渐平,仍思设法借钱,以济眉急,不料正待告假一日,长官又责其办错了事,申斥一顿,这位同志就连假也不敢请了,挨至散值,碰了几个钉子,才借到数升米的钱,急急回家,则家中已如活地狱——妻子不知去向,老母高悬梁上,饿了一天又受惊吓的小儿女躺在败絮里,跟死了差不多;这位同志心中一急。便拔出“成功成仁”之剑,竟自“成仁”去了。
南温泉为名胜之区,虎啸尤为幽雅,主席与某院长别墅对峙于两峰之巅,万绿丛中,红楼一角,自是“不凡”。除此以外,属于所谓南泉市区者,无论山石水泉,都嫌纤巧不成格局,——甚或有点俗气。花溪本来也还不差,可是西岸的陪衬太糟了,颇为减色。这一条水里,终天来往着渡船,渡费每人一毛,包船则为一元。据船夫说:四五年前,渡船一共仅六七只,渡费每人一分,每日每船可得三毛;现在呢,渡船之数为六十余,每船每日可得五元。去了船租二元,仅余三元。够一人伙食而已。今日之五元不及以前之三毛。然而出租渡船的老板们的收入,却是今胜于昔。据船夫说,他的老板就是南温泉一个地主,有渡船八只,每月可得租费四百八十元,一年为六千元强,去修理费每年约共二千元,尚可净余四千元。至于渡船的造价,现在每只约需六百元(从前仅四五十元),八只为四千八百元。一年之内,本钱都已捞回,第二年,所得已为纯利了。但这样的好生意还不算国难财,真怪!
最漂亮的生意
观庄天字第一号的生意。该推运输业。这勾当是赚钱的,然而又妙在处处合法,走私,囤积,都能发大财,可是美中不是之点,——名气太坏、哪里能及运输业,既赚钱,又有贡献于抗战建国!
这样的好生意,自然不是人人可得而为之了。门路,后台,手豌,都不可缺,而资金尚属余事。此中翘楚,如官商合办,“国府特许”之某运输公司,拥有卡车千余辆,雄视西南,俨然一“王国”。然而公私物资需要流通者太多了,运输工具总感觉不够,所以虽有“王国”在上,附庸仍可存在。最小者,有车一辆,身兼车主与司机,仆仆风尘,形同负贩,但也照样赚钱。据此道中人说,此中困难.不在得车,而在领照;不患无客,而患在缺油。照与油必如何而可得,那就要看各人的有没有“办法”了。如果你在这一门生意上站稳了,那么,财富逼人来,你即无意多赚,“时势”亦不许可。福特或道奇货车一辆,已经有了上万公里的记录,虽尚能服务,却已如肺病第三期的痨病鬼,可是你若“出让”,还可以收回买价四倍乃至六倍之多,而且包你没人敢说你一句“心黑”。
运输业对于抗建的贡献。早巳赫赫在人耳目,毋庸我再表扬,但它在公路上的荒凉去处,往往蓦地创造出一个繁华的市镇,——这样的“功德”,却是不可不记的.这里,便有一个标本。
地点,离重庆约十余公里。本来是连“村”也不够格的小地方,只看路旁一色的新房子,便可明白。但自从有了“站”,特别是有了某大运输公司的“厂”以后,便完全不同了。这里有一家旅馆,每天塞足了各省口音的旅客,军政商各界的人物。有大大小小的饭店十多家,招牌上不曰“天津”,即称“上海”。有理发馆,门面实在不坏。甚至也有专门的“汤圆大王”。而最足表示其特色的,还有游击式的擦皮鞋童子。除旅馆而外,一切的“物质设备”都是为了该运输公司的从业员。而从业员之中,什九是曾在上海居留过的江浙人,故满街吴依软语,几令人忘记了这地方是四川。
在货车奔驰,黄尘如雾的路旁,时常见有装束入时的少妇,电烫的飞机头,高跟皮鞋,拿了手杖或不拿手杖,轻盈缓步,香气扑人,浑身是久惯都市生活的派头。她们大都是高级职员的姨太太或临时太太。但也有服装虽然摩登举止依旧不脱土气的少妇,那大概是司机先生们的“家里人”,——司机先生们是在沿线的大去处都有一个“家”的,此处是“起点”,自然应该有。卖笑生活的女子,又是另一种作风:花洋布的衣服,狼藉不匀的脂粉,短发打成两根小辫子,挂在颈边,辫梢是粉红色的大绸结。她们的来历,可就复杂了:有的是从敌人的炮火下逃得了性命,千里流亡,被生活的鞭子赶上了这条路的;也有的未尝流亡,丈夫或哥哥正在前线流血,她们在后方却不得不牺牲皮肉从那些“为抗建服务”的幸运儿手里乞取一点衣食的资料,
这里没有电灯。晚上用古式灯台,点胡麻子油,光昏烟重。但这并不妨碍了人们在室内的活动。当公路上车辆绝迹,饭店里酒阑人散的时候,卖笑女出动了,而雀战也开场了。几家杂货店的老板娘能够从洋烛的销售数目计算出当夜有几场麻将。到了第二天中午,在饭店里广播战绩了:输赢不大,某主任掏出了三百,某管理员进帐五六百,某科员终场未得一和,也不过输了九百多元罢了!这个数目,差不多等于该科员全年的薪水,然而他在一夜之间就输去了,却毫不在意。
司机生活片断
在西北公路上,对于司机的称呼。最好是这样四个字:司机同志。如果称他为“开车的”,那你便是不懂得“争取技术人员”的冒失鬼,我看见过西北公路局的“司机管理规章”之类的文件,知道对于司帆的教育工作,的确下了相当的注意。而我所遇到的一位,也的确很规矩,颇知自爱自重,言谈行举都是受过点教育的派头,虽然有人说,我所坐的那辆车是特别车,因而那司机也是特挑的司机,但无论如何,能有好的挑得出来,总是差堪满意的事罢。①
我不知道西南公路是否也有相同的“司机管理规章”之流的东西。想来是一定有的。因为半官的大公司的司机们是有一个管理员的,而且还是个“党员”。而且据说司机们大部分是加入了共青团的。管理员之流,虽然每个晚上要来一场“阵地战”,而且他亦不否认有一妻一妾,但每天早上的训话(对司机们)确是未尝荒废。司机们不许酗酒宿娼,不过并无明文不许讨姨太太,因此,如果没有一两个姨太太,似乎便是损了司机身份似的;他们谈话中承认司机至少有两个家,分置在路线的起点与终点——比方说,重庆一个,贵阳一个。
因为认我是同乡,有一个司机告诉了我他们的一些职业上的特点。月薪都不大,四五十元而已,但“奖励金”却是一笔指望:所谓“奖励金”,便是开一趟车所节省下来的汽油回卖给公司所得的钱,这是百分之百合法的收入。如果天公作美,不下雨,则自重庆到贵阳一趟,大约可以节省十加仑的汽油,回卖给公司,便是四百元了。要是私下卖给别人,那就是“不合法”,便要受处分,因为汽油的“黑市”每加仑六十元七十元都不一定。“我们都不想占这一点小便宜,省下油来,总是规规矩矩回给公司。”我的司机明友大义凛然地说,“可是公司方面还怕我们捣鬼,预先扣留四五加仑,叫做存油。这一项存油,大概可以不动用。”但有据说单靠这笔“奖励金”,还是不够生活,所以得随时“挂黄鱼”。这是被默认的“不合法”的行动,但仍须回避“检查站”的耳目,免得面子上难堪。有一次,十几条“黄鱼”争求搭载时,我的司机朋友只允许了五条;“太重了,有危险!”他说,“我不能不顾到车子的安全!”这样,他表明了他不是一味贪钱,他倒是在“于人无损”的原则下与人以方便的。“黄鱼”的乘车费约为两块多钱五公里,比正式打票稍稍便宜些。
“那你一个月总有干把元的进帐,一二年你就是个财主了!”
“哪里,哪里,刚够开销罢了。”他叫屈似的分辩,“我有两个家,——两个老婆,四五个孩子,两处地方的吃用,你看,至苦也要四五百元。再说,我们干这一行的,总要吃得好一点。每月花在吃喝上,也得二百元。你瞧,光是抽香烟,一天两包老刀牌,还不是三元多么?”
这位司机先生总算是个规矩人,不嫖不赌,仅仅有两个老婆,分放在两处,成立了两个家,而且每天要抽两包老刀牌,——这在司机,也是最起码的消费了,但因他是规矩人,所以他倒安居乐业。另一个就不然了。这位司机先生,夹带了两个女子,似乎有满肚于的委屈,一路上老摆出一副“丧神脸”。他的委屈,由二女人之一说了出来时,大意是如此的:公司的算盘打得精,从前开一趟车,规定全程六十加仑汽油,现在改为四十九了,所以这方面的好处也就“看得见”,但尤其岂有此理的,一个月每个司机至多挨到开三次车。“公司里,车子不添,司机却天天有新来的”,少开一趟车.司机先生就少了三四百的收入。”那不是存心叫当司机的没坂吃”。因此,他的结论是:“别看它是大公司呢,越是大公司的事越难做,倒不及小公司,譬如XX汽车公司。它那边的司机一个号头做上来,准不进帐两三千!”