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眉毛微蹙,手指拖着下巴,微微沉思一会儿,道:“濉河镇吧,那儿不错。”他倒没有多意外,知道这是父亲为了保护自己。
中年男子手中的磁球停了一刹,然后继续转了起来,“那也好,濉河镇以后就归于你管理了。不要怪念父亲,你的两个哥哥都很疼你,勿要想多,只是,他们的世界并不在莫桑城。”该人低声而语,话里间似乎是有着愧疚之意。
“父亲的苦心孩儿都懂,又怎么怪念?倒是恳求父亲以后再不要有什么愧疚,您一生坦坦荡荡,不弱于人,是我心中的英雄。”倪令连忙安慰道。
“要是没什么其他的事情,孩儿就先行退下了,按照规矩,我今天要去安排这筵席的,时间紧迫,怕误了场子。”少年对着男子道。
“恩,回去吧,场面活要做得漂亮些。”磁球转的稍快了些,欣慰的声音。
“谨呈父命。”自信的感觉。少年拱手行礼,向着门外走去,就在其一只脚将要迈出门槛的时候,又突然转过头来,看向中年男子,“父上只管养好身体,濉河镇孩儿先收下了,该属于我的另一个位置,他们也不一定拿得走。”说完方才走出了屋子,只留下洒脱的背影,径直向着前厅的方向行去。
中年男子轻笑了两声表示欣慰,而后把玩着银色磁球的手掌停了下来,又抬起头怔怔看着前方的瘦弱背影,摸了摸下巴,眸光闪烁不停,似是在沉思什么,最后竟然仰声大笑了起来。
等到头脑冷静下来,少年已然到了前堂,他的脸色苦涩起来,开始为刚刚的意气用事后悔。
倪令是一条咸鱼,上一世张顺如此说他,这一世他自己一如是的评价自己,他没有争权夺利的心思,但在正堂看到中年男子极度自责的神情时,饶是不肖子孙也该心有触动,只想着安慰一次那个男人,于是就顺着可能会有一丝可行性的方向吹了个天大的牛皮。
这一世的母亲在生出少年的第二春便去世了,死因还尚不明确,所以中年男子现在是他两世记忆里的唯一至亲。
上一世,倪令被世居大山里的养父母捡来,一直到上大学之前,记忆中只有做不完的劳务活,和数不清的白眼。没人资助他一分钱上小学,初中,高中,他用着近乎乞讨般的方式顶下了无法言表的压力,在自己养父母十多年的不屑眼神下成功拿到那种地方稀缺至极的高考资格,再到他考上了名牌大学,成为山沟沟里那一年的唯一大学生。当其“前途无量”的时候,这养父母才终于肯拿出少的可怜的钱币想要倪令记着他们的好。
少年依稀还记得自己平生第一次骄傲的拒绝了养父母手中的几百块钱,背对大山走出去时,后面传来的骂骂咧咧不堪入耳的熟悉声音。
如今生有一个好父母,他即使忍心甘做一条咸鱼让上亲恨铁不成钢的骂着,也不忍心看着上亲从不对他失望却内疚自己不能为孩子做的更多。“或许等到了时候就真的有机会呢?”少年当时心存侥幸的想着,所以他才会在出门前说出了那样一句一点都不像他的,让他自己都觉得霸气十足的话。
少年叹息,继续闷头走着自己的路,到了约定的地方,却并没有如往常一样看到芝冉,倪令眉头微皱,小女孩从不会离开他乱跑,不妙的预感浮绕心头,原地等了十数分钟后猜想可能出了什么事情,抓了几个人问说无果,最后还是一个曾经承过小少爷人情的下人坦诚说看到芝冉小姐与天运少爷往听轩阁的方向走了。
少年加快步伐,向着听雨阁的方向疾行而去,好一会儿,才看到了立在河泊中心的亭台,亭子由三个水桶粗的漆红木柱撑着,上面是枳栉林立的雕刻,喙缘则由珐琅嶙峋般的锥形修饰,其中靠近走道的鸟喙般的廊橼下,一个少女和另一个同龄男孩正在交手,很明显,男孩奈何不得女孩,但女孩却不敢真正出手伤他,这是倪府少爷,即使她的身份比较特殊,但也没有特殊到击伤内府而少爷不受惩罚的地步,哪怕错不在她。
倪令面色不是很好,沿着白玉石般的廊道行进,走到最为理智的距离,这才沉声呼喊女孩。
“令少爷。”女孩随意招架几下,而后猛地一退,身形如燕,轻灵飘逸,小脚好似没有沾地,几步便闪落到了倪令身后。
倪令没有多看对面亭橼下的少年,对着女孩怒了努嘴,表示不满,然后才伸出一只手,头偏过一旁,让女孩牵着,芝冉抿嘴一笑,拉着倪令转身离去。
倪天运眼神阴翳的看着前方二人的身影,特别是看到女孩那充斥着欣喜满足的脸庞,胸口如同针扎般的疼痛。他迈开一步,想要上前追赶,讨个说法,但又想到那个男孩的身份以及今天将要回归的二兄弟,终是没敢迈出下一步。
“宗家嫡系子弟又如何,还不是个不能修行的废物。”亭子下的男子眸子中闪过阴冷的光芒,晦测的道。
倪令二人来到前厅院落中,敲起了集合办事用的虎皮大鼓,把倪府多半数的侍从下人都给召集过来分配任务,他们在库房把以往办筵席的家伙什都取了出来,又从账房拿钱置办了好一些物件,而莫桑城最好的戏班子,荣德酒楼的厨子们等等自然都不会缺少,这一个晌午的时间,整个莫桑城都知晓了倪家两位天才少爷回归。
当一切都对付的差不多了的时候,少年便将一切都交给了芝冉,他很讨厌旗开锣鼓的场面活动,这点倒是与其上一世相似。虽然身为史学系专业的班长,但那个时候就头疼聚会之类的活动。
一群笑面人的狂欢派对,要比一比谁开心的最投入。或许坐在角落里的丑角才是最看得清的。
雪还在飘,前堂的喧嚣吵闹不太打扰的到后院的安宁,少年倚躺在枯树底,在他身旁作伴的,是芝冉堆砌的雪人,一整天内,被纷纷的雪花叠盖了一层又一层,现在都已经难以分清是人畜了。
“第五年了,还差十年呢。”男孩抬头仰看着天际,喃喃自语,灰黑色的夜空之中隐隐的还有点点星际。
一双纤嫩的手掌突然蒙住了男孩的眼睛,“猜猜我是谁?”
听着特地经过变化的声音,男孩不怒反而轻笑,“你越来越调皮了,芝冉姐姐。”
“几年没见进步了不少,看样子这次不用再失恋了。”有些深沉熟悉的声音打趣道。
“你不是说十年之后才能活着爬出来见我么?”听到这欠揍的声音,倪令诧异之余,又有着些许怀念道。
那人不是芝冉,而是故人所扮。
一个有些瘦弱身影走上前来,盘坐于雪层之上却并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仔细端看,这道身影都是有着些虚幻透明之感。
“你这些年吃了不少好东西,让我也跟着沾了点光彩炼化了些,这才能攒存点余力出来和老朋友聊聊天。”来人是倪令当年濉州大学的那个自以为是的舍友,在少年投胎的第二天就曾出来与他见过一面,据他说是因为伤势过重,所以什么都没解释清楚便没入少年的身体死了过去。
“切,早知道就不吃了,白白便宜了你小子。”倪令轻咬咬牙牙,不忿道。
张顺,一个让倪令从来看不透的存在,上一世看不透,这一世,更看他不透。
“你就是我,我就是你,我占了便宜,你不也跟着得好处么?”这一世的张顺留着披肩长发,上束着翡翠发髻,原本消瘦的面颊此生添了些肉感,面庞精致无暇却又棱角分明,着实俊煞的不行,淡紫色的眸子散发异样的神采,让人不禁迷醉进去,一身紫色锻袍上纹着鎏金花纹,上面两只八爪龙王吞云吐雾,栩栩如生,似乎随时都能够冲锋出来。
“别往自己脸色贴金,我就是我,我也只是我,跟你没有半毛钱关系。”少年白了他一眼,而后又不自觉的叹了口气,唑舌道:“这一世你的变化也太惹眼了吧,谁能想到那个天天窝在宿舍里吃泡面,看《情深深雨蒙蒙》的屌丝男子,如今能够俊俏成这样,就你现在这个样子放在濉州大学,估计全校的女生都愿意给你生孩子。本来以为自己成为了大家少爷,能够扳回一局,没成想,渍渍,人比人气死人啊。”
多么艳羡的口吻,因为对方完美的让倪令生不出嫉妒,差的太多了,一点都不愿意去自讨没趣。
张顺轻笑几声,并不在意,继续打趣道:“只要你愿意跟我合为一体,别说区区的濉州大学,让整个地球的女人都给你生孩子又有何妨。还要让那个芝冉小朋友帮你生个龙凤胎。”
老朋友感情都挺深,开始为对方的下一代考虑了。他们现在异地刚重逢,暂时还算得上是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