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连恒醒来的时候,天早已大亮,燕宁谦和燕夫人都坐在房间的窗边,低声说着话,听他们谈话的内容,似乎是燕夫人在问昨晚的情况。
他试着动了动,胸口处的痛楚让他眼前一阵阵发黑。
燕宁谦和燕夫人发现了他的动静,于是走了过来。
“爹,你醒了么?先不要动,大夫说你伤得很重。”燕宁谦帮他理了理被角。
燕连恒没说话,但也没再试图起身。
“芒种和四殿下说一会儿就来看你,顺便说说昨晚的事……”
他正说着,外面突然有人敲了敲门。
燕夫人起身去开门,见是下人将芒种和云鸢带了过来,她朝着云鸢行了个礼,也没有出去,而是安静地坐在一边。
云鸢礼貌地回以微笑,然后老远就招呼着:“丞相,你醒了吗?”
燕连恒虚弱地回道:“死不了。”
云鸢笑嘻嘻地凑过来,看着燕连恒这副有些蔫的模样很是新奇:“嗯。我就知道,俗话说,祸害遗千年。”
燕连恒气得胸口更疼了,但现在动不了也不能把这混小子怎么样,于是闭上嘴不说话。
芒种走到燕宁谦身边,拿出一张布帛,说:“今天来就是想给你们看看这个,昨天那具骷髅身体里的东西,这东西……算是确认了它的身份,其实就是太守夫人。”
燕宁谦转过头,愣愣地看着芒种手中的布帛,也没有去接,眼泪却先扑簌簌地落了下来。
芒种也有些不忍,这种事情,在他四年前最初来到奂城时就发生过一次。当时知道了燕连恒以最残忍的手段报复太守一家,是他把这件事情的一切真相带给了燕宁谦,燕宁谦也是这样……
想必燕宁谦才是最痛苦的一个,他被夹在中间,两边都是他的亲人,却还要忍受这种痛楚。
人世间之变幻无常,万变不过是人心之无常。
云鸢转过身扶住燕宁谦的肩膀,说:“宁谦,振作点,像个男人一点,不要动不动就哭。”
燕宁谦任由眼泪往下落,说:“可是殿下,那是我的娘亲,她曾经被残忍地害死,数年来得不到安葬。当好不容易入土为安,没过几年,又被人狠心地挖出来,受到这种对待。”
“在自己最亲的那个人面前,人永远都是孩子。殿下,当初您亲眼看到献妃的离去时,难道您不痛苦吗?”
云鸢僵住了。
痛苦……怎么不痛苦?那是他永远都无法释怀的伤痛。
子欲养而亲不待,还不等你看到我长大,却先行离去了。
燕连恒躺在床上沉默了片刻,冲芒种扬了扬下巴,问:“那上面写了什么?”
芒种走过来,展开布帛,说:“这是一份血书,我猜想,可能是祁城那位太守家的陈大公子写的?”
燕宁谦猛地惊了一下:“什么?!”
“望宁谦收,见此信时我已可能无命。”
“异人掘母亲墓,带走尸骨,形同行尸走肉……我无能,只可眼看着行恶,听丞相名,猜想往奂城……万望保重,请救回母亲遗骸,给其安身之所,勿使颠沛流离,孤魂野鬼。”
这份以血写作的信很简短,字迹蜿蜒爬行,布帛被干涸的血迹划得褶皱,可以看得出写信人是在多么不容易的境况下写下了这封书。
芒种把上面的内容念了一遍,燕宁谦神色紧张地抢过来又细细看了一遍,低着头沉默不语。
“唉……你也别太担心,我已经派人前往祁城打探陈大公子的消息了。”云鸢说,“至于那位夫人……”
没等他说完,燕宁谦突然推开他们,冲到燕连恒面前大吼道:“为什么?!”
不止是燕连恒一愣,连芒种和云鸢也都愣住了。
在芒种的印象中,认识燕宁谦的这几年,只有第一次因为太守夫人的事见他失态过,之后连见他生气的时候都几乎没有。燕宁谦的脾气一向很好,仿佛永远都是这样温和的。
谦谦君子,温润如玉,不争炎凉,修身养性。
“为什么……为什么啊……为什么明明是你的过错,却偏要别人来替你承受苦难……”
他一边说着,泪如雨下。
“呃呃……”云鸢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办,看向芒种,芒种也是一脸茫然。
一直安静坐在一边的燕夫人走过来,看了眼脸色很难看的燕连恒,对云鸢说:“四殿下,请您带宁谦出去休息一下吧。”
云鸢猛然醒悟过来,一拍脑袋,连忙说:“对对,我们先出去吧,让丞相好好休息一下。”
他对芒种使了个眼色,两人一起夹着悲痛欲绝的燕宁谦往外走。云鸢一边走一边说:“宁谦,走我们去找沈辞临,问问他陈大公子的情况如何了……”
燕宁谦没有反应,任由他们拉着自己出门。
在他们走后,燕连恒闭了闭眼,无声地叹了口气。
燕夫人站在一旁看着他,眼中不知是悲悯还是什么。
“您好好休息吧,有事叫我。”燕夫人说着,一边起身向外走去。
燕连恒睁开眼看着她的背影,想了一下,说:“她现在变成这个样子,你终该怜悯了吧。”
燕夫人的脚步一顿,转过身来,双手拢在宽长的袖中,安静地垂在身前。
“燕大人,您这说的是什么话。同样是女人,女人何苦为难女人?”
