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鸢着一身玄色常服,绣在领口处的暗色花纹衬出他瘦削的下颌。
“三日前,朕接到琉族小姐来信,言已寻芒种。”云鸢的举手投足间透出威严之气,但同样很明显地看得出他的喜悦。
这将近一年的时间里,云鸢以雷厉风行的作风除旧革新,清除太子余党,换掉一批顽固迂腐的大臣,培养自己的心腹为朝中重臣。他推行一系列政策,使云朔国迅速安定下来,百姓安居乐业的同时,厉兵秣马,对因为失去皇帝而动荡不安的陆祀国多次侵扰。
“芒种还活着?”燕兰兮惊喜反问道,他看向旁边站的一白衣女子,傺黎公主,见她虽然没有说话,但不知是因为激动还是感动,一双美眸微微湿润。
云鸢的表情不见喜色,似乎是有什么忧虑:“有好消息,必有不好的消息。”
“殿下此话怎讲?”傺黎公主冷冷清清的声音问道。
“琉苏说……芒种失去了记忆,而且他现在在席禹教,马上就要成为冗为的女婿。”云鸢头疼地揉着额角。
“什么?”燕兰兮狭长的眼睛眯着笑了笑,一股媚态不自觉地流露出来,“怪不得……怪不得找不到他,我们都犯了一个错误,就是有意识避开冗为,但没有想到芒种居然会被冲到那里去。”
云鸢和他打过多次交道了,对这男人一副魅相和一身香气倒也见惯不怪:“真是命运弄人,芒种恨之入骨的仇人,马上就要成为他的丈人。”
“是啊。”傺黎公主轻声叹息道,这声叹息如同一片飞羽落下:“一定要阻止。”
“所以朕将二位请来商量。江湖之事朝廷不便插手,燕家主是江湖人,方便与席禹教打交道,而傺黎公主医术绝妙,应该有望使芒种恢复记忆。”云鸢说道,忽然想起令人头疼的一件事。
先皇留下一个棘手的问题,就是关于席禹教占领的综城,那时云朔国忙于与陆祀国周旋,加之江湖上有意把席禹教渲染得神乎其神,朝廷便放任席禹教的行为,以至于冗为现在这样嚣张跋扈。
前几天他接到奏折,综城太守离奇死亡,头七还没过,冗为就安排了自己的一个人进去,全官府上下没一个人敢吱声。综城再怎么说也是云朔国的,云朔国就是他云鸢的地盘,敢在他的地盘撒野,就是找死。
正好芒种要报仇,云鸢也顺便把这老不要脸的收拾了。不给他一点颜色看看,他还真以为新帝是摆设,什么都不敢做吗?
云鸢冷冷地笑着。
“此本分之事,芒种是本宫与小七知交,宗主待我二人亦有恩。”傺黎公主说,“谢陛下告知此事……本宫与小七在云朔国势力薄弱,因此许久未寻得芒种。既然有他的下落,我们即刻动身。”
燕兰兮在一旁笑了笑,握住傺黎公主的指尖:“公主不必着急,算起来婚礼还有十日,我们有足够的时间。况且,这其实也不算坏消息,芒种在没有记忆的时候得到了冗为的信任,若等他恢复记忆,这不是对冗为更好动手么?”
