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听听我的故事么,趁现在还早。”好一会儿,燕连恒的手从脸上滑下,无力地垂在膝盖两侧。
芒种看了看天,说:“丞相最爱的两个人,一个是七哥,另一个……是琉族的那位小姐吗?”
“她叫琉云,是琉族族长琉悠的亲姐姐,容色倾城,性直爽朗。”燕连恒试图端过茶杯,但微微颤抖的手使茶杯中的水洒下,沾湿他的锦绣长袍,“琉云死在二十多年前我与兄长的争端中,是我害了她,所以琉悠才会一直心怀芥蒂。”
“如果说我一直生活在黑暗中,那么她就是照亮黑暗的一缕阳光。我曾多么天真地以为上天待我不薄,将她赐给了我,可没想到,这只是用短暂的欢愉换取余生的痛苦。”
芒种默默地听着,没有插话。燕连恒的悲伤让天上的月都失了光辉,被一层乌云笼罩住。
燕连恒的唇角苦笑一下,继续道:“或许我是老了……以前我从不曾对别人提起过往,更不会像这样悲悯自己。”
“七儿是我七弟的儿子。我的七弟因罪被处死,连累七儿,使他在燕家兰字辈既没有排位也没有姓名,七儿是以他父亲的排位而名。我一手带大了七儿,把他视为最重要的亲人,直到遇到琉云。本想给他们一个家的环境,但琉云死后,一切都变了。我被逐出燕家,二十年未再见过七儿,也不知道他这二十年是如何过来的……”
他敲了敲心口,嘶声道:“我的心上留了一道伤,再也无法愈合。”
“二十年,丞相阅人无数,也不能改变心意吗?”芒种问,“都说时间是最好的药,丞相心上的伤也不能愈合吗?”
“时间能使伤口愈合,那是在造成伤口的利器被拔出的前提下。如果利器没有被拔出,再漫长的岁月也不可能恢复。”燕连恒把一只手按在心上,“琉云的死就是那把刀,永远地留在了这里。”
“我曾经试图过改变。那个人,你应该见过的,宁谦的母亲。”
“宁谦的母亲?”芒种不解,本想说他没有见过丞相夫人,但突然灵光一闪,脑海中浮现出那层红色帘帐,燕宁谦的生母……
“太守夫人!”芒种想起了那个女子,那位牺牲于燕宁谦和燕连恒父子相争的可怜女人,即便在死后也没有得到安宁。
“对。当初得到她,是因为她的脸,和琉云一模一样。”燕连恒语气淡淡的,“这或许是一个巧合,宁语与琉云没有任何关系,但她们长得很像,这也是我夺人妻的原因。”
“她们长得很像,性格却是迥异。琉云活泼开朗,不拘一格,而宁语逆来顺受,倒是个好妻子。但不知为何我越来越讨厌她,厌恶她有这样一张脸却懦弱,厌恶她为什么不是琉云……”
“我完全无法抑制自己的厌恶,直到最后亲手杀了她,我也没有任何愧疚,甚至怨恨她为什么要出现,怨恨她那个利欲熏心的丈夫,用自己的妻子换取功名。”
芒种没有表情的脸上出现一丝差异,他没想到燕连恒和陈太守一家还有这样的过去。
“丞相,您不可能要求每一个人都达到您心中期望的。”芒种说。
“你说的很对,有时候我也会质问自己,是不是错了?”燕连恒低低地笑了起来,声音悲凉而无奈,“可我的心不允许我承认。”
芒种无声叹气,没有话可说,他似乎今晚第一次认清这个男人。
“罢了,不说这些不开心的了。”燕连恒把茶杯中凉透的茶水倒掉,又斟上一杯,“来说说你吧,你是不打算找我兑现之前的承诺了么?”
“这个……”
“可以理解。你我分别是云鸢、云鹤两边的人,属于敌对关系,而且你和琉族似乎关系非同一般,你必须考虑你做出的决定是否会得罪琉族。”
芒种许久没有回答,低着头似乎是在沉思。燕连恒忽然有了些淡淡的失望——一根很好的苗子,应该得到更好的栽培。
芒种忽然起身,跪在燕连恒面前,说:“丞相,请您收我为徒,教予我燕家武功!”
“你……”
“我知道您的立场不可动摇,而我的想法也不可能改变。在我们独处时,您是我的老师,但在外面,我们仍是两个阵营的敌人。如果有一天兵戎相见,谁都不必顾及对方!”芒种少有表情的脸上露出坚毅,字句铿锵有力。
“琉族呢?”燕连恒没有急着答应,他看着跪在脚边的芒种,问。
芒种迟疑了一下,而后毫不犹豫地回答道:“我会处理的。我想要的是凭借自己的力量报仇,而不是以攀附他人、骗取感情的方式,更不想一直生活在别人的羽翼之下,那些不是一个男人应该做的。”
“很好,你起来吧。”燕连恒眼露赞许,点点头,“你这样的人是我真正欣赏的。总不能让你毁在沈辞临手上,以后你可称我为相师。”
“相师对沈大人……似乎有成见?”芒种起身又在椅子上坐下,好奇地问。
燕连恒露出罕为一见的厌恶表情,说:“我讨厌那些个猥琐的刺客,动不动就在你背后插上一刀,让人防不胜防。”
“您也被沈大人在暗地里刺伤过?”
燕连恒不说话,哼了一声算是默认。他和沈辞临一直过不去,背后被捅了一刀不止。
“说起你报仇的事,我还是有那么点愧疚。”燕连恒说,“差点断送了你的前途,不过你可以再向我讨一个要求。”
芒种想了想,说:“可以让您支持云鸢吗?”
“我不喜欢开玩笑,真的。”燕连恒瞥了他一眼。
芒种有点沮丧:“我现在想要的只有报仇了,难道您能帮我杀掉冗为吗?”
“那当然不可能,我可不敢去惹拥有鬼神之力的冗为。不过可以帮你一部分。”燕连恒说,“可以帮你灭掉猞怛泐。”
芒种愣了一下,忽然打了个寒颤。他差点忘了,燕连恒,不仅是云朔国丞相,也是猞怛泐的教主。
不过他没有在意燕连恒许下的这个承诺,因为觉得根本不可能。有哪个教的教主,会亲手灭了自己的手下?
“您怎么知道我报仇的对象?”芒种突然想到这个问题,这不是意味着燕连恒知道他的身份了?
“司星钦月说的。”
“什么?”芒种惊讶,“他不是答应过我,不会透露……”
“司星钦月的话你也信?”燕连恒冷笑,“如果司星钦月没有说出这些,你连两年平稳日子都过不了。他肯定还对你说过要远离我之类的话,对么?那是因为他自己认为我诡异多变,所以会对旁人做出这样的警告。”
芒种摸着衣服没说话,司星钦月好像是说过自己喜欢骗人。
“上凌宗以鬼神般的内力著称,你现在修习得怎么样?”燕连恒问。
“因为那种药突破了第九重,”芒种回答道,“可以做到内力外放,进行护身,您大概要用八成功力才伤得了我。”
“八成功力?”燕连恒挑眉冷笑,“怎么李国俊一剑就砍了你?”
芒种冷冷清清的脸难得露出了尴尬的表情:“我走神了……没有用内力防备。”
“走神?”燕连恒冷笑,“生死攸关你走神?若不是我恰好路过,你不是在‘水清河漠’下变成一滩肉泥了?”
芒种低着头老老实实地受训,不敢反驳,燕连恒这个时候是他的老师。
“江湖经验不足,招式乱七八糟,缺乏实战应变经验……看来我得费点心了。”燕连恒叹了口气。
“沈辞临差点毁了你,他不适合教你,虽然被云鸢称为老师,但真正的作用也只是保护云鸢和统率拓竑这股势力。‘水清河漠’留下的这道伤可能不会完全愈合了,算是让你记住这个教训。”
芒种垂头丧气不说话,这横过的一道伤痕着实破坏了他胸口的美感。好在他并不是一个拘泥于好看的人,这样让他显得少了一分贵公子的气度,多了一分霸气。
两人都不是多话的人,又讨论了一会儿芒种的武功,就沉默了下来。
因为担心马上离开会遭到云源派的追杀,于是芒种决定在燕连恒家借宿一晚,他靠在椅子上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天蒙蒙亮时,朝阳还没有升起,燕连恒叫醒了芒种。
“我要去早朝,可以带你们进宫。”燕连恒问。
“我去叫小野。”芒种揉着惺忪睡眼起身,在椅子上睡了一夜,感觉骨头都散架了。
小野似乎没有什么问题了,应该可以跟他回去了。
芒种和小野跟着燕连恒进了宫,芒种让小野自己回去,而他去拓竑找沈辞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