燕连恒一愣。
“正如宁谦所说,不过是因为你而受到无辜的牵连。”
“我一直想要报复的,不过只有你而已。”
燕夫人说完这话,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去。
有谁替他承受过苦难?从来没有。
云鸢连夜派去祁城打探消息的人已经回来了,将得到的消息回报给沈辞临,沈辞临总结了一下,推测出事情的大概经过。
“陈大公子被人及时救了,现在已经没有生命危险。”沈辞临对燕宁谦说,“他让你不必担心那边,但是一定要找到那位夫人的遗骸。”
燕宁谦双眼无神,也不知道在盯着哪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推断了一下,大概是这样的一个过程。”沈辞临用手整理着衣角,说,“信上所说这些人应该是江湖人,结合你们昨晚的经历来看,很可能是猞怛泐的残党。”
“他们趁着陈大公子上山为夫人祭祀时,袭击陈大公子,然后将夫人的遗骸挖出,运用鬼神异术将其变为归魂——其目的,我猜测,是为了报复丞相大人毁灭猞怛泐之仇。”沈辞临说,“而后,似乎有人出现打断了他们,就是救了陈大公子的这些人。”
“陈大公子写下这封血书藏于骷髅心脏中,虽然猞怛泐的人已经逃窜,但是骷髅仍然被指引着来到奂城,我猜没有人能压制得住这骷髅,所以昨晚……昨晚谁最先遇到的?”沈辞临忽然想起问。
“是我。”芒种说。
沈辞临一愣:“这怎么会?当夜丞相应该不在宫中,骷髅怎么会跑到那里去?”
芒种耸耸肩表示不知道,沈辞临下意识扭头看向云鸢,云鸢摊了摊手:“别看我,我是从宫外玩了回来遇到的,什么都不知道。”
“猞怛泐的人在那里?”芒种问。
“不可能,我昨晚连夜加强巡视,没有发现什么异常。”沈辞临说。
都想不出个为什么,在一旁一直沉默的燕宁谦提出先行离开,去处理一些后事。
“我陪你去吧,”云鸢说,“夫人的遗骨被拓竑保管起来,我和你一起去送她。”
燕宁谦点点头,和云鸢一起先离开了。芒种正要告辞,沈辞临忽然说还有一个问题。
“你拿到那张血书的时候,还看到了其他东西吗?”沈辞临喝了一口茶,问。
芒种的眼神暗自一凝:“没有。”
“我其实是在想那边的人有没有传达更多的消息。关于救了陈大公子的人,陈大公子一无所知,只说带头的是一位姑娘,追着猞怛泐的人离开了,我怀疑是江湖恩怨。”沈辞临说,“现在值得挂心的是猞怛泐的去向。”
“这应该不好找。”芒种答道。
沈辞临沉默了一会儿,叹了口气:“算了,也不是什么大事,几个余孽还掀不起什么大浪,你先回去吧,记得留意。”
“是。”芒种行了个礼,转身出门。
芒种回到自己房间,从衣袖中摸出一张纸来。
就像是随手从一张信纸上撕下来的,上面只有寥寥几个字。
“廿二夜,奂城,望得援助。”
字迹清秀,应该是一位女子所写。
奂城……援助……带头的是一位姑娘……
这东西是夹在陈大公子血书中的一张纸,芒种没有将它交出去,而是自己留下。
芒种闭上眼,试图还原当时可能发生的事。
当时,陈大公子受了重伤,眼见猞怛泐的人挖掘出太守夫人的尸骨却无能为力,于是在万分艰难中写下这份血书。
后来有人及时出现,但没能阻止得了猞怛泐下手,尸骨已经变成归魂,两方大打出手,虽然猞怛泐不能很好控制归魂,归魂却会按照指引走向奂城。
在归魂离开之前,就有人把这份血书夹着这张求助塞进骷髅心脏。
这张求助,或许是无意被夹进去,也可能是有意。可能是猞怛泐这一方的求助,也可能是另外那方救了陈大公子这群人的求助。
既然这两样东西能在一起,说明不会是猞怛泐的人,而且他们不可能发出求助,在江湖上他们臭名昭著,敢发出这种东西,就是给了别人一个追杀他们的机会。
再者……芒种用手指按在那个写着时间的地方,有时间,倒像是一个约战。
猞怛泐和什么人,进行了约战。
猞怛泐只剩下了余孽,这一方,必定是痛恨着猞怛泐,恨不得将他们全部消灭。
仇人……灭掉猞怛泐的是……
灭掉猞怛泐,不是燕连恒亲手做的吗?这一方的势力不可能是燕连恒……那会是谁?
芒种皱起眉思索半天不得结果,要不是燕连恒还伤重在身,他真想去问个究竟,猞怛泐,或者燕连恒自己,和哪方势力结下了怨仇。
等等……燕连恒以自己之力不能毁灭整个猞怛泐,芒种猛然想起两年前司星钦月最后一次来找他说的话——
“……借席禹教之手,制造这起灭门之事……”
会有可能是席禹教的人……
……带头的是一位姑娘。
芒种猛地想起了昨天在酒楼中看到的毕乙。
一瞬间,仿佛一切都有了解释,所有一切都通顺了。
他又突然想起,今天正是廿二。
芒种霍然起身,把手中的纸放在蜡烛上点燃。他抓起桌上的刀转身离去,开门时带过一阵疾风,吹乱了一桌的黑色灰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