傺黎公主缓缓地点头。
“二位若有需要,朕一定出力。”云鸢道。
“其他没什么需要了吧,当年席禹教毁上凌宗,燕家也是出了一份力,不过那时是我大哥任家主。”燕兰兮打开紫金铜折扇,悠悠地晃着,“之后由于地域原因,燕家与席禹教再无往来,想必冗为还以为燕家与他一心。我们就去做这个‘不速之客’好了。”
“好。”云鸢点头赞同。
燕兰兮突然面色严肃起来,对云鸢恭敬地行了一礼。
云鸢诧异地挑眉:“这是……”
“兰兮有一个不情之请。”
“燕宁谦吗?”云鸢很容易便猜测到他要说什么。
“正是,”燕兰兮低声道,“宁谦因为丞相谋反一事受牵连,至今关在狱中。陛下可能有些为难,但燕宁谦毕竟与我为堂兄弟,我绝不会坐视不理。”
“这个不必担心,我绝不会让宁谦受委屈。”云鸢信誓旦旦地说,“不过要将他放出来,还需要些时日。”
“陛下都这样说了,兰兮便放心了。”燕兰兮说。
“本宫还有一件事物要向陛下讨要,望陛下成全。”傺黎公主道。
“公主但说无妨,何必这样客气。”
“本宫听说芒种落水后,掉落了一块翡翠。”傺黎公主道,“本宫需要这样东西,来恢复芒种的记忆。”
云鸢先是一怔,随后想起似乎是有这么一件东西,不过他还是有点好奇地问:“这翡翠有何特异之处吗?公主需要借用它来治疗。”
傺黎公主点点头,道:“陛下也非普通人,本宫便说一说。本宫的师傅乃是医尊,世代医尊医术高明,因为我们不但行人界医术,也行鬼神之术。”
“本宫通晓鬼神之医术,再结合小七对芒种‘生还’的描述,本宫便判断此翡翠一定是鬼神之物,它对于安定‘死物’有至关重要的作用。”
“朕一会儿派人去取,此事还要拜托二位了。”云鸢面色严肃,“还有……请万事小心,一定要将他带回来。”
十日后,席禹教一派繁华热闹之景,处处装饰着喜庆的红色,走在其中,随时可以听见钟鼓鸣乐。
终于是到了成亲的日子,举办婚礼的大堂中坐满了人,除去一些被冗为请来做客的其他宗门的人,其余皆是席禹教的人。他们交头接耳,低声议论着这一对新人。
芒种身着一袭红袍华服,头微微垂下,如剑一般的眉斜飞入两侧直鬓中,星目冷淡,带着不易接近的疏离感。这一身专为他裁制的喜服紧贴着他修长的体型,腰间束带衬出他挺拔的脊背。
他一个人站在离人群很远的地方,等待着他的新娘,身影孤孤单单的。一阵拂过的寒风吹起他宽长的衣袖,给人一种极为不真实的感觉,仿佛他随时都会消失不见。
直到迎来新娘,芒种才有了些生气。等到了拜堂的礼仪时,他牵着毕乙,一同走向坐在正位的冗为。
冗为抚着胡须,和蔼地点着头笑,眼中尽是满意。他看着这一对宛若天造地设的新人,真的是无比欢喜。
早许多年前冗为便开始操心毕乙的终身大事,奈何毕乙对那一众男人都看不上眼,冗为人品不好,但疼女儿是疼进了骨子,于是从不逼迫她。这现在毕乙终于有意中人,况且这女婿也令他基本满意,怎能不高兴呢。
说是基本满意,还是与芒种没有记忆有些关系。这大半年的时间,冗为将芒种的表现看在眼中,虽说没有记忆,但做事一点也不含糊,颇有上位者作风。不过没有记忆也是一件好事,冗为这样想着,至少他可以用女儿牵制住芒种,如果冗尚岩那小子不争气……让芒种和毕乙继任席禹教似乎也是个不错的决定。
想到冗尚岩那小子……冗为就一阵无力,正是与自家儿子进行了比较,冗为才觉得芒种优秀百倍。
司仪已经宣布婚礼开始,冗为收回漫无边际的心思,点头微笑看着面前的一对璧人。
“一拜——天地——”
司仪的第一句话喊出,原本半掩着的喜堂大门被一阵突如其来的阴风砸开,随着风迎面灌入的是一阵媚香气。
这味道不算浓,单有不少人注意到了,当即发出询问的杂音。随之而来男人悦耳的声音,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冗为教主举办大喜事,也不记挂着本家主。”
芒种本来一直看着毕乙,但这奇异的香气和男人的声音让他抬头望了过去,看见面上遮着半张黄金面具、一袭红衣的男人立在门槛处,一双妖异的狭长眼眸将他盯住,眼底的情绪复杂。
他下意识觉得危险,抬手将毕乙护在身后。
冗为皱着眉从座位上起身,原本是有些恼怒这不速之客,但在看清男人,判断出他的身份后,他迅速换了副嘴脸。
“这不是燕家主吗?怎么会突然来到云朔国?”冗为惊讶道。
一听见“燕家主”三个字,大堂一片哗然,有不少人动作明显地往后缩了缩,脸上露出恐惧的神色。其实这当中的大部分人,只是听过燕兰兮燕家主的名声,而没有真正见过他本人,但由于燕兰兮在江湖上的名声太过响亮,所以这些人才这么怕他。
燕家本来就是一个极尽残忍的家族,里面走出的人绝不会枉费燕家的名头。而燕家走出的燕兰兮,更是将这残忍的名头推至极致,传闻中他性格古怪乖戾,喜怒无常视人命为草芥,为满足自己变态的嗜血喜好,杀人无数,折磨人的刑罚更是花样百出。可偏偏这样一个人,有人说他面具后的脸妖异魅惑,亦有人说丑陋如恶鬼。
他的武功高强,又将燕家的幻术、魅术、刺杀之术学了个原原本本,带领燕家至巅峰,让人无法制裁他。
众人都有些恐惧。这人应该离他们很远,他应该在遥远的陆祀国兴风作浪,怎么会跑到一个小小的综城来?难道他是要制造一场大屠戮?
“冗教主此话真见外,难得我燕家也与席禹教合作过,冗教主为爱女举办大婚也不请本家主喝一杯喜酒?”燕兰兮笑道。
冗为眼皮子一跳,燕兰兮心机太过深沉他看不懂,也不知道燕兰兮突然出现要玩什么花样,但燕兰兮将“合作过”这三个字咬得很重他听出来了。
如果他没有记错……燕家协助席禹教灭上凌宗,应该是上一任家主的事了,而燕兰兮是本任家主,冗为听过那些传闻,他可不相信燕兰兮会有心将上任家主与他人的合作记得,燕家的人冷血到六亲不认……
……等等!六亲不认!
冗为脑中似乎有什么“轰”地炸开,而后脑子变得清明起来。燕家人六亲不认,家主的换代多半是本任家主杀了上一任家主。这样说来燕兰兮必定与上任家主有仇。燕兰兮突然提起上任家主的合作……这绝不是什么好事!
冗为还在仔细考虑着时,大堂内响起惨叫声,围坐的众人中蓬起一团团血雾。不知何时,许多黑纱蒙面的人混在宾客中,闪着寒光的武器割开他们的喉咙,速度快得令人眼花缭乱。
大堂中迅速乱作一团,女人的尖叫声与男人愤怒的吼声混作一团,众人四下逃窜着,可还是躲不过被杀的命运。
毕乙一把掀开头上精致的红绸,慌张地看向周围:“发生……什么事了?”
“没事,别怕。”芒种将她紧紧地抱入怀中,红衣更是反衬得他眉眼冰冷,“我会保护你。”
毕乙睁大眼听着那些惨叫声,脸埋在芒种的胸口处。很快她也听不见其它声音了,只听得到男人急促的心跳声。她微微安下了心,似乎有这个男人在身旁,便什么都不会再怕了。
芒种抚着毕乙的头发,从重重叠叠的发饰中拔下一支银簪,紧紧攥住。他又何尝不慌张,谁会想到突然发生这种事,谁都没有准备……况且,他还不记得自己有怎样的武功。
但他不能怕啊,他怀中抱着心爱的女人,也是他的整个世界。如果有人觊觎他的世界,他用命也要保护。
“混账!都给我停手!”冗为起身愤怒地大喝道,瞪着燕兰兮,双眸赤红,眉心处一道红色的痕迹突露出来,散发着幽幽红光。
燕兰兮挑起眼尖轻轻一笑,他别有深意地看了大堂中央的芒种和毕乙一眼,身影如鬼魅一般消失了。
与此同时,一直没动静的芒种抬起眼,将手中握着的银簪掷向一个方向。
“叮——”
银簪掷中一件金属物体,发出刺耳的尖鸣,然后被巨大的冲撞力猛地反弹,深深地钉进墙壁。
燕兰兮从紫金铜扇后露出半张脸,笑意不减:“这样我也放心了。”
即便失忆也还这么能打,看来武功不是问题。
芒种也不知道自己有怎样的能力,但他感觉自己能听得到这个妖异男人的动作,然后猛力地扔出一件东西作为武器。如果不是燕兰兮这把扇子,只怕会被这只银簪贯穿喉咙。
芒种本来是警惕地盯着燕兰兮,他知道自己不可能打得过这个男人,但无论如何也不能让毕乙受到伤害。
他突然觉得后颈处一凉,迅速失去了意识,栽倒在毕乙脚旁。
“芒种!”毕乙慌张地去扶他,却看见一袭白衣飘飘如谪仙般降临。
白衣女子脸蒙白纱,只露出一双极美的眸子将毕乙扫过一眼,然后轻抬起纤纤手指在毕乙面前划过。
毕乙只觉得浑身突然软了下去,使不上力气,眼皮极为沉重。
白衣女子看向燕兰兮,两人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女子提起地上昏迷的芒种飞身出了喜堂。
“芒种!芒种!”毕乙瘫坐在嘈杂的人群中,无助地呼唤着。她似乎就此要失去这个男人了。
燕兰兮缓步走向冗为,见他面前已经凝出一道兽的红光,双眼赤红得几乎能滴出血。
“冗为啊冗为,没有这只怪兽,你就什么都不能做了么?”燕兰兮摇着扇子,轻蔑地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