋宫住着,虽然过得穷困辛苦,常常要看那些内侍的脸色,但大多数的日子,还是美好的。
盛夏的夜里,她们在院子里搭上竹板小床,姑姑搂了她在院子里乘凉,一边做些白天做剩下的活。姑姑的绣工极好,穿针引线之间,便能绣出栩栩如生的世间万物,宫中许多侍女都托姑姑来绣,这样她们才能从这些侍女手里得到一丝丝的好处,不至于被欺负得太甚。只是她贪玩,不肯静下心来学一学姑姑的这好手艺,只觉得姑姑是会陪她一辈子不离开的,没想到姑姑这么忽然地就走了,再不回来。
猛地惊醒,失神地喊了一声姑姑,门外小柔听见了急忙推门进来。画扇呆呆地看着她,只觉得越看,越觉得那是姑姑。
良久,才低低地:“摆下绣架。”
月眉张罗着架好绣架,小柔将那低垂的竹帘拉起一点,登时屋内亮了许多。金色的阳光从帘子底下偷偷地溜进来,正好打在那一排亭台楼阁之上,霎时间反射出耀眼刺目的光芒。绣架上是雪白的云罗纱,描好了鱼戏荷下的图样,一针一线认真地绣起来。线是上好的,五彩的颜色之中泛着光泽。
这样好的线,姑姑不知有没有用过。画扇恍恍惚惚的想着。
身后响起极轻的脚步声,从门外廊子踏进,又慢慢走到她身后。便传来了月眉和小柔离开的声音。心里知道是他,却不回头,更加专注在手上的活儿。
“怎么忽地想起做这绣活儿了?”连宸祈躬下身子,低低地在她耳畔道。
她停了手中的动作,却愣了许久才道:“闲来无事。”连宸祈仔细看了看,取笑道:“这手艺可不怎样。”
“又不是给你的,有手艺好的,你去问她要便是了。”冷不丁地冒出一句,连自己也吓了一条。扬起头,尴尬地看着他。
看到的,正是他也望着她的眼,眼眸中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竟让她心底慌慌的。连宸祈望着她,只见她双颊微微泛红,一双如翦双眸不知所措地睁着,浓黑微翘的睫眉微微轻轻闪动。冰上反射出来的光打到睫毛上,光华跃动,流光溢彩。忽地便想起那日在山野之中,她坐在马上,在他的怀中,她身上传来的淡淡清香,仔细一闻仍在鼻下缭绕。
忍不住伸出手去,将她一缕被汗水浸润的发丝轻轻拨开,脸就凑了过去。她扑闪的睫毛似乎刷到了他的脸上,微痒难耐。轻而温柔地,在她额上印下深深一吻。闭眼,眼角微湿。腰间忽地一紧,原来是她搂住了他,将头埋在他的胸前,双肩微微地颤抖着,是在抽泣。
心中便软了一大块。
“哭什么……”只这三个字,却引得她抽泣得更加厉害,竟有些呼吸不接,连忙用手抚着她的背顺气,“到底怎么了?”
她不答,她只是哭。
她哭的,他又怎么知道,便是知道了,又如何知道她心里又多苦。她所想的人,要么便在九泉之下,要么便近在身边却远如天涯。看得见摸得着,却似乎一下子便会消失。每个他临幸别的妃子的夜晚,她蜷在榻上,用锦帛紧紧地将自己裹住,她告诉自己心底那酸酸的味道不是吃味,她是恨他的,他杀了姑姑……
可是,偏偏却连自己都无法说服。
“别哭了……”心疼地紧紧抱住她,“今日朕就在这里陪你,可好?”温声细语地安慰着,渐渐地,画扇才止住了哭泣。却禁不住还是哽咽,一抽一搭,脸上的妆花了大半,连忙用手去擦。
连宸祈唤来月眉端了水进来给她梳洗。洗干净的脸没了方才的娇艳,却素洁之中仍是清丽动人,这时候日光已经照不进这屋子,一时间屋内暗了许多,亦随着静了许多。只听见墙角那滴滴哒哒,冰雕融化低落的声音,如编钟轻敲。
画扇拿起檀木的梳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着。连宸祈看着,忽道:“前些日子,朕不是赏了你一个象牙的,怎么不拿出来用。”
“用得好好的,做什么要换?留着日后用罢。”看着镜子中双眼红肿的自己,画扇抿了抿嘴。连宸祈便笑:“你倒节省。”吩咐月眉,“去取了来。”
待梳子取来,又亲自接了,替她梳起发来。画扇也不推辞,乖巧地坐着,不时与之相视一笑。他动作极轻极柔,仿佛在小心翼翼地呵护着无价的珍宝。
忽地,窗外的湖中,渺渺地传来若有似无的乐音。画扇脸一沉,忍不住还是试探着:“王才人的筝弹得真好。”此时他在她的身后,镜子里映不到他的脸,她看不到他的表情,只听到他含含糊糊地“嗯”了一声。
画扇便不再说话。
乐音越来越响,越来越近,好像已经穿过不远处的那一丛荷花。屋子里却是静默无声,连呼吸声都轻得听不见。
画扇轻轻一咬牙,绽开笑靥如花:“皇上,何不请王才人上流云轩来弹奏